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一路蜿蜒往前,風雪不懼。


    隻是地麵積雪太深,加之路道之中有臥倒的大樹阻路,馬車難以通過,在前兵衛隻得下馬而拖樹,待得迅速清理之後,大軍才可繼續同行。


    整個過程,顏墨白一直待在車內,一言未發。


    伏鬼擔憂他著涼,在馬車內已是鋪上了厚厚的針氈,還在車角放上了兩隻暖爐。車外,雖是炎寒之天,風霜寒骨,但車內則是溫暖如春,柔和成片。隻奈何,顏墨白提不起興來,瘦削的麵容依舊蒼白,渾身料峭,似是怎麽都被車內的溫度暖和不起來。


    因著顏墨白不曾開口吩咐任何,大軍便隻得由伏鬼先行掌控。整個過程,伏鬼除了三餐之際差大軍停下速速就食之外,並無任何停留,則是一日兩夜之後,大軍終於抵達了那片將大英與外界徹底阻隔的大海。


    此際,早有密集船隻在海邊候著。那是墨玄動用了東臨世家的勢力,飛鴿傳書於旗下海邊的商賈,備船等候。


    顏墨白披著厚厚的大氅,緩緩由著伏鬼攙著下了馬,略是獵趣的榻上了岸邊停泊的大船。


    在場船夫正整齊劃一的立在一旁,紛紛垂頭,因著心有敬佩與震撼,竟是沒膽子抬頭朝顏墨白望來一眼。


    待顏墨白入得大船,伏鬼迅速將車中暖爐與針氈搬下,仔細的放在顏墨白身邊。待得一切完畢,眼見船艙的雕窗還開著,冷風不住的朝船內灌著,他眉頭稍稍一皺,正要上前去將那窗門合上,不料顏墨白已突然出聲,“世上風光大好,連帶這一望無垠的海上都是曠達秀麗。”


    伏鬼怔了一下,足下稍稍定住,有些不知自家主子這話何意。


    他本是粗糙的漢子,近來伺候在自家主子身邊,因著太過壓抑與小心,終究是將他這粗糙的漢子都磨成了察言觀色的奴仆。


    可他伏鬼畢竟不是真正的伺候人的奴仆,而是真刀真槍殺敵的護衛,有些阿諛與謹慎之意,他著實是行不來,更別提自家主子這突然有些風雅幽遠的語句,一時之間,他倒是當真難以就此判斷自家主子心境。


    隻是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努力的將顏墨白的話放於心中好生的分析與體會。


    待得片刻後,猶豫一番,終還是道:“世上風光本是大好,隻是皇上往日不曾真正留意罷了。其實不止這海上之景曠達,青州的山川之景也是雄壯巍峨,不如待得大旭之事落畢,屬下陪皇上去青州住住可好?”


    這話一出,顏墨白並未言話。


    伏鬼眉頭微皺,心思微緊,正當再言,不料顏墨白已突然出聲,“出去吧。”


    短促的三字,依舊嘶啞難耐,且如喉嚨都要幹裂得出血一般。


    伏鬼欲言又止,硬著頭皮終究再勸,“皇上一路過來都未吃過東西,不如,屬下端些膳食過來可好?此番大旭之行,定也是有場硬仗要打,皇上定要體恤己身才是。”


    “出去。”


    不待伏鬼的尾音全數落下,顏墨白低啞出聲。


    伏鬼滿麵無奈,終是垂頭下來,應話離開。


    大海磅礴,迎麵而來的海風也是極猛。


    因著天氣嚴寒,縱是如今正值正午,但海上仍有大片大片氤氳的白霧朦朦朧朧,不曾散開。


    伏鬼與許儒亦雙雙立在船頭,兩人雙雙歎息,卻是下意識互相對望,又能全然明白對方的愁緒。


    “皇上還不願用膳?”


    許儒亦忍不住問。


    伏鬼點頭,刀疤橫亙的麵上再無煞氣,有的僅是成片難消的擔憂。“皇上心已,不願用膳,如今隻靠稍稍飲藥強撐,不知,會撐得多久。”


    許儒亦眉頭一皺,憂心忡忡道:“這般下去不是辦法。”


    “我知曉。”


    伏鬼歎息一聲,“奈何又不能強逼皇上用膳,如今已是無可奈何,隻求皇上能自行想通。”


    許儒亦放眼望著前方海麵的盡頭,目光增了幾分起伏,並未言話,待得沉默半晌,才低沉道:“在下,去勸勸。”


    嗓音一落,不待伏鬼反應,便已轉頭而行,最後立定在顏墨白的門外低喚,“微臣許儒亦,求見。”


    屋內無聲無息,幽謐沉靜。


    待得許儒亦正要再喚,顏墨白的嗓音終是道來,“進來。”


    許儒亦稍稍鬆了口氣,推門而入,顏墨白已極為難得的主動朝他賜坐。


    許儒亦微微點頭,與顏墨白隔桌而坐,眼見顏墨白麵前茶盞已無熱氣冒出,他神色微動,低道:“皇上一人飲茶,倒也無趣,不如,在下在此煮茶,與皇上一道而飲,如何?”


