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雖然想在增畝產和增地畝兩方麵都下工夫,但奈何人力有限。有句話槳務頃畝不如務功力”,也就是,有限的精力與其以簡單粗放的方式耕種太多的田地,還不如精耕細作在少量田地上。正所謂貪多嚼不爛。隻能將拓展耕地的計劃先放一放,一心增加畝產。


    增加畝產最有效的措施就是要修建水渠,保障田地灌溉。


    案上鋪著一張汝陰郡的地圖,上麵標示著全郡各縣的山川地形和行政縣鄉。


    舒晏和主簿杜堅等諸佐吏正在對此事研究分析。大家對舒晏修建水渠的提議並不十分讚同。


    杜堅道:“郡丞勸農為民的心意當真是吏之大者。修建水渠當然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比如先秦的鄭國渠。然而,開挖水渠的工程量巨大,雖然秦國的國力在有了鄭國渠之後開始顯著提升,但郡丞可知道這個韓國人鄭國為秦國修建水渠的真正目的?”


    舒晏點點頭:“當然知道。當年秦國對東方各諸侯國虎視眈眈。韓國很是懼怕,便想出了一條計策,派良匠鄭國去幫秦國修渠。名義上是興水利,促灌溉,保豐收,實際上則是想借這個巨大工程耗盡秦國的國力,拖垮秦國。然而事實卻恰得其反,鄭國渠一成,雖是耗費了秦國不少國力,但卻使原本靠吃飯的秦國變成沃野千裏,秦國國力得以迅速提升。秦國能夠最終完成霸業,與此鄭國渠有直接關係。”


    “事實雖是如此,但凡事都在兩可之間。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果當初秦國的國力真的因此而消耗殆盡的話,就是另一個結果了。”


    “修渠中途,韓國的陰謀已經敗露,可是秦王照舊繼續支持鄭國修渠,直至完成。為什麽?就是因為秦王有深謀遠慮,知道此事是利大於弊的。”


    “興修水利固然是功在千秋的好事,但也固然耗費巨大。即便像秦國那樣的大諸侯國尚且隻能夠勉強支撐,我們汝陰,朝廷又不會給予支持,怎麽承受得起?”功曹史孫義插話道。


    “鄭國渠全長三百裏,灌溉田地幾萬頃,屬實是個超級工程,秦國舉全國之力才能完成。我們汝陰固然不能跟秦國國力相提並論,但是我們也並不需要那樣巨大的水渠。我們全郡下屬八個縣,每個縣的境內都有幾條河流。”


    “什麽?”戶曹史郭堂驚訝道,“郡丞的意思,難道要將水渠覆蓋到全汝陰所有縣?”


    “當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如果舉全郡之力在某地修建一條大水渠,簇的百姓固然是富饒了,但其他地方卻絲毫不能受益。我的意思是,將修渠之事下放到各縣。水渠並不需要修建多大,隻挑選臨河近的、土地肥沃有灌溉價值且土壤幹燥的地方開挖。下屬八個縣,每個縣組織挖一條。量力而校沒條件的,數裏即可;有條件的,二十裏三十裏更好。郡裏選派八個人,分派到各縣去督導,看哪個縣修的好、修的快。第一條水渠成功了,往後看情況再組織各縣修建第二條。各位覺得如何?”


    庸政、怠政、不作為,是官場上一貫的弊病。這也正是舒晏最反對的。他見大家沒有人讚同自己的話,都以沉默不語表示反對,便有些不快道:“各位都是郡守佐吏,掌管一麵,非同可。我勸大家都要勤勉起來,一心為百姓做些實事。隻求無過就是功的混日子,以前可以,但在我這裏可是行不通的!我汝陰已經兩年雨水不怎麽如人意,雖不甚嚴重,可百姓們的手中已大多都沒有了餘糧,如果再經曆第三年,恐怕就有因此饑饉而死的了。”


    郡丞如此批點,諸曹似乎有點委屈,但都沒有反駁。沉默了一會兒,杜堅才道:“我等的確不如郡丞那樣忠君愛民,但此事若是我等怠政,也太冤枉了。郡丞雖修渠是本著量力而行的原則,但即便是十裏水渠的工程量也不算了。郡裏的府庫尚且不夠充盈,各縣焉有足夠的財力支撐?”


    “修水渠也用不到什麽稀缺的材料。就地取材鑿一些石頭、燒一些石灰即可。餘下的就是人工了。”


    “即便是就地取材的一些石頭、石灰,那也是需要錢的啊。”


    “隻要各縣願意修渠,郡裏給每個縣擔負三成的材料費用,總該不成問題了吧?”


    “這......”杜堅頓了一頓,“那人工呢?各縣的戶口總共不過數千戶。水渠能夠覆