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如煉迴到將軍府裏, 這時天已全亮。

    京師的大街小巷繁華依舊, 看似一如既往的平和表麵之下, 卻又隱隱暗潮波動, 向著京師每個角落擴散開去。

    元如煉迴到將軍府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見任何人,他去了一趟書房。盡管居住的時間並不多,但書房四壁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 豐富得不像是個武官的書房,並且在主人家久未歸家的多年之後始終豐盈,就顯得格外突出離奇。

    他其實並不常來這裏,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歸京的時候少之又少。

    元如煉走過一排陳列整齊的書架, 然後一步步走過,最終定在了其中一格。他伸手從架上抽出什麽, 仔細一看並不是書籍,而是折疊的一張紙。

    泛黃的紙張顏色說明了它的年份已久,嶄新的頁麵像是從未碰觸。事實上元如煉的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年少時期展開過一次,但也僅僅隻有那一次,便重新折疊,將它塵封在此處數十餘年。

    因為太子的一句話, 元如煉再次想起了這裏,並且有了將它重新找出來的打算。

    不是心中的執拗, 隻是為了確定一件事。

    元如煉如此告誡自己, 然後輕輕掀開折疊的紙張。那是一張數十年前的畫像, 描繪了一名女子風華最好的時期, 縱然紙張已經因為陳舊而變了顏色, 卻依然無法抹煞女子美好的模樣。

    就在今日,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再次破土重現,赫然出現在皇帝與太子的口中。然而畫上女子的模樣,卻不隻是直到現在方一睹真容。

    元如煉盯著畫上女人的麵龐,倏然將畫像一收,側身冷視對向的黑衣人:“何事?”

    如若不是有急事,他們不敢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貿然現身靠近這裏,尤其是在元如煉心情不佳的情況下。黑衣人冷汗涔涔,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匯報說:“梁姑娘不見了。”

    *

    自許譽從將軍府迴來之後他哪也沒去,獨自悶在屋裏過了幾天。一開始許太師聽說此事偶爾還會去敲兩下門,後來也就不敲了,再後來——

    再後來,如山頂閉關那般與世隔絕的許譽這一天終於從房裏跑出來,他伸了個懶腰,招唿下人打水洗臉刮胡子,胡子刮到一半嘶啦一聲,把臉皮給刮出血了。

    “你說什麽?”許譽頂著沒刮的半邊胡子還有冒血珠的微創口,難以置信地瞪向悄聲匯報連日以來京師動向與近況的自家仆從:“皇帝重病不起,太子恐將被廢?!”

    “憑什麽?!”跟了太子多年,脾性多少有點隨主,許譽氣得差點把剃胡子的刀都甩了。他家仆從縮頭躲閃,告訴他當夜皇帝病發的前因後果,以及短短數日的風向。

    許譽哪裏想得到,自己也就幾天沒露臉,京師大方向怎麽說變就變,還一下子變了這麽多。他胡子也不刮了錦衣玉帶也不忙係了,提袍就往他爹那頭直奔而去。

    許太師這陣子身子不佳,休朝有三五天了,說來還正好就是皇帝出事太子東宮麵壁那時候。白日裏在家他喜歡讓下人搬來搖椅坐在庭院曬日光,近日晴雪正好,陽光普照暖烘烘的,許譽沒多跑就找到了他爹搖搖晃晃的背影。

    “爹!”許譽衣裳不整發絲絮亂,確有幾分驚恐萬狀的架勢與模樣:“太子出事了!”

    許太師就著搖椅搖了搖,幽聲歎道:“我知道。”

    太子出了這麽大的事,擱往常他爹比他還跳腳,怎麽今天反應這麽平靜?“皇上無緣無故怎會發病?太子鬧騰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皇上還能不清楚自家兒子什麽脾氣?!”

