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太上皇眼角一挑,漫不經心的問,“如此說來,逸公子所言,句句是真了?”


    東臨蒼麵色分毫不變,並未立即言話,整個人仍還是淡定自若,並無慌然之意。


    這時,贏易則道:“本是東臨公子看不起我,更還鄙夷太上皇,如他這種兩麵之人,太上皇便是無心殺他,但如此二心之人,太上皇也不得寬待。便是要讓他製藥,又何必讓他住在這秋月殿內,隨意將他關押至太醫院內的一間偏屋,逼他幾日內造出藥丸,豈不更好?”


    東臨蒼得罪了他,他自然不會放過這東臨蒼。縱是一時之間要不得他性命,但中傷他,離間他與大英太上皇,他贏易自然是做得到的。


    這麽些日子,他對這大英太上皇也略是看透,雖為虎狼之人,但終究是有致命軟肋,而這軟肋便是,此人喜風花雪月,喜男柔環繞,雖也是萬色之中過的人,但恰巧,這看似刀槍不入的人,也是容易動心的。就如,前些日子設計出的偶遇,設計出的體貼,已是將這人略微套牢,縱是無法讓此人對他贏易言聽計從,但他贏易在他麵前說話的分量,自然也不輕。


    心思至此,本也是一派自信。即便是扳不倒東臨蒼,自然也不會讓東臨蒼在這宮中好過。隻奈何,僅是片刻之後,東臨蒼突然不卑不亢的迴話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倘若在下當真要對逸公子不利,又何必要留下屬於我東臨世家藝匠鋪子的匕首為證據?太上皇也是明眼之人,自該知曉其中真假才是,就如,這大旭的皇子啊,本是被仇恨蒙蔽,他今日究竟為何而來,太上皇也是一清二楚。”


    贏易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卻也並無焦灼之意,他僅是抬眸朝東臨蒼望來,薄唇一啟,正要迴話,卻不料後話未出,大英太上皇已轉眸朝他望來,平緩無波的出聲道:“你有傷在身,便也莫要再多言了,傷勢要緊,且先去太醫院好生包紮一番,其餘之事,容後再說。”


    贏易到嘴的話頓時噎住,略是愕然的朝大英太上皇掃來,卻又是眨眼間,他垂眸下來,無奈低沉的道:“如此說來,太上皇是不願為我做主了?便是東臨蒼有意殺我,更還用匕首傷我,甚至如今人贓並獲,匕首為證,太上皇都要包庇真兇,讓我強行咽下這口氣?”


    大英太上皇眉頭微蹙,那漆黑的眼珠裏略是漫出幾縷極為難得的陰沉,則是片刻,再度平緩淡然的再度出聲,“孤已說了,其餘之事,容後再說,你身上傷勢要緊,先去治傷。”


    這話雖無波無瀾,但贏易自然聽得出那語氣中夾雜的威儀之氣。


    此番無疑是吃了啞巴虧,便是使出一場苦肉計,解了自己要殺東臨蒼與對付姑蘇鳳瑤的緊急,卻不料連一個區區的東臨蒼都扳不倒。一時,心底驟然漫出道道冷冽與不甘之意,但卻也並未太過濃烈,那一道道情緒僅在心口稍稍浮蕩半許,隨即便可,便被他全數壓了下去。


    他全數斂神一番,勾唇而笑,整個人緩緩自地上起身,朝太上皇彎身一拜,隻道:“太上皇之意,我已明了,先告辭了。”


    說完,也不待風大英太上皇反應,便緩緩轉身,踏步朝不遠處殿門而去。隻是足下才剛剛行了幾步,便又聞身後突然揚來一道溫潤緩慢的嗓音,“逸公子手臂溢血過多,可要先讓在下為逸公子包紮一番?”


    贏易麵露冷意,雙目鄙邪,但脫口的嗓音則溫緩得當,“不必了。虛情假意之事,東臨公子做得出,但在下受不起。”嗓音一落,足下稍稍加快幾許,片刻之際,便已出了殿門。


    整個過程,鳳瑤未發一眼,僅是兀自沉默,心思幽沉。


    東臨蒼也不再多言,待見贏易徹底離開後,才將目光朝大英太上皇望來,略是恭敬的彎身一拜,緩道:“方才不知太上皇來,有失遠迎,還望太上皇恕罪。”


    他言行倒是客氣,大英太上皇也下意識轉眸朝他望來,並未立即言話,待得深邃的目光在東臨蒼麵上掃了幾眼後,才平緩無波的道:“東臨公子倒是客氣了。”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跟著稍稍一轉,“孤不喜太過生事之人,也不喜太過自信之人。今日之事,是非如何,孤大概清楚,但也望東臨公子既是入住宮中了,自然也得安分守己,莫要興風才是。”


