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諸將待張須陀去的遠了,才一一蹩進帳來,圍著孟慶七嘴八舌地安慰:“都衛不必心煩,戍主脾氣向來如此,過得三天自然沒事,為都衛請功也是一定的……”

    史萬歲道:“戍主麾下,便沒有哪個是不挨罵的。日子久了,自然知曉張帥的為人。且去歇息了罷,孟都衛與突厥兵鬥了一整日,想必是乏的緊了。”

    孟慶倒是不累,心裏念著張須陀的話,甚是鬱悶。想起在突厥人的圍戰中,眼看著自己的十個兵一人接一人倒下,自己卻顧不過來,又難過起來。

    迴到寢帳,剛剛脫去了身上鎖甲,就見一兵抱了個大甕進來:“孟將軍,戍主命小人為將軍濯傷。”

    “我沒事。”

    “戍主之命乃是軍令,孟將軍須得遵從。”那兵將甕上泥封揭開,一股子酒香湧了出來。

    孟慶不得已,脫了上衣伏在榻上讓那兵擦拭,不由的想起了王韶府上的四個婢女。

    那兵擦的精細,又用火簽燎烤,過了一個時辰方才完事。慢騰騰的對孟慶說道:“戍主又有言交待,孟都衛倘若一切安好,便請去牙帳,都衛府上有人到來。”

    孟慶立刻坐直了,有人到來?是蕭齊麽?上衣也來不及穿迴去,跳起來便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個“都衛府”。

    自然,蕭齊是見不到的,帳中坐的是王安,他倒是一起過了幾天日子的,算是熟悉的人了。那王安見了孟慶,立刻便跪下:“老爺。”

    孟慶摸頭不是腦,忙將王安扶起,咧嘴道:“使不得使不得,王韶老大人身子安好?你來安定做什麽?幹麽叫我老爺?”

    “老爺。”王安才站起來,又跪下去。“太傅老爺已將小人送與老爺,小人現下是老爺的家奴。”跪在地下,就要從楊堅賜下宅子開講。

    孟慶忙不迭將他拎起來摁在椅上:“坐下說話坐下說話,不要跪了。”無論如何,他已是知道一點現在的情況,那大戶人家互相贈送奴仆乃是常禮,他孟慶缺少奴仆,王韶便送了個熟悉的來,這麽看,王安是他孟慶的“財產”了。

    王安說了孟慶走後的情形,長安的宅子,家中的奴婢,收受的財禮,又背誦蕭齊作的“俠客行”,講述了皇上賜封蕭齊的官職,楊廣贈送的二位小妾,最後拿出一張折紙來呈上。

    孟慶聽得眉飛色舞,心頭鬱悶盡去,打開了那折紙看,上麵三個字:“平安否?”那字雖寫的歪歪扭扭,倒認得是蕭齊筆跡,禁不住心頭暖和,不住口地道:“平安平安平安。”待要問蕭齊近況,抬頭卻見王安跪在地下,兩眼流出淚來。

    “老爺,蕭公子……被人欺侮……”他哭哭啼啼的,說的含糊。

    蕭齊被人欺負?孟慶大急,也不扶王安起來,蹲在地下問他:“怎地了!先別哭!”

    王安本就有心告狀,孟慶對於他來說就是管天管地的當家主人,當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說了,將麥鐵杖說得形容醜惡直如妖魔一樣,“他當街調戲了蕭公子的家眷娘子,摸頭摸臉到處亂捏,又把人殺了”。

    隻這一句,便叫孟慶怒不可遏,卻又無處發泄,隻問:“那廝主人家是誰?”

    “洛陽衛府副將軍……宇文智及。”

    孟慶呆了一呆,問:“和宇文化及什麽關係?”

    王安道:“便是宇文化及的親弟。”

    原來如此。孟慶心中切齒不已,巴不得拿住個什麽來捏碎了來解恨。帶了王安迴到自己的寢帳,卻無甚肉食款待,便又著一兵去叫吳孔鐵璋,想讓二人到別營討要一兩隻牲畜過來烤食。帳中酒水盡多,擦拭傷處的那甕酒還放在案上。

    片刻,吳孔鐵璋二人便掀了布簾進來:“都衛。”

    孟慶正要開口,一邊王安指著鐵璋跳了起來:“麥……麥……麥……”歇一口氣,大叫:“麥鐵杖!”

    孟慶看向鐵璋,隻見這廝正把兩眼從王安身上移過來,就問:“麥鐵杖?”

    鐵璋戳在當地,一張黑臉變成了灰色,看著孟慶的眼睛眨也不敢眨,一隻手早摸在刀柄上。

    孟慶將臉湊到鐵璋眼前,柔聲問道:“麥鐵杖?”

    鐵璋兩隻眼閉上一閉,隨即瞪的溜圓,退開一步叫道:“老子便是麥鐵杖!現下大隋左武騎衛槍營旗牌官,你……”心裏隻想,老子也是大隋軍官,也是剛立了功的人,便是有大恨深仇,你現下能怎麽地?哪知孟慶不待他說完,一手扼住這廝咽喉望地下摁,一手扯過身邊的酒案便捶下去,直捶的轟轟作響。吳孔在旁看的張口結舌,想要上前勸解,又怕上官手中偌大張桌子擂到自己頭上,反倒退了兩步。