    許太師語重心長:“皇上年紀大了,確實不好太受刺激。”

    許譽頓然:“受什麽刺激,太子稀罕那個女人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既然人家姑娘能把孩子都懷上了,難道皇上還不死心,非要學戲文裏的惡婆婆強拆姻緣棒打鴛鴦不成?”

    許太師幽幽說:“你不懂。”

    這句話就好像一根導火|索,徹底挑起埋在許譽心中的□□包,惱火得他五髒六腑都要炸了:“我不懂你得告訴我啊?!不然我就是猜一輩子也猜不懂啊!”

    許太師眉須微抖,他抓握住搖椅的扶手,一度緊握,又緩緩鬆開,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

    許譽雙眉緊擰,狠狠咬牙:“好,既然你說現在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那我們就來說說‘其他’的事。”

    “我們這邊是不是有內鬼?”

    許太師張了張嘴,許譽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麽般替他把話先說完:“我說的不是沈荀。”

    聞言,許太師稀疏花白的眉微微擰起。

    “太子從前雖然折騰,性情古怪脾氣也差,或許行事不羈不按牌理,肆無忌憚得過份張狂,可他每做一件事從來都不是毫無根由的。”閉關深思數天下來,許譽發現自己的思路被帶偏了。太子的反常是開端也是起源,所有人都在糾結太子失明這件事,所有人都被繞進太子或會因病被廢的擔憂之中,然後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地在找出路,以及找退路。

    沈荀絕不會是唯一一個,除他之外定然還有許許多多同樣動搖內心的人。這些人的心思開始變得曖昧,然後趨向於各自有利的方向,逐漸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分歧。

    太子難道不懂嗎?難道他會不知道?

    把自己關在屋裏埋頭苦思的這幾天,許譽不斷迴想起他從東宮離開之前太子所說的那句話。太子明確地告訴他,他隻是眼睛瞎了而己。

    潘然領悟之際,許譽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來。

    在太子警告他的那一刻,他甚至還沒有想明白,而是隨即傻唿唿跑去將軍府找梁羽仙的麻煩,絞盡腦汁拚命和她扯嘴皮。

    如果不是梁羽仙的一句話將他點醒,也許他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就連人家一個小姑娘都看出來的問題,唯有他還在鑽著沒有必要的牛角尖。

    許譽的太陽穴隱隱鼓動,眉心一彈,啞了啞聲:“那個人是不是你?”

    許太師蹙攏眉心:“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東宮的核心人數變動很大,這事是在太子失明之後開始的。在這之前太子能用的人本來就不多,因為很多都是皇上那邊滲透過來的,而剩下的則大部分是從你手下分撥出去的。”許譽抿唇,他既沒有真憑實據,也知道不該去懷疑自己的父親,可如果說太子身邊誰有能力不動聲色動手腳的,這人隻有他的父親,太子太師許鴻溪。

    “這不能說明什麽。”許太師沉吟一聲:“我這幾年身體不好,少有拿權管事的時候,你要說我擅動權利暗中做了什麽不利太子的事情,也實在說不過去。”

    “這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許譽咧了咧嘴:“反正都是你的場麵話罷了。”

    許太師撫捋胡須:“臭小子,想拿你爹開涮還早得很呢。”

    許譽沉默,他搖了搖頭:“不,我是說真的。”

    許太子動作一頓。

    “正如小時候我沒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反對送我入宮給太子當伴讀……”從前許譽隻當他爹護犢情切,舍不得這個老來子踏上同樣一條官海深淵。所以不讓他摻和政事,不許他步步攀登,壓著他不給出頭,摁著他當個小小的讚善大夫。“現在長大了,我也還是不明白曾經忠心耿耿的你,為什麽是反叛太子的那一個。”

    如今迴想,是不是他爹早就盤算好另一條路,早就打算與太子分道揚鑣了?

    許譽扯了扯嘴皮,露出個苦澀的笑:“爹,我不懂你就得告訴我啊,不然我怎麽也不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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