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一席話一點一點的入得耳裏,那種震撼與厚重之感,無疑將鳳瑤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本以為顏墨白此生便已是命途多舛,卻不料顏墨白娘親的命運,更是艱難險阻,絕望悲涼。甚至,又該是要有何等的勇氣,才會在重重的磨難中艱難而屹立不倒,又該是有何等的誌氣與堅韌,才能在那般風雪交加之際苟且活著。


    那般人物,那般努力活著的人,卻在領著自己幼子偷生之際,竟溺亡在青州河裏。便是不曾親眼見得那般猙獰溺水的死亡場麵,但也能知曉,當初顏墨白的娘親臨死之際,該是何等的不甘,甚至絕望,且當初年幼的顏墨白還在船上束手無策的驚恐喚她,是以,她怎能舍得她的兒子,怎能舍得放下這人世紛繁的一切一切。


    許是正也是因目睹自己娘親的死亡,目睹自己娘親一路走來的尖酸與委屈,從而,顏墨白從小帶大便生活在卑微裏,仇恨裏,甚至辛酸裏,那仇恨的種子,早在心底蔓延瘋長,是以,他強行苟且的活著,強行要成為人上之人,強行要徹底拚命的改變命運,不過是,想報仇罷了,為他娘親報仇,也想為他娘親實現他娘親曾想象過的一切……


    思緒層層的翻騰起伏,平息不得洽。


    鳳瑤滿目複雜,麵色微白,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待得半晌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將顏墨白環得極緊極緊,隨即唇瓣一啟,低沉幽遠的道:“往日的一切,都過去了。鈐”


    這話一出,他便勾唇而笑,語氣突然變得懶散溫潤開來,“往日之事雖是過去,但往日的仇恨,自是過不去。自我娘親去世,我便立誌要殺盡一切得罪過的人,而後,便還剩著大英太上皇等人。是以,大英未滅,仇敵未亡,公孫一族未如我娘親想象中的那般興盛,如此,一切自然是過不去。”


    說著,嗓音稍稍沉了半許,話鋒一轉,繼續道:“鳳瑤,我今日說的這些,可是嚇著你了?”


    鳳瑤極是幹脆的搖頭,滿目幽遠,低沉道:“我不曾經曆過你的成長,不成經曆過你的險阻甚至艱辛,是以也無資格太過評判你的過去,也無資格勸你太多。但作為局外人來看,我終還是覺得,比起複仇,你娘親許是更願你現世安好。”


    這話,她說得極是緩慢,也略有委婉勸他惜命之意,奈何這話剛出,甚至尾音都還未全數落下,他便懶散柔和的輕笑開來。


    “鳳瑤既是擔憂我,便明說就是,何來還將我娘親搬出來為借口的讓我惜命?”他慢悠悠的出了聲,語氣柔和慵然,且還不曾掩飾的夾雜了幾許淺淺的戲謔。


    卻是這話一出,因著嗓音太過慵然隨和,順勢將周遭僵硬壓抑的氣氛也頓時打破,活生生的讓周遭氣氛注入了些平緩與平和。


    鳳瑤並未立即迴話,自然也知他在有意調侃,隻是他越是這樣,她心底便越是心疼焦灼,隻因,此番這些話題全然提及,他心底本該是悲傷悵惘,奈何他卻還要鼓足勇氣的去將所有情緒掩埋,這種之為,於他而言雖是常行之事,但於她而言,卻讓她最是心疼。


    大抵是受傷慣了,偽裝慣了,是以,才會如此擅長掩蓋情緒。隻是如今在她麵前,無論他方才笑得有多隨和,嗓音又多慵然平靜,她也知曉,他不過是在強顏歡笑罷了。


    “我擔憂你是真,但卻並非有意拿你娘親為借口的勸你惜命。我僅是依照局外之人的看法,覺得比起你在仇恨中拚殺惡鬥,你娘親許是更會希望你安然的活著。”待得片刻之後,她便強行按捺心緒,再度對他解釋一遍。


    卻是這話尾音還未全然落下,他便懶散平緩的接話道:“鳳瑤之言,雖有道理,甚至我也曾一直想象,許是我娘親在天之靈也是想讓我安然活著,隻可惜,人本就是多思多慮之人,且心底一旦交織著太多的仇恨與不甘,現實的殘酷與逼迫,終會將一個人磨煉成陰狠無情且又拚命想活著,想翻身的無情之人。是以,便是我娘親希望我安然活著,我也早已被殘酷現實逼得脫離了初衷,無法再依照她的希望而安然的活著。就如鳳瑤你,你父皇與母後,也該是希望你與幼帝安然而活,但如今呢,天下江山,國之重責,你不也是放不下?不也不願攜著你幼帝離開大旭京都而過安然的日子?”