    孟慶捶了幾下,見這廝流了滿臉血尚在吭吭哧哧地抽刀,心下愈怒,扔了桌子,捏脖子掐腿提將起來,不分東南西北便是使力擲出去。

    那寢帳本就紮的不甚牢靠,頓時稀裏嘩啦一陣響,帶翻裏邊許多物事,幕布卷住麥鐵杖,滾到一丈開外。孟慶拎起桌子趕過去,照著地下的一團又捶起來。

    四周兵士陡然見到都衛營帳飛起,都一陣驚奇。又見都衛赤著胳膊露出一膀子黑肉,提張酒案上下揮舞,那帳篷裏傳出的聲音雖然慘烈無比,倒也還聽的明白是人聲,便明白了——孟都衛打人呢,隻是帳篷裹的嚴實,不知挨打的是誰。大家圍上來喧嘩觀看,自有人報與上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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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須陀剛剛上榻盤了腿,打算著上奏折報西北軍事,兼給孟慶請功——發完脾氣,功還是要請的,史萬歲便衝了進來:“戍主,孟都衛不知何故摁了旗牌官鐵璋毆打,怕是要打死了。小將等攔不住……”

    張須陀“咚”地又跳下地來,比之突厥來襲更是快了數分,隻不提兵器,就這麽跑出去了。孟慶的力量他再清楚不過,軍中誰挨得起他捶?倘若真的打死了,就算是個小兵那也是殺人的大罪啊,且是在軍中,不殺之不足以服眾……張須陀急怒攻心,邊望孟慶營帳處跑邊破口大罵:“混帳東西!”

    那麥鐵杖確是挺不住了,一開始便被孟慶操桌子照頭麵擂了兩下,一隻手又在拔刀護住要害,待到被幕布裹住,眼前更是一抹黑,身上身下無處不遭擊打,擋在胸前的左臂已經斷了。

    上前阻攔的將領不在少數,張須陀趕到之時正見薛世雄抱著孟慶的腰往後拖拉,卻被這廝伸一隻手捉住,望邊上一甩,便甩到人堆裏去了。張須陀大怒,薛世雄是左武騎衛建威郎將,品佚高出孟慶這個隨軍都衛老大一截,乃是不折不扣的上官,又聽到幕布裏咿咿嗚嗚的,聲音漸漸微弱,便立即衝上去扣住孟慶兩臂,欲要張嘴吼叫攔阻。

    孟慶此時眼中便隻有地下那一團滾來滾去的帳篷,也不管上來的是誰,丟下隻剩一條桌腿的“酒案”,手腕一扭脫出了張須陀掌握,橫著肩膀矮身一撞——張須陀應聲飛出,摔進兵士堆裏。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一時間便隻聞濁重的唿吸之聲。孟慶尚未覺出不對,彎腰去撿桌腿,還待再打,卻聽人堆裏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給老子擒下!擒下了!抬老子的錘來!”

    孟慶楞住,這是張須陀張大將軍的聲音哪!抬眼往人堆裏尋找,四周兵士一擁而上,扳脖子的扳脖子,扭胳膊的扭胳膊,又有人去取來繩索,便綁下了。孟慶也不掙紮。

    一會,幾個兵抬了錘來,張須陀提了跨進場中,對著孟慶比劃數下,一腳踢中孟慶屁股,將他踢的撲在地上,叫旁邊的史萬歲諸將:“去拿架子來,老子捶他幾下。”這是大隋軍中較輕的處罰,犯事者趴在長凳模樣的支架上,脫去上下衣物,或脊背或臀腿,接受杖擊。隻是張須陀要拿他那兩隻六十斤重的溜金錘來行刑,怕是要捶成個餅。

    王安大急,孟慶於他來說乃是真正的本命老爺,不摻假的主人,怎能就打死了去?當下跪倒在地,膝行至張須陀麵前:“將軍大人饒命!此事皆因小人而起……”

    史萬歲等人也上來勸說:“戍主,且念在孟都衛才立大功,又是初犯……還是用木杖行刑罷?”

    薛世雄:“那旗牌官想是犯了軍規,孟將軍才如此大怒……”孟慶在突厥騎隊萬人之中護他出來,他自然心中感激,話說的含情帶理。“尚要問清原由才好。孟將軍身上又帶傷……”

    張須陀又揮了幾下大錘,道:“既然你等都如此說,那就用木杖,就打……”就打幾下尚未說出,隻聽孟慶叫起來:“戍主,張帥!小將一時鹵莽,沒有看到大人,這才敢衝撞哪!還請戍主手下留情哪!”分分明明,嚷得四下皆知。

    張須陀大怒,便連脖頸也紅了,心中大罵:小賊!還在叫囂!口裏吩咐眾人:“打!打他一百……二百杖,二百杖!”轉身扔下大錘,撥開人群恨恨地去了。

    軍令一出,自然有人去抬了架子,請出刑具;史萬歲等人忙著扒開幕布,查看麥鐵杖傷勢;薛世雄挨在孟慶身邊詢問原由,眼珠亂轉,已在考慮如何抒寫此事。隻王安號啕大哭,其聲慘切,如喪考妣。想一個人如何挨得住二百下軍棍?便五十下,打的略重些也打死了。他卻不知這行刑之中的關竅所在,隻要行刑之人不下力,就打上一千下也是無妨。

    當下刑具齊備,兩個兵扒下孟慶褲子便打,都督史萬歲在一旁監刑:“一、二、三、四……”

    打得一百多下,王安哭聲漸止,主人雖叫的悲壯,倒還聽的出來無甚性命之憂。

    張須陀在寢帳中轉來轉去,孟慶的長嚎聲聽來痛楚,卻是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中氣十足。心中惱恨,隻是思想:怎地想個好法子治他一治?打鬥那是不消提起,這廝用那隻狼牙棒隻怕還略嫌輕了些;文章辭賦麽,自己也作不出來“兩個黃鸝鳴翠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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