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之人,僅知你醉酒,卻不知你昏迷不醒。倘若東臨公子發酒瘋,瘋瘋癲癲的要去本宮的主殿,本宮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也是攔不住你的。”


    她嗓音微微而挑,話中有話。


    東臨蒼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昏暗之中,臉色也稍稍僵了大半。堂堂東臨府公子,要讓他耍酒瘋,倒也著實有些為難。畢竟,在這國都城內,他東臨蒼聲名倒也是極好的呢,再加之性情風雅,國都上下之人皆是敬佩,如此一來,又豈能自損形象的故意去耍酒瘋,惹人驚詫?


    隻不過,雖是心頭生了一道不好逾越的坎兒,但又待兀自思量片刻後,竟又莫名的想通了。亂世之中,連反叛之賊都做了,又豈還會在意那區區聲名?


    思緒至此,東臨蒼斂神一番,倒也無心耽擱,僅道:“瑤兒倒是聰慧,連在下接下來的事都給在下設計好了。也罷,發酒瘋便發酒瘋,隻不過,在下今日的確是喝了不少酒的,此番稍稍睡了一下,頭腦略是昏沉,為防中途跌倒,倒望瑤兒過來好生扶著在下。”


    鳳瑤眼角一挑,“東臨公子一身本事,竟還會被酒水難倒?既是連醉都未醉,且神智清晰,就論這點,若要起身行走,東臨公子自也是有這本事。”


    “話雖如此,隻不過,在下雖未醉,但在下著實有些頭暈呢。且若非要幫瑤兒你,在下大可在這殿內安然睡著,不管世事,但既是瑤兒專程過來了,又還要在下去醫治葬月,倘若在下頭昏腦重的半道摔倒,亦或是磕碰到那裏,在下也得不償失呢。再者,僅是讓瑤兒扶一下罷了,好歹在下也是瑤兒表哥,瑤兒竟連這點忙都不幫?”


    他似是執意要讓鳳瑤扶他,這番脫口的嗓音雖語氣柔和,但卻或多或少的染著幾分堅定之意。


    既是話都說到了這層麵上,鳳瑤沉默片刻,自也未出言拒絕,她僅是斂神一番,隨即便緩緩起身朝東臨蒼行去,待站定在他榻前,昏沉暗淡的光影裏,他垂眸朝榻旁的雙靴一掃,“先穿鞋。”


    東臨蒼驀地愣了一下,倒也未料鳳瑤會這般容易答應。待抬眸將鳳瑤掃了好幾眼後,他才稍稍挪身至榻邊,親自彎身去穿靴,待得一切完畢,鳳瑤便恰到好處的伸手過來將他扶起,舉步朝不遠處殿門而去。


    整個過程,東臨蒼一言未發,兀自沉默,不知在思量什麽。


    鳳瑤緩緩扶著他往前,也無心此際與他多做言話,隻是待抬手打開殿門之際,凜冽的夜風驟然迎拂在臉,她才下意識的壓低了嗓音道:“酒瘋之事,東臨公子莫要忘了。”


    這話一出,東臨蒼並未迴話。


    鳳瑤眉頭稍稍一皺,轉眸朝他掃去,則見他正朝她觀望,卻又待兩人視線相觸,他便頓時勾唇笑了,壓著嗓子輕聲道:“答應過瑤兒之事,在下自是不會忘的。”嗓音一落,自然而然的迴頭過去,隨即便咧嘴大笑開來,嘴裏也開始含含糊糊的說些呢喃不清之詞,連帶那雙方才還極是清明的眼此際都乍然卷出了迷茫帶笑之色。


    鳳瑤倒未料他會突然這般發作,本是沉寂淡漠的心底,逐漸增了半分起伏。卻待迴眸過來,扶著他正要往前,奈何他僅有開始手舞足蹈,足下大肆踉踉蹌蹌,幾番都要跌倒。


    僅是讓他稍稍裝酒瘋罷了,但這小子無疑是裝得有些過了,甚至鳳瑤用力的攙著他的手臂,竟也因他過大的動作而稍稍有些攙不住了,正待鳳瑤欲加重攙他的力道,不料他竟突然用力掙開她的雙臂,整個人大笑詭異的朝前踉蹌衝去。


    鳳瑤驀地怔住,詫然觀他。


    奈何東臨蒼則一路搖搖晃晃,徑直便撞開了前方不遠那主殿的殿門,整個人大笑著一把推開殿門,抬腳便朝殿內跑,卻又像是渾然不曾察覺到麵前的門檻兒,雙足被門檻驀地絆住,整個人頓時朝殿內橫栽下去。