    鳳瑤瞳孔再度一顫,麵色驟變,突然間,被他這話噎得說不出話來。


    是了,縱是亡去的人希望他們會安然而活,希望她們會過得安好,但現實所逼,責任與仇恨重重交織,她們不得不逼著自己在刀尖上行走,不得不逼著自己在這硝煙彌漫的世界裏拚鬥。她姑蘇鳳瑤做不到放棄大旭而領著自家幼帝逃入深山安然隱居,是以,也著實無法勸說顏墨白為了性命而放棄如今的一切。


    越想,思緒越發的翻騰搖曳,起伏重重。


    她腦袋突然淩亂,不知該與他說些什麽。她僅是越發的將他抱緊,沉默許久後,才強行轉移話題道:“現實終是太過殘酷,並非你我能真正左右。是以,如今說什麽都是無力與蒼白,言語也是無用無意義。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二人真能過上安穩之日,再不受小人坑害,不受仇恨重壓,不受戰火繚繞……”


    “會的。這一天很快便會到的。待我將大英滅了,一切,便都結束了,安穩了。”


    是嗎?


    鳳瑤下意識噎了後話,卻是並未將他這話太過聽入耳裏。


    如今天下之中,非大英一國,那大齊與樓蘭也是野心磅礴。如今船行於海,消息略有閉塞,這兩日也不知那尉遲雪蠻與花謹是否拿下樓蘭了,更也不知那大齊這些日子是否早已遣兵小心翼翼的跟來,就為趁著大周與大英大戰之際撿漏。


    是以,便是大英被顏墨白手下,那大齊與樓蘭,也是未知,說不準到時候,大周還要繼續與大齊與樓蘭對抗。


    鳳瑤眉頭再度皺了起來,一股股複雜與壓抑仍是在渾身四方蔓延。


    卻是正這時,顏墨白再度平緩慵然的轉移話題道:“今日大戰而捷,算是小安,本該值得慶賀,是以,其餘之事,我們便莫要多說了。”說著,嗓音一挑,“鳳瑤,我有些餓了。今兒那柳襄落入海中渾身濕透,且又在風中穿著濕衣站了幾個時辰,想來該是受了風寒,無精力做膳食了,不如,鳳瑤去親手為我熬上一碗粥如何?外麵的天兒倒是冷,方才又在外麵吹了那麽久的風,身子骨倒是寒冷得緊。”


    他這話說得略微認真,鳳瑤當即退開他的懷,目光下意識落在他麵上,細致打量。


    眼見他正微微而笑,俊美的麵容風華如玉,雖看似與尋常並無異樣,但若細觀,卻不難發覺他麵色稍稍透著幾分蒼白,甚至那漆黑深邃的瞳孔之中,也抑製不住的漫出了幾許疲憊。


    他著實該是極累極冷的。


    本是舊傷未愈的身子,今日卻如此大動幹戈的動用內力,且又在外麵吹了那麽久的風,自然該是冷著了,凍著了。


    鳳瑤心頭了然,對他方才之言也無任何懷疑,待得片刻後,她便稍稍將目光從他麵上挪開,低聲道:“你先在榻上好生休息,我將清粥做好便為你端來。”


    顏墨白唇上的弧度越發而深,溫潤柔和的道:“那便有勞鳳瑤了。”


    這話入耳,鳳瑤也未耽擱,待得按捺心神一番後,便開始緩緩起身,出了屋門。


    屋內雖能稍稍避風,但卻並無暖爐,顏墨白這些日子畏寒,想來身子骨著實該是凍得吃不消的,是以,便是她姑蘇鳳瑤不曾調羹弄勺過,但心有觸動與擔憂,便也著實有心為其親手熬製熱粥。


    隻是,待被精衛們領著入得大船上的灶房,柳襄竟恰到好處的入了屋來。


    此際,他早已是換掉了濕衣,仍就是著了一身大紫***包的長衫,眼見鳳瑤正坐在灶旁點火,他便笑盈盈的緩步過來,柔聲朝風瑤問:“長公主怎來這灶房了?”說著,似是猜到了什麽,當即又問:“長公主可是餓了?”