    這話雖說得委婉,但語氣則是大氣凜然,著實是威儀十足。東臨蒼自是知曉這大英太上皇有意警告,隻是心境卻並未因他這話而有所變化,他僅是稍稍站直了腰板,溫潤緩慢的道:“太上皇既是對方才之事大概了解,便也該是知曉方才之事並非在下挑起。逸公子想要在下性命,在下總是要還手保命才是。再者,太上皇與其警告在下,還不如多多勸說逸公子,畢竟,逸公子似是仇怨太深,如此之人留在太上皇身邊,在下也著實擔憂太上皇會被他所利用。另外,還有一事,在下覺得還是有必要與太上皇說說。”


    大英太上皇眼角一挑,“何事?”


    東臨蒼垂眸下來,稍稍揚了揚手中沾血的匕首,繼續道:“這把匕首的確出自東臨府藝匠鋪,但卻並非是在下帶入宮中。且方才,而聞太上皇一行人腳步朝這邊過來,逸公子似如知曉是太上皇前來,當即停了與在下的打鬥,隨即掏了這把匕首出來,自行割了他的手臂。如此之事,雖看似是平常的苦肉計,但逸公子這把匕首從何而來倒是未知,再者,逸公子今日之舉無疑是要刻意陷害在下,從而勾起太上皇與在下之間的間隙,甚至,太上皇明明是無心要在下性命,逸公子則有意罔顧太上皇之意而殺在下性命。今日,若在下當真喪命在逸公子手裏,惹出的風波,定是不小,且太上皇所求之藥,在下也絕不會有命去配製,是以,如此連環之下,大輸的,仍是太上皇。而在下鬥膽點名這些,也還是想說,逸公子此人,非籠中之鳥,絕不簡單。說不準,是……旁人的細作也是可能。”


    幽長悠長的話,不卑不亢,平緩自若,似在隨口嘮叨的言道一般,但這些話語的內容,則是含沙射影,對贏易也是步步緊逼,句句反擊,徹底將贏易塑造成了一個滿心陰謀的深沉之人。


    不得不說,贏易最初要挑撥大英太上皇與東臨蒼,如今,東臨蒼則將計就計的挑撥贏易與大英太上皇,如此之局,無疑逆轉,就不知這大英太上皇最終,會在東臨蒼與贏易之中如何抉擇。


    這話落下後,大英太上皇麵色全然深透,幽遠複雜。


    東臨蒼抬眸掃他一眼,也不多言,僅是再度垂眸下來,故作恭順。


    待得周遭氣氛沉寂半晌後,突然,壓抑無聲的氣氛裏,大英太上皇終是淡然出聲,“前些日子,堇年倒也在孤麵前說過東臨公子才華橫溢,心思精明,如此瞧來,東臨公子著實是精明之人。公子逸前腳害你,你便後腳對他踩踏算計,倒也是厲害。”


    東臨蒼麵色分毫不變,僅是微微一笑,緩道:“皇上對在下過讚了,在下僅是市儈商賈罷了,心思稍有精明本是應該,若不然,東臨府上下之人,豈不還得喝西北風啊。再者,方才在下之言,著實出自肺腑,無論太上皇是否聽進,在下作為臣子,都算是問心無愧的為太上皇提醒了一番。畢竟,在下還是認為,空有仇恨之人,定是比心有軟肋之人更可怕,而恰巧,逸公子便是空有仇恨之人,渾身上下,除了仇恨,別無軟肋。也如這種被仇恨澆灌之人,無論再怎麽妥協聽話,都不會真正對旁人……動心,動情。”


    最後幾字,他說得諱莫如深。


    隻是這話一出,大英太上皇驟然沉了眼色。


    一時,周遭氣氛也莫名變得壓抑森冷,奈何即便如此,東臨蒼卻未有打算停歇之意,反倒是神色微動,繼續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望太上皇,三思。”


    “東臨蒼。”不待東臨蒼尾音全數落下,大英太上皇再度出聲。


    東臨蒼神色微動,稍稍抬眸朝大英太上皇望著,麵露微詫,並未言話。


    “東臨公子雖是聰明之人,但有些事說得太透,對你並無好處。再者,今日番邦倒是進了幾壇子好酒,味道極醇,不如,東臨公子與孤去飲上幾盞?”僅是片刻,大英太上皇便已漫不經心的出聲。


    東臨蒼心神微動,安生戒備,本是要開口拒絕,卻是後話未出,大英太上皇已不朝他觀望,反倒是徑直轉眸朝鳳瑤望去,淡道:“公子逸今日過來,倒讓長公主受驚了,等明日,孤送長公主一份大禮,以寬長公主之心。”


    大禮?