    瞬時,沉寂清冷的氣氛裏,一道重物落地之聲轟然而起,鳳瑤眼見東臨蒼極是狼狽的摔了進去,眼皮也跟著抑製不住的抽了抽。


    卻是這時,廊簷不遠處的幾名宮奴驚得不輕,正要上前去攙扶東臨蒼,則被鳳瑤當即喚住,低沉道:“我表哥這裏,我自會處理,爾等不必操心。”


    短促的一句話,卻因語氣太過森然清冷,一時,倒讓在場幾名宮奴心生畏懼,紛紛下意識的穩住了即將踏出的腳,僅朝鳳瑤彎身一拜,恭敬點頭。鳳瑤也不耽擱,斂神一番,便徑直往前,待入得主殿殿門,便轉身將殿門合上,而待迴身之際,則見那本是狼狽趴在地上的東臨蒼已自然而然的站了起來,勾唇朝她笑笑,隨即便踏步朝不遠處軟椅的葬月行去。


    他足下放得極輕,但步伐速度卻是一點都不慢。


    鳳瑤神色微動,抬腳跟隨過去,待站定在葬月身邊,便見東臨蒼正垂眸朝葬月打量,那般漆黑的瞳孔內,精光微露,卻又是片刻後,所有的精光銳利全數化為了溫笑,隨即薄唇一啟,朝葬月低聲道:“今日在殿中時,便覺葬月公子的琴聲極是好聽,也正是今日聞得葬月公子之名,倒也覺公子這名也極是獨特。”


    他脫口便慢騰騰的道了這話,本是過來治傷的,但此番跑題著實是跑得有些遠。


    隻是這話一出,葬月那雙本是微詫的眼便頓時灰暗成片,自嘲連連,麵色也跟著起伏幾許,卻因身子穴道受製,道不出話來。


    東臨蒼再度將他凝了幾眼,抬手便在鳳瑤眼皮下朝葬月身上幾道穴道速點,待得鳳瑤反應過來正要阻止,東臨蒼已是點血完畢,葬月也抑製不住的,咳嗽了幾聲。


    “葬月葬月,這二字,的確是獨特了。隻可惜,卻非吉利。”


    待得止住咳嗽,葬月極是低啞的道了話。


    東臨蒼微微而笑,“怎就不吉利了呢?在下倒是覺得公子這名極是好聽,撫琴又撫得好,如公子這般人,本也該是溫潤如玉之人才是。再者,公子也是吉人天相之人,便是今日逸公子百般加害,公子也僅是斷了雙手,卻未喪得性命,就憑這點啊,公子也是福氣之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葬月麵色頓時慘白。


    “琴師斷了手,自是與琴絕緣。逸公子雖未要我性命,但卻是變相的要我抑鬱而終,如此一來,倒還不如幹脆給我個痛快來得好。再者,葬月這名,也非我本命,宮中所有公子之名,都為太上皇親取,是以,我等做不得任何主,不過是宮中螻蟻罷了,又有何底氣與資格去說是有福之人。”頹然無奈的嗓音,染著幾分難以言道的淒涼。


    隻是這話入得鳳瑤耳裏,則再度觸及了她心底深處的道道疑慮。


    不待東臨蒼迴話,她便深眼將葬月凝望,低道:“太上皇為公子逸賜的名字是……”


    話剛到這人,鳳瑤稍稍頓住。葬月也未耽擱,僅抬頭朝鳳瑤望來,低啞道:“月逸。”


    月逸。


    如此二字,再度在心頭流轉開來,起伏重重。


    不得不說,這大英太上皇身邊的男子之名,個個都非大俗,但卻個個都有個月字。如此,究竟是大英太上皇太喜歡月字,還是,隨意而取,僅為讓宮中的公子們名字規範,從而皆沿襲了一個‘月’字?


    越想,思緒便越發的飄得遠。


    卻是這時,東臨蒼已再度壓著嗓子出聲道:“葬月公子如今遭遇雖是不善,但公子終該是聽過否極泰來這話。就如,葬月公子雖雙手而斷,但在下,倒也可好生為公子診治呢。”


    他這話終是將話題繞到了正道上。葬月麵色稍稍一僵,那雙漆黑的瞳孔越發的搖晃緊然。


    “東臨公子當真打算幫我?我與公子與長公主皆非親非故,更還受逸公子擠兌憎惡,倘若東臨公子此番幫了我,許是,許是會得罪逸公子……”


    他嗓音裏藏著深深的擔憂,那皺縮的麵容也是一片的複雜與拘謹,似是憂心忡忡,說得極為認真。


    隻是這話還未道完,東臨蒼便低緩出聲,“葬月公子既是入了這秋月殿,在下與瑤兒,總不能見死不救。畢竟,人心都是肉長,葬月公子雖與我們非親非故,但我們對公子仍是不可坐視不理,偶爾能順便搭救,便該搭救。”


