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麽過著,時間就好像清晨鏡子中閃動的熹微陽光,在不情願爬起床的恍惚中悄然流失。

    重點高中的門就像獨木橋似的狹窄卻又擠滿了人。凡是進得了這所高中的人,大多數都自信不會有太差勁的未來,因為他們把對未來的擔心全轉化為不懈努力的動力。

    為了名正言順地走進這裏,我在顥冉最需要我的時候疏遠了他。人隻能對屬於自己並且在乎自己的事物殘忍,唯一無法扔掉的反而不是那些美好的東西,因為它們每天都在發生,像一根粗麻繩般緊緊地勒著我的心。我隻知道,我需要分數,需要用重點高中的名聲填補我的虛空。

    我害怕自己總是一無所有。

    校園算不得寬暢的道路兩旁,高大的楊柳交叉著整齊排列,就好像這裏麵性格不同的兩種人。或者堅硬,或者委婉。每個人都要從楊柳的身邊經過,再帶著丁點樹木的味道在鈴響之前衝進教室。

    我常常坐到穩立在校園一角的古鬆腳下,安靜地讀安妮寶貝。古鬆粗壯的身軀和皺巴巴的皮膚讓我感覺他是位可以信任並且可以對之傾訴的老者。我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棟略顯威嚴的教學樓,不願意和其他人以同樣的方式衝進去。

    安妮寶貝的文字隻適合拿來看而不是讀。讀東西的時候我需要分清主次,了解文章的背景和意旨,再去分析它的內容和結構。尤其是讀語文試卷上的文章,我的感覺極容易在瞬間凝固成一棵北方冬天裏的樹。

    看安妮寶貝不會。讀東西,我盡量尋找並丟棄廢話,看她的書,我卻始終保持著逐字逐句的緩慢速度。

    我喜歡宣泄般地看文字的感覺。我的心是那樣饑餓,需要不停地向文字索取才能保證它的存活。

    她的話像是一根沒有手霜沒有甲油的手指溫柔地掠過我心靈深處的傷口,她來認真地了解我的疼痛而不是要我去探究她的感受。這讓我覺得釋然。生活似乎被放進了透明的容器裏,看著她,我至少可以不用慌張地尋找出口。

    每逢周末,我就趴在桌子上寫長長的文字。文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依賴著它們,溺愛著它們,我用對它們進行排列組合的方式對我的心緒進行篩選和整理。我想成為一個依靠完整的意識領導自己的人,唯有那樣,才能說服自己堅強地麵對這個世界。

    拉開飄動著大片楓葉的菊花茶色窗簾,陽光就從教室大大的玻璃窗外麵衝進來,他總是有進入所有領地的特權,沒有人能夠阻止。幹淨亮白的紙頁上,我的手影帶著墨水緩慢地滑動,墨跡在陽光的親撫下隨寫隨幹,散發出微香的文字的味道,讓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抱著新月份的連環畫不停地聞上麵油印味的樣子。當然還要,心痛著懷念顥冉喜歡的雜誌、漫畫、磁帶、光碟的味道。

    校園的排名榜上寫滿了與我無關的名字。

    排名榜前圍著很多人。夏季午後的炎熱加之人群的聒噪讓教學樓之間樹與人的氣體交換都略有困難。

    有的在用手指比劃著計算自己的分數,明知道榜單一旦公布出來就不可能改變卻仍懷抱著買六合彩一樣的心情渴望榜上的分數出點差錯,好讓自己的成績再上升幾個名次,即使不被人認可,也要聊以自慰。

    有的習慣了占據榜單的高處位置,雙臂交叉站在人群的外圍,他們不用擠進去,早在掛榜之前,老師早已經因為他們習以為常的優秀表現有過私下的誇獎,就算是事先不曾聽到老師的表揚,人群裏不時傳出的嘖嘖聲也讓他們不必費心去看了,他們平靜地站在那裏無非是想重溫一下內心無法掩飾的驕傲和優越感。

    自然還有另一種人,平日裏逍遙自在,根本不把分數放在眼裏,到這個時候,他們倒是很喜歡在那裏嘰嘰喳喳地議論別人的成績。

    學校最具標誌性的公報,在我看來無非是在幫助那個年齡段的人尋找校園位置的差距,一如成人世界裏有錢和沒錢的差別。它不能引起我的興趣。

    我隻是感到疲倦,放慢了腳步。如一隻受傷的小鳥飛落在重點高中的繁枝茂葉之中,隱藏起翅膀,安靜地棲息盡可能讓自己遺忘了還有傷。

    真是糟糕。誰那麽缺德在大雨天紮我的車胎?我一邊抱怨一邊推著扁胎的單車艱難地踩踏著一處又一處路麵積水,恰巧顥冉騎著單車經過我身旁。

    "不要管車子我可以載你迴家。"顥冉的聲音總是低沉而又溫柔。

    "你以為什麽都可以像我和你一樣說不管就不管的嗎!?"從我長大以後,這還是第一次在他麵前這樣沒有理由地發脾氣。

    他先是一驚,後來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不再說話。

    一路上,他就那樣沉默著陪我走。有好幾次,我都想跟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真的不想讓自己心疼你,那樣的話,我就沒辦法專注地為進重點高中而瘋狂,更沒有辦法接受你必然離去的事實。但是我怕自己一說那句話就會滴下淚來,隻好由他讓雨水淋個透徹,低著頭看他的步子沉重而有力地向前方邁動。