    鳳瑤無心迴話,僅道:“本宮要熬粥。”


    柳襄眼角一挑,心思輾轉片刻,便全然明白過來了,“長公主可是要體恤大周皇上,是以便想親自為他熬粥犒勞於他?”說著,麵色增了半分複雜與蒼涼,片刻便咧嘴柔膩膩的笑開,“長公主可不能如此偏心才是。柳襄今日雖未能替長公主殺了大盛太子,但也是拚盡全力護過長公主的,是以,長公主今兒親手熬的粥,柳襄可否討得半碗?”


    鳳瑤淡道:“你若要喝粥,自是尚可。今日之事,你也是功不可沒。”


    柳襄麵上的笑容越發濃烈,那雙落在鳳瑤麵上的瞳孔越發的流光肆意,卻是片刻之後,他薄唇一啟,正要繼續言話,不料後話未出,門外便突然揚來精衛的恭敬聲,“娘娘,皇上說了,他正等著娘娘的粥,望娘娘早些熬粥歸去,免得他一刻不見便如隔三秋。”


    一刻不見便如隔三秋?


    這話入得鳳瑤耳裏,若說不詫異,不愕然,自然是不可能。


    遙想那顏墨白倒也說不出什麽情話來,而今倒好,竟能堂而皇之的讓精衛傳道這等私密之話。


    “看來,該是大周皇上已是知曉柳襄入了灶房,從而與長公主共處一室了,是以,有心防著柳襄勾引長公主呢。”


    正這時,柳襄柔膩膩的迴了話。


    說著,嗓音一挑,又道:“大周皇上雖為精明,但也著實看輕柳襄了呢。柳襄雖為風塵之人,也的確有心入得長公主後宮,甚至也著實對長公主心有傾慕,但柳襄卻非下作之人,隻要長公主不願亦或不喜,柳襄自會安安分分待在長公主身邊,絕不會將風塵之地的那些法子用到長公主身上呢。”


    他兩雙眼睛極是晶亮,待得這話全然落下,那雙眼裏便也不曾掩飾的染了幾許柔弱與柔媚之氣。


    甚至於,他作為一個男人,竟能將那等無辜柔弱之氣自他的眼睛演繹得淋漓盡致,無疑是比女人還要柔,比女人還要楚楚可憐。隻是他如此模樣,尋常之人見了定會心生憐然,但入得鳳瑤眼裏,卻並未掀得任何波瀾。


    “大周皇上是否輕看於你,你最是清楚。若他當真有意貶低輕視於你,便也不會一直將你留在營中。”


    待得片刻,她漫不經心的迴了話。


    柳襄麵色微變,瞳孔微縮,並未立即言話,待得沉默片刻,他便挑了挑眼角,似是想通什麽一般,突然輕笑出聲,“罷了,長公主如今護短,柳襄說什麽長公主都定是要維護大周皇上的。既是如此,柳襄便也識趣不說了,此際長公主既是要熬粥,柳襄便幫長公主燒柴火吧。”


    嗓音一落,斂神一番,隨即也不再多言,僅是開始垂頭而下,極為認真的點火。


    整個過程,二人不再言話,各行其事,隻是大抵是見屋內許久都無其餘聲響道出,則是不久,不遠處的屋門便被人小心翼翼推開,兩名精衛迅速而入,眼見鳳瑤與柳襄並無異樣,精衛們這才鬆了口氣,卻也不打算轉身出屋,而是自內合上屋門,隨即便緩步過去立在屋中角落,猶如木樁子般靜靜而立,那雙毫無起伏的雙眼也肆意朝柳襄盯著,如同防狼一般。


    柳襄極是無奈,勾唇笑笑,卻也未言話。


    比起屋內的沉寂,屋外,則依舊是海風浮蕩,寒意逼人。


    海上的濃霧已是被吹得支離破碎,逐漸飄遠消卻,而周遭爍光無垠的海域,也終是稍有朦朧的呈現在了眼前。


    伏鬼靜立在主屋門外,一動不動。


    則是片刻,屋內竟突然傳來強行壓製的斷續咳嗽,待得他眉頭大皺,正心下擔憂之際,不料突然間,門內竟陡然揚來一道重物墜地之聲。


    那墜地聲極是沉悶,極是厚重,但若不稍稍細聽,自也是聽不到的。


    隻是這話入得伏鬼耳裏,卻突然讓伏鬼臉色大變,隨即全然顧不得任何禮數,當即轉身過來,迅速推門而入,待得正要繼續迅速朝前踏步,不料足下還未及動作,便聞一道冷冽森然的嗓音陡然揚起,“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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