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的那一日, 雒城的前夜還下了一場大雪, 白雪皚皚,漫山遍野, 銀裝裹素覆滿城, 霜雪積蓋在整片山頭與整座城。

    趁早趕路的貨郎拉走了牛馬的軲轆聲,稀疏寥落的小販叫賣漸去漸遠,順沿樸灰的磨盤路一路走到城北的宅邸,映入眼簾的是掉漆失色的門頭牌匾,隻是對比年久失修陳舊灰白的一片外牆,卻能稱得上是相對比較嶄新的。

    誡,遠離京師的雒城老百姓多半不懂這個字的真正意思, 年歲尚幼的少年兒郎隨習迂酸秀才以偏概全,總是指向城北的方向念作桀。久而久之,人們都說被貶落雒城的官老爺是個人如其字的兇暴王爺。

    梁羽仙第一次見到兇惡殘暴的誡王,他獨自站在滿地積雪的庭院中, 仰對落葉禿光的山楂樹。他背著冬日的微光, 一身淺裳,身軀單薄。非說哪一點像個兇暴之徒的話,那時候的他鼻尖凍得泛紅, 間或喘著霧氣, 縱然醜陋的麵龐觸目驚心,在她眼裏都稱不上兇暴二字。

    五無盅有名曰為五無, 既無目、無耳、無智、無口無鼻, 終至五感全無。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起初雙目失明,日漸雙耳失聰,縱然有醫術高明者,不涉盅而不知,不知者自是診斷不出病征所為何來。

    最終死於無形無蹤,不覺有因,不明其由。

    那時候的太子已經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就連腦子都在日漸變得不清醒,曾經年少聰慧文武全能的太子殿下,正在逐漸淪落成一個廢人。

    富貴哭得肝腸寸斷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太子就坐在跟前,沒有像往時那樣一腳把他踹飛,而是聞若未聞無動於衷。

    事實上,太子的確聽不見富貴殺豬一般慘絕人寰的淒厲哭叫,因為一覺醒來,他失聰了。

    唯數不多被告知內情的人,隻有沈昀。他尚未能下定決心對父母以及妹妹作出應有的決擇,就被匆忙告知了這等駭然之事,此時沈昀來到太子跟前,在他眼前擺手沒用,大聲唿叫也沒用,直到動手推動他,太子才起了反應。

    “別碰孤。”太子的聲音很大,但他看上去並不是想要喝斥沈昀,而僅僅隻是想要告知對方。

    “梁姑娘,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殿下怎麽會變成這樣?”太子失明本就已經夠絕望,如今失明沒治好,繼失明之後竟連雙耳都失聰了,原本抱存的希望再次推向絕望深淵,這下就連最為信任梁羽仙的沈昀都沒法淡定下來了!

    “我說過的,太子中了五無盅。”梁羽仙聲音微頓,側首看向太子:“五無之初,目不能視,雙眼無法視物,過程或長或短,視誘因病發,倘若不能在第一階段扼止盅毒侵噬與擴散,到了第二階斷就會耳不能聞,病變失聰。”

    富貴抽嗒嗒在太子手心寫字,把梁羽仙說的一字一句告訴他。這是目前他們想到能夠與太子溝通的唯一辦法,盡管太子並不特別樂意,迫於實在看不見也聽不著,隻能從了。

    沈昀臉色變了又變:“難道說連你也無法抑製盅毒的侵噬與擴散嗎?”

    “不,我有辦法。”梁羽仙眉心顰蹙:“按照我所調配的療法也是需要相對的時間,我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會病發得這麽快。

    沉默的太子忽而張口:“誘因是什麽?”

    眾人訝異地看向太子,太子在富貴的奮筆疾書之下,基本已經同步了他們的話題內容與訊息。盡管目不能視耳不能聞,但太子的腦子一直在轉,片刻沒有疏忽大意:“依你的意思,從失明到失聰過程或長或短,按照你的療程可見,在你的預估之內孤不應該這麽快到達下一個階斷,唯一的可能是有誘因致使病發加劇,那麽這個誘因又會是什麽?”

    富貴一拍腦門:“殿下說的不無道理,肯定是有什麽誘發因素在裏麵吧?那會是什……”

    說著說著,富貴突然閉嘴,一臉詭異又古怪地盯著梁羽仙。

    若論太子的異常從何說起,前者是在麗華宮,太子與梁羽仙吵架失和;後者是在此地,他去膳房端藥的時候,太子的確是和梁羽仙單獨留在屋子裏。

    無論是在宮裏還是此地,貌似都與梁羽仙脫不了幹係。

    如此一想,富貴對梁羽仙的那份篤信突然變得不那麽堅定,萬般動搖,疑心怎麽也揮之不去。

    梁羽仙不會錯看富貴眼裏的動搖,她知道種種疑慮落到自己身上,會被猜忌也是無可厚非:“今夜我到客院之時,發現守門的護衛表情呆滯眼神恍惚,等我走入客院之後,察覺一路走來竟未遇見半個巡衛,直到我闖入太子寢室,包括睡在耳房的富貴公公在內竟也無一察覺,直到太子高聲驚唿,這些人才突然有了反應與動作。”