    說著,勾唇朝葬月微微一笑,“我先看看公子的傷。”


    說完,便已不顧葬月反應,當即伸手朝葬月袖袍探去,隨即緩緩的撩起了葬月的袖袍,仔細將他那滿是鮮血的手打量,“筋脈被挑斷,接起來自有難度,但也非全然不可治。隻是,等會兒該是會疼,葬月公子可得好生忍住,不可太過動作呢。”


    葬月滿目複雜,低低點頭。


    東臨蒼掃他一眼,隨即便讓鳳瑤差殿外宮奴端熱水進來。


    鳳瑤並無耽擱,起身行至殿門便朝殿外宮奴吩咐,待的宮奴們將熱水端來,鳳瑤親自伸手接過並端過來,東臨蒼便也稍稍開始撩了撩寬袖,抽了把匕首與幾枚銀針甚至幾隻瓷瓶出來,隨即便開始就著身邊燭火,一點一點的為葬月處理傷口。


    風聲浮蕩,不住的將殿外數目吹得沙沙作響。


    鳳瑤一直靜坐在軟塌,兀自沉思。東臨蒼毫無懈怠,滿目認真,一點一點的為葬月剜腐肉,接筋脈,上傷藥。葬月的手依舊不住的溢血,疼痛入骨,他則強咬著牙關,這迴,卻強撐著不曾讓身子顫動分毫。


    周遭氣氛,也沉寂壓抑,緊烈淡薄。


    待得許久許久,久得殿門外已稍稍明亮之際,東臨蒼才大鬆了口氣,兩手自葬月的手驀地鬆開,如釋重負的道:“這幾日,不可碰水,雙臂不可太過動作。好生養養,三月之後,便可拆線,半年之後,便可稍稍活動手指,一年之後,許是……能稍稍撫琴了。”


    懶散緩慢的一句話,說得極是平緩從容,隻是這話一出,他則緩緩起身,奈何身子太過僵累,身形也抑製不住的踉蹌。


    鳳瑤當即起身過去,抬手將他扶穩,東臨蒼這才穩住身形,鬆了口氣,轉頭朝鳳瑤望來,勾唇一笑,“他已無大礙,但在下則昏沉得緊,先迴偏殿休息了。”


    這話一落,下意識的掙開鳳瑤的手,踏步朝殿門而去。


    鳳瑤朝他脊背掃了幾眼,並未言話,待得東臨蒼離去,她才垂眸朝葬月望來,正要言話,不料葬月竟突然雙瞳濕潤,神情起伏萬縷,壓抑不堪的道:“多謝,長公主。”


    鳳瑤稍稍噎住到嘴的話,淡道:“為你接手的是東臨蒼,你該謝的,也是他。”


    “若不是長公主,東臨公子豈會救在下。葬月最該謝的,是長公主你。”他情緒似是有些大湧,起伏不定,麵色也複雜之至,似是心事重重。


    “罷了,都是相逢之人,又何必多謝。隻是,葬月公子的手已是接好,本該喜事,怎葬月公子竟如此反應?難不成,手接好了,不該高興?”鳳瑤淡然觀他,漫不經心的再度道話。


    卻是這話一出,葬月麵色越是一白,眉頭緊皺,欲言又止,卻終究未道出話來。


    鳳瑤落在他麵上的目光也稍稍深了半許,麵上也稍稍漫了半許銳色,卻又是片刻之間,她便已斂神下去,淡然平緩的問:“葬月公子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這話似是突然給了葬月勇氣,縱是麵色依舊複雜重重,起伏難耐,但他終是強行啟唇,低啞斷續的道:“人心本該向善,葬月雖不是君子,但終是不能做小人。長公主與東臨公子都是葬月的恩人,更毫無顧忌的幫葬月,也不怕惹禍上身,這份恩情,葬月,銘記在心。經曆過這番痛處,卻不知為何,竟莫名的看透了不少,如今,這大英本就要亂了,皇城是否會安然屹立也不知,那些天下大事,葬月插不上任何手,更也改變不得什麽,終究僅是天下之中的螻蟻罷了,性命卑賤,但即便卑賤,也不可恩將仇報。”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裏,鳳瑤知曉,這葬月,終是要敞開心扉了。


    說來,自打第一次在殿中見到他,眼見他局促緊張,麵容俊秀幹淨,便也不得他是惡人。如今一看,這葬月能說出這番話來,也的確是個心軟之人。


    “葬月公子,究竟想說什麽?”待得沉默片刻,鳳瑤才稍稍壓低了嗓音,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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