    這話入耳,諱莫如深,著實不像是什麽好話。畢竟,她姑蘇鳳瑤與這大英太上皇本為對立,這人又怎會真心送她大禮?


    鳳瑤心口微浮,一道道清冷戒備之感油然而生,但即便如此,所有情緒與思慮並未表露在臉,她僅是稍稍壓低了嗓音,平緩幽遠的道:“太上皇客氣了,本宮入住你這秋月殿,本已是受你之恩,豈還能受你之禮?”


    大英太上皇微微而笑,“禮數自是不可廢,畢竟,長公主今日的確是在孤的禁宮受驚,孤自然是要好生寬慰長公主的。待得明日,大禮定會送至長公主這裏來,到時候,長公主可莫要拒絕呢。”


    說完,渾然不待鳳瑤迴話,便已邀東臨蒼與他一道出殿。且他那般語氣,表麵上說著是在邀請東臨蒼,實則,那脫口的語氣則是威儀十足,顯然是威脅逼迫,東臨蒼麵色微變,眉頭也幾不可察的皺了起來,卻是片刻之際,終是斂神一番,鬆了麵色朝大英太上皇妥協稱是。


    大英太上皇勾唇輕笑,再無耽擱,轉身便朝殿門行去,東臨蒼迴眸深邃的朝鳳瑤掃了兩眼,也開始緩步跟隨。


    待得二人出得殿門,殿內那幾名大英太上皇領來的宮奴也紛紛跟隨出殿,一行人揚長而去,待得一眾人徹底走遠,腳步聲消失,鳳瑤才稍稍將目光從殿門處收迴,心思幽遠,陰沉萬縷。


    殿外的雨聲,依舊稀裏嘩啦,陣狀極大,入得耳裏,依舊是寒涼成片,隻道是如此冬雨,何時才歇。冷風,也不住的順著不遠處的殿門灌入,而地麵仰躺的國舅,鮮血長流,仍無人搭理。不僅是贏易離開時故意忽略,便是大英太上皇與東臨蒼離開時,都將這大英國舅主動忽略,似如不見。


    又或許,正也是因國舅模樣慘烈,血色刺目,殿門外的宮奴似是嚇著了,竟不敢主動過來為她關關殿門,鳳瑤心生冷冽,待沉默片刻後,終是低沉而道:“來人。”


    短促的二字,清冷威儀。


    這話一出,那殿門外才怯怯緊張的揚來一道恭敬之聲,“表,表小姐有何吩咐?”


    “怎麽,如今連門都不進來了?”鳳瑤眼角一挑,淡漠出聲。


    則是片刻之後,終是有兩名宮奴壯著膽子的入了殿來,又因目光觸及到了地麵的國舅,兩人目光一抖,渾身一顫,雙雙麵露驚恐,隨即畏懼的朝旁縮了縮,就這麽迅速的縮到了殿角。


    鳳瑤滿目淡漠的朝他們掃了一眼,也未言話,僅是稍稍自軟塌起身,緩步往前,待站定在國舅身邊,她才稍稍蹲身下來,抬手朝國舅的鼻下一探,隻覺鼻息極其微弱,大抵是血流太多,身子休克,是以也該是離死不遠了。


    “禁宮之中,是如何處置死人的?”她沉默片刻,漫不經心的道了話。待得嗓音一落,她已緩緩起身而立,目光也順勢朝殿中角落的那兩名神色發顫的宮奴望去。


    宮奴們身子又是抑製不住的大顫,以為這溫內侍已是喪命。雖在宮中見過死人,但終究不曾離這麽近,是以眼見如此陣狀,心頭自也是慎得慌。


    他們擠縮在一團,麵麵相覷,待得強行按捺心神之後,才正要言話,不料這話還未出,殿外不遠,竟再度揚來了一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且附帶著的,還有一道低緩清冷的嗓音,“姑娘倒是心善,竟如此饒過溫內侍,且還要讓他自行斷氣。姑娘不是要讓溫內侍不得好死麽,不如,月悠幫姑娘一把如何?也親自幫姑娘為這溫內侍收屍如何?”


    月悠?


    公子悠?今日宴席之殿,那後來抱琴而來的琴師,月悠?


    這話入耳,鳳瑤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卻又是片刻之後,心神沉浮,疑慮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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