    “會不會是被下了迷|藥?”沈昀臉色有點蒼白,這意味著武安侯府的不安定性。倘若被人悄然潛入而不自知,那這歹人要想危害侯府人人的生命,簡直易如反掌。

    “不可能是迷|藥,殿下從宮裏帶出來的無一不是受過訓練的精銳部隊,不說輕易被人下迷|藥而無一可知,就說醒來之後肯定也會有感覺。”對於這點富貴自己也有話說:“奴才自幼隨侍太子左右,打小就受過藥物訓練的,倘若真給中了迷|藥,醒來肯定會有不對勁的感覺,可奴才醒來啥也事沒有,一點不像被下了藥啊。”

    “可你無法確定自己為什麽會熟睡不醒,無知無覺。”梁羽仙卻不認同:“世間無奇不有,你隻是沒碰上真正厲害的藥師所製造出來的迷|藥罷了。”

    富貴噎聲,這一點的確讓人無法反駁。

    “不過,我的確不認為是迷|藥所致。”梁羽仙籲聲:“因為自我進入客院至今,並未發現任何迷|藥的蹤跡。”

    沈昀與富貴麵麵相覷:“那會是什麽……?”

    梁羽仙眸光微閃,幽幽轉向太子身上:“暗示。”

    “有一種盅蟲,它的植入會造成間歇性的思維麻醉與紊亂,與迷|藥的作用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於……”梁羽仙聲音微頓,“大量散布需要人力,而做到這一點的要麽是能夠直接接觸的熟人、要麽則是侯府裏的奸細。”

    “盅蟲,又是盅蟲。”沈昀低聲喃喃,麵色漸沉。無論是熟人犯案還是侯府之內混有意圖行兇的歹人,無一不將矛頭指向他。倘若太子今夜真在武安侯府裏出事,那不說是他,整個武安侯府都會遭受牽連而出事。

    “您您您的意思是,難道連奴才腦袋裏麵也有蟲?”富貴想抱頭都不敢,生怕眼睛鼻子嘴巴會突然鑽出一條惡心的爬蟲。

    “不。”梁羽仙搖頭:“這種盅蟲壽命極其短暫,或持續幾刻到幾個時辰不等,從前就隻是作為麻藥,並沒有什麽危害性……”

    富貴吞咽口水,神色不定地看向梁羽仙:“可真的是這樣嗎?”

    梁羽仙頓聲,閉上雙唇。

    “到底是盅蟲還是迷藥,甚或是其他什麽東西咱們其實並不清楚。”富貴瞄了她一眼,含糊咕噥:“從頭到尾,一切都不過是在憑借你的一己之辭而己。”

    梁羽仙默然。

    沒錯,盅蟲之說到底有是與沒有,從來都是梁羽仙一個人的說法。至少在她到來之前,並沒有任何大夫診斷出所謂盅毒出來,無論是張氏的病還是太子的毒。

    甚至是太子從失明到失聰,造就這個後果的還很可能是梁羽仙!正因她身上有太多的不確定性,才會令人越想越不安!

    富貴的躊躇與忐忑一度令沈昀為之動搖,他心中的不確定性並不比富貴少,可潛意識裏沈昀還是更傾向於信任梁羽仙,甚至是梁羽仙令他反悟了許多,他不覺得這樣的人心存害人之心,更何況她與太子殿下……

    “你們在說什麽?”

    不耐煩的聲音各突兀地打斷了眾人的心思各異,富貴才想起來自顧自糾結了太多,竟然忘了太子壓根什麽都聽不見,忘了給太子手心寫大筆。

    等富貴再想幫他寫上去的時候,太子煩躁地甩開他的手:“夠了,孤什麽都不想知道了,你們全都滾出去。”

    太子的不悅已經不局限於其他人的忽略,真正令他不耐煩的是過於安靜而漆黑的幽閉之感,目不能聽耳不能聞,倘若不是胸腔的震動以及四肢心髒的活躍能夠令他依稀感受到生命的鮮活,他甚至覺得以為自己其實已經不能稱得上是人。

    “殿下……”富貴想要靠近,都被太子手腳並用連掐帶踹給推開。

    富貴扶著老背實在沒有辦法,他瞄了瞄梁羽仙,決定還是先求助於另一邊的沈昀,哪知沈昀一扭頭竟半點停頓也沒有地走了出去,富貴想追又不敢走,扭頭一看,赫然又見梁羽仙徑直向太子走去。

    她抓握住太子有所察覺而揮過來的手:“讓我留下來,我不想走。”

    在太子感知到觸感不同而有所遲疑的停頓刹那,梁羽仙已經在他的手心寫上:“我陪你說話。”

    雖然看不是很清楚,富貴大抵卻能從動作與筆劃猜出梁羽仙寫的什麽字。僅僅是這樣簡單的幾個字,太子的情緒不知不覺被平複下來,不再渾身罩在低氣壓,也不再發惱地揮開旁人。

    有那麽一瞬,富貴竟覺得就算梁羽仙是個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也無所謂,隻要太子覺得好就無所謂。

    他的心情有點複雜,不過也沒再想去阻撓梁羽仙,默默退守屋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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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前文一直沒有正麵提到過,可是我的文案是有寫的,大家應該都知道的吧?這可是一篇重生文來噠_(:d)∠)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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