    顏墨白轉眸望他,神色平靜得毫無波瀾,又猶如在看待一件毫無生命的東西。


    眼見他不言,許儒亦猶豫片刻,開始胡謅,“往日長公主入得許府邀在下入朝為官時,在下也曾親手為她煮過茶,當時長公主飲過之後,極是喜歡,此番既是與皇上有緣,微臣便也想為皇上煮茶而飲。”


    顏墨白終是緩緩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漫不經心的點了頭。


    許儒亦心頭越發釋然半許,開始差人進來擺了煮茶用具,隨即在麵前的矮桌上極是認真的煮起茶來。


    整個過程,兩人皆未言話,氣氛沉寂。


    直至茶水沸騰,茶香四溢之際,許儒亦才低聲道:“聽說皇上以前在攝政王府時也是極喜品茶的,且攝政王府內還栽種了一片茶樹,以待開春之日親手采茶?”


    他有意要與他閑散聊話,企圖逐漸逐漸的與他靠近,將他封閉的內心稍稍打開。


    隻是,顏墨白的心閉得太緊太緊,無論他如何說,如何找話題來聊,他皆一言不發,隻是目光偶爾施舍般的掃他一眼,更多時候則是望向窗外那氤氳雪白的霧色盡頭,整個人似如活在自己的時節裏,渾然無心太過搭理許儒亦。


    許儒亦心頭無奈,卻仍未放棄,隻是一遍一遍的與他說話,話題由當初爭鬥許家家主之際的危險,再道一介商賈入得朝堂的無奈,再到顏墨白威儀四方的霸氣,再到,鳳瑤一直的念想與心願。


    然而,說了這麽多,話題也一層一層的轉,卻無絲毫打動顏墨白。


    他僅是端著茶盞喝下許儒亦煮的最後一口茶,落杯在桌之際,終於出聲,“可說完了?”


    許儒亦猝不及防一怔,未料他會突然這般問,一時詫異抬頭觀他。


    “若是說完了,便出去。”顏墨白嗓音依舊低啞清冷。


    許儒亦心思全然沉下,眉頭進駐,麵色也越發白了一層。無奈之下,隻得稍稍起身離去,卻是剛剛一腳踏出屋門之際,忍不住道:“無論長公主如今在與不在,她最是希望的就是皇上你體恤己身,好好活著。長公主用命將皇上換迴,皇上怎舍得讓長公主的所有心血白費。倘若皇上當真愛長公主,便得如她所願的好生活著,若不然,皇上豈能對得起為你墜崖的長公主!”


    這席話,無疑是硬著頭皮說出來的。


    顏墨白身子已拖無可拖了,縱是悲傷入骨,定也不能在這個時候。


    大旭大齊的爛攤子還得靠他來主持與收拾,無論如何,他都該如往日那般威風凜凜,將欺負大旭的大齊殺個片甲不留。


    隻是這話雖說得大義凜然,奈何心頭發沉,卻不敢看顏墨白的反應。


    隻待嗓音全然落下,他便已全然踏步出門,轉身離開。


    船頭上,冷風凜冽。


    許儒亦與伏鬼再度並排而立,兩人再度互相對視一眼,許儒亦未言,伏鬼也極為難得的未問話。


    兩人就這麽緘默著,默默忍受著海風的吹襲,則是不久之後,突然,有兵衛激動的過來朝伏鬼道:“伏統領,皇上說想喝粥了。”


    “什麽?”


