堀田祐也見江水源不說話,還以為被自己嚇懵逼了,心中更是得意:“江君剛才不是號稱比鄙人更加了解白樂天嗎?還請不吝賜教!”


    江水源噓了口氣:“不得不說堀田君的口味非常獨特,喜歡的詩人都是文學史上非常高產的作家。像白樂天,雖然是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但流傳至今的詩篇依然有兩千六百首,是唐朝詩人中存世詩歌最多的,《全唐詩》中他的作品足足占了三十九卷!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唐詩中,幾乎每二十首中就有一首是白居易所寫。要說我有多了解白居易,簡直是一部二十四史——不知該從何說起!”


    堀田祐也道:“那就說說你最喜歡的幾首唄!”


    “最喜歡的?”江水源略略有些躊躇。雖然他前後看過的詩歌不下十萬首,而且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全都能夠熟練背誦,但真正喜歡的並沒有幾首。原因很簡單,憑借記憶力存儲在腦海裏的詩歌,沒有經過細細的品鑒和咀嚼,隻相當於一段枯燥的代碼,何來喜歡與不喜歡?


    堀田祐也微微側頭:“怎麽,江君覺得白樂天的詩歌不好嗎?據我所知,天潮可是一向都把白樂天與李太白、杜子美並稱唐朝三大詩人的!即便在當日,白樂天也被人尊稱為‘詩王’或‘詩魔’,與元稹、劉禹錫等人並稱。”


    江水源笑道:“雖然白樂天的詩歌在當日傾動一時,在唐人張為撰寫的《詩人主客圖》中被推崇為廣大教化主,但並不意味著誰都要喜歡。就像唐代著名的書法家柳公權,與顏真卿並稱‘顏柳’,又與歐陽詢、顏真卿、趙孟頫並稱‘楷書四大家’,不是照樣被米芾罵為‘醜怪惡劄之祖’?”


    堀田祐也冷笑道:“就算你不喜歡白樂天,可他畢竟是中唐時期最可注意的大詩人,他的詩歌主張和詩歌創作在天潮詩歌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如你所說,他一生創作了兩千六百首,難道就沒有一首你喜歡的?”


    江水源眨了眨眼睛,信口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喜歡《琵琶行》吧!”


    堀田祐也很不滿意江水源的敷衍態度,繼續刨根問底:“為什麽呢?”


    江水源開玩笑道:“因為唐宣宗李忱在吊白居易的詩歌中寫道‘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所以在堀田君麵前最好說自己喜歡《琵琶行》,也算是投其所好。”


    堀田祐也沒好氣地答道:“我還以為是因為貴國中學國語課本裏選了《琵琶行》,閣下才說喜歡的呢!”


    “是因為大家都喜歡《琵琶行》,它才被選入中學國語課本,而不是因為選入中學國語課本,大家才喜歡的。堀田君莫要弄錯了因果關係。”江水源糾正道,“而我喜歡《琵琶行》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它裏麵厚重而豐富的文化背景。”


    “比如?”


    “比如詩裏的‘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為什麽是去浮梁,而不是去其他地方?”


    “難道不是因為唐朝時浮梁盛產茶葉?”


    “還可以說得更貼切一點。”


    “呃……請賜教!”


    江水源伸出一根指頭說道:“首先如你所言,唐朝時浮梁確實盛產茶葉。據《元和郡縣圖誌》記載,浮梁‘每歲出茶七百萬馱,稅十五餘萬貫’,是當時全國最大的茶葉市場。唐代王敷在《敦煌變文集》中也說‘浮梁歙州,萬國來求’。但這隻是商人趕赴浮梁買茶的原因,如何來體現商人‘重利’呢?”


    接著江水源伸出第二根指頭:“據晚唐宰相裴汶的《茶述》記載,唐朝時茶葉也是分等次的,用他的話說,叫‘今宇內為土貢實眾,而顧渚、蘄陽、蒙山為上,其次則壽陽、義興、碧澗、淄湖、衡山,最下有鄱陽、浮梁’。看到沒有?浮梁的茶葉雖然產量大,但質量也是最差的。如果說商人是去蘄陽或衡山買茶,則難以體現商人的‘重利’。”


    “噢,我明白了!”堀田祐也一臉受教的交情。


    “還有第三點!”江水源又伸出了第三根指頭,“如果說浮梁的茶葉質量差,那也隻能說明商人‘重利’,如何體現商人的‘重利輕別離’呢?我們知道當日白居易被貶為江南西道的江州司馬,在潯陽江頭送客,然後遇到了孤身一人在船裏的琵琶女,琵琶女自稱丈夫去浮梁買茶。浮梁在哪裏呢?浮梁隸屬饒州,而饒州毗鄰江州,與江州同屬於江南西道。但從潯陽到浮梁,必須要通過彭蠡湖——即現在的鄱陽湖——然後再由昌江溯流而上。商人如果帶著琵琶女去買茶葉,不僅要考慮各種花銷,還要考慮去的時候船身更重,增加溯流而上的難度,以及迴來時占據船上的空間,減少販運茶葉的重量。而浮梁的茶葉多、質量差,必須要靠足夠多的數量才能盈利。所以商人在權衡利弊之後,幹脆把琵琶女一個人丟在潯陽,自己去浮梁買茶葉。這才有了《琵琶行》中的‘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なるほど!(原來如此)”堀田祐也忍不住爆出了一句日語,“江君果然見識不凡,讓鄙人眼界大開。那麽《琵琶行》裏還有這樣的例子嗎?”


    “當然有,而且很多。”


    “比如?”


    “比如說‘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堀田君,你是如何理解‘血色羅裙翻酒汙’的?”


    堀田祐也小心翼翼地迴答道:“難道不是不小心打翻的酒水把紅裙子弄髒了嘛?”


    “你說得沒錯,但還沒有說到點子上去。這句詩的關鍵就在‘汙’字上麵!”江水源覺得自己快要開火車了,“如果‘汙’隻是弄髒了的意思,那麽洗幹淨就是,何必在詩中說呢?這就涉及到古代的一個常識,即宋代以前服裝印染技術很不過關,尤其是鮮豔的紅色,遇水很容易褪色。所以唐朝人的詩歌裏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事例,如武則天的《如意娘》,說‘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為什麽用‘驗取石榴裙’來證明‘比來常下淚’呢?就是因為淚水流到紅色的石榴裙上,讓紅色褪色,從而使得一條好好石榴裙變成斑斑點點,都是淚痕。如果不掉色,眼淚流上去,過幾天就幹了,還怎麽‘驗取’?”


    堀田祐也就像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


    江水源接著說道:“還有李賀的《休洗紅二首》裏說‘休洗紅,洗多紅色淡’、‘休洗紅,洗多紅在水’,都說的是這個常識。——你想想,唐代的印染技術連水都防不了,更不用說遇到含有有機溶劑酒精的酒水。血色羅裙一旦遇到酒水,那就慘了,基本上等於直接漂白。這才是‘血色羅裙翻酒汙’的真正含義。”


    “搜嘎!”


    江水源又道:“當然,也正因為紅色容易掉色,導致了唐朝時紅色的衣服消耗量非常大。在生產供應不上的前提下,價格也變得非常昂貴,所以‘血色羅裙翻酒汙’才能和‘鈿頭銀篦擊節碎’對應起來,也和前麵一句‘一曲紅綃不知數’對應起來,共同說明琵琶女之前生活的紙醉金迷。否則為什麽不說是‘綠色羅裙翻酒汙’、‘一曲藍綃不知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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