    直到目送我上了樓,他依然隻是安靜地離開。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們根本不必苦苦地尋找答案,因為並非答案不肯出現,而是就算答案擺在麵前,我們也沒有勇氣承認。我們都是受傷的孩子。用堅硬的外殼把自己包裹好,保護好。因為,除了我們自己,已經沒有任何人能撫慰我們的痛楚。

    顥冉穿灰色萊卡休閑裝,淡藍色牛仔褲,戴一頂白色鴨舌帽,低著頭站在我家門口,我推開門,他走過來一隻手臂撐在門上,抬起頭看著我。

    一起去吃個飯吧。

    我跟著顥冉在日落的餘輝下拖著長長的影子向一個或許他已經確定好了又或者我們誰都不敢確定的地方走去。

    在此之前,我丟失了兩年的快樂。雖然現在出現的顥冉已經沒有了快樂,但是我還是因為能再守在他的身邊而感到欣慰,哪怕隻是這樣沒有目的地行走。

    就像從小到大做的事情:在他身邊看他搭積木房子,看他畫鉛筆畫,看他緊鎖眉頭沉默著做題……

    想到這些,我的心像有冷鋒過境,一陣顫抖。

    顥冉帶我去了小城最好的海鮮店,服務生紮著黑色領結彬彬有禮地問我們想要什麽。

    大份的扇貝和大份的蝦,還有,巧克力拋餅,外加一杯草莓汁和一杯可樂。謝謝。

    要這麽多吃不完的。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你平時最愛吃的,沒有我的兩年裏你一定沒再吃過,今天好好吃一次吧。我去洗手間。

    我點點頭。他說了句寶貝真乖然後轉過身去給了我一個背影。

    他長高了,身材也形成了恰到好處的比例。盡管我們每次見麵都衝對方打招唿,但是僅此而已,我甚至都沒有認真地給過他一個微笑,也就不曾注意到他有什麽變化。我知道那個身影是可以永遠熟悉的,不用靠近,卻不會遠離。

    從洗手間迴來,顥冉似乎很突然地坐到了我的對麵。他還是那麽有禮貌,盡管身形高大健朗,可無論落座哪裏,都不會發出讓人反感的聲響。

    合不合胃口,不好的話我們再換。

    顥冉,我……我真想告訴他這些日子來我所忍受的內心的譴責。

    別說廢話,快吃。

    我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也不是我的同情,而是我的絕對服從。

    我拚命地吃掉扇貝和他剝給我的蝦,我用這樣的方式壓製眼中幾欲泛濫的洪水。同時,向他請罪。

    飯店的窗子仿佛在不經意間拉上了透明的黑色帷幕。

    我們快點跑吧。顥冉露出他久違的壞笑用食指敲了敲我的手背。

    我不知所以然地看著他。

    他走到我身邊,低下頭對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我剛剛發現自己身上一毛錢也沒有,今天你吃得最多,所以,他直起腰,你有兩個選擇,要麽讓我把你低價賣給這裏的老板,要麽跟我一起逃跑。

    換作從前,我一定要追著他暴打,可是今天,我怎麽也笑不出來,氣不起來,反而更加想哭。

    他看見我的樣子,收斂了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還是再去爬一次那倉庫的天台吧。他說。

    月亮清冷的光照在我和顥冉同樣清冷的臉上,安靜並且沉寂。閉塞的小城連路燈都顯得孤獨。有醉漢路過,咧著嘴衝我們笑,再搖晃著身體憑著直覺走迴家去。

    那個大倉庫屬於媽媽所在的工廠,媽媽過去是負責它的貨物進出記錄的保管員。

    我經常跟著媽媽一起跑到那裏去,黑壓壓的大房子,隻有當媽媽取下像爺爺家的古鍾一樣沉的鐵鎖,幾個人一齊用力拉開那厚重的在我看來又是巨大的門之後,那些被大而結實的塑膠袋包封的呢絨製品才得以重見陽光。陽光有迫不及待的性格,總是要比我們每個人都先衝進去。

    那鎖那門,就仿佛我被媽媽打得直不起腰時身上卸不去的重量和我無力逃脫的被禁錮的童年時光。

    媽媽所在的工廠三年前因為經營管理不善,被外省大的毛紡製品公司低價收購。倉庫裏除了過去用來推送貨物的四輪平車和廢棄的裝貨用的紙箱外,已經被清空。

    還記得小時候,和媽媽一同負責倉庫管理的叔叔用四輪平車推著我在倉庫裏開心地跑,我們要避開貨物的阻擋,所以推車子時叔叔總會強行轉彎或者停止。

    現在他若是再來推我玩,應該不必擔心障礙物了。

    隻有倉庫的頂端才安有一排規格不大的玻璃,盡管如此,還是不知被誰給打破了。殘碎的玻璃窗讓人看到了裏麵更加濃重的黑暗。月光將居民房的背影投射在倉庫的牆壁上,使它看起來多少有些衰敗後的落寞。

    長大長高的我,動作卻遠不及小時候靈活。勉強爬上去,已經是氣喘籲籲。我想如果真有誰仰起頭看到我和顥冉兩個在上麵,一定會罵我們是瘋子。

    夜色中的天台,充滿了告別歡樂的氣氛,也讓人真實地感受到歡樂的確存在過。一如郭敬明《島嶼》中的插圖。我們都曾想要共同擁有,卻不會等到要一起放棄。

    總要有人獨守往事走遠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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