    伏鬼麵色陡變,當即扭頭,雙目抑製不住的圓瞪,脫口的嗓音愕驟然變得發顫。


    兵衛緊著嗓子再度激動的重複一遍,伏鬼呆住,待得片刻迴神,才抑製不住熱淚盈眶,扭頭朝許儒亦極其認真的道:“多謝了。”


    顏墨白終於是恢複了用膳,再不以清水要拖著一口氣。甚至一日之中,他不僅要三頓,夜半之際還要加宵夜。


    伏鬼每番端過去的膳食,他都會一口不剩的全數吃下,隻是無論吃的是什麽,他都會隨意咀嚼兩口便吞下,仿佛吃的並非事物,而是幹草。


    他食量突然增加,惹得伏鬼再度憂慮開來。


    自家主子哪裏是在正常用膳,明明是在暴飲暴食,食不知味,猶如當真要努力的咽下一切,隻為應長公主的話拚命的活著一般。


    許儒亦連連歎息,隻朝伏鬼安慰,“皇上暴食,也總比不食為好。許是不久長公主就迴來了,那時候,皇上也不必再如此。”


    伏鬼無奈點頭,心頭隻盼鳳瑤歸來,隻是那極樂殿的崖頭那麽高,極樂殿崖底的水那麽深,長公主掉下去,還能迴來麽?該是……迴不來的。


    他心頭有數,卻極是忌諱的不敢將心頭的話說出,隻是見許儒亦一聲沉寂,似如波瀾不驚,便是方才提及長公主時也不曾悲了臉色,伏鬼深眼凝他,忍不住問:“皇後娘娘墜崖,如今十幾日已過,許皇傅已不悲傷了?”


    這麽久了,他家主子仍走不出悲傷的陰影,甚至這兩日才開始真正的用膳,而這許儒亦倒好,除了成日不笑之外,卻依舊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與常日似無兩樣,這倒是怪異了,這許儒亦不是愛之家娘娘麽,不是曾經還愛到了骨髓裏麽?


    伏鬼著實有些想不通。


    許儒亦卻並未耽擱,不待伏鬼尾音全然落下,便已勾唇自嘲而笑,幽遠陳雜的道:“痛徹心扉,怎能不痛。隻是如今還不是痛心之時,在下還不能慌,不能頹廢,在我大旭未安,大旭皇上未能救出之前,我還不能悲戚倒下。”


    伏鬼嗓音一挑,莫名有些聽不慣許儒亦這話,“如此說來,倒是我家皇上未有許皇傅這般毅力了?明知大旭受危還頹然悲戚,難以自拔?”


    許儒亦苦笑著搖頭,“不是。隻是比起大周皇上來,我許儒亦對長公主的用情,不如他深罷了。大周皇上,視長公主如命,長公主是他心頭的所有,長公主沒了,他的心自然也空了,但在下卻無大周皇上那般勇氣,在下的心裏雖裝著長公主,但還裝著許家家業,裝著君臣之禮。在下,顧慮得太多,三心二意,甚至容易妥協,也難怪當初長公主不喜我,而是獨獨愛上大周皇上。窮極一生來愛,隻有大周皇上能做到,我許儒亦,比不上他。”


    情愛之事,伏鬼懂得並不多,但如今聽許儒亦這般一說,心頭也微微起了波瀾。


    大英的寒冬臘月,大雪堆積,成片銀裝。


    有大英之人說,這是大英最冷的一個冬季,百年難遇,若是再這麽凍下去,保不準得凍死多少人。


    卻又有人心態極好的說,瑞雪兆豐年,明年的大英,會是個豐收的兆年。


    而待大軍真正出得大英國界,氣溫便瞬間升高了十來度,路道之上,也無任何厚雪堆積,反倒是路旁枯樹之中,隔三差五之處有野梅盛放,頗有幾分春來花開之意。


    大軍徹底進入了大盛地界,路過大盛,便是大旭。


    大軍過也,再加上鮮明的大周旗幟搖曳,便是傻子也知是大周大盛的霸主旗開得勝的班師迴朝了。


    各地的大盛官臣不敢怠慢,顏墨白車過何處,何處官員便會攜下屬來拜,本是在官邸也設了好酒好菜,以圖招待大盛這個霸氣威儀的新主,奈何大周大軍卻並未停留,甚至車內的新主都未受官臣一拜,便已乘車揚長而去。


    待得大軍走遠,私下有人緊著嗓子道:“皇上如此之勢,可是對我們不滿?莫不是,陣狀太小,未能讓百姓夾道而迎,盛況空前?”


    有官員倒是極為認真的思考了這話,層層上報,卻是待顏墨白大軍路過另外一處時,另一處的官員已召百姓夾道而迎,奈何仍未能麵見聖眼,甚至不得自家新主道上半句話。


    眾地之官皆憂心忡忡,紛紛隻道新主不悅了,且憑新主的性子,大盛許是又得動蕩一番,禍事連連。


    正待大盛有的官員頂不住壓力要卷包袱走人,哪知大周之軍僅是朝大盛過了一趟,便徹底離開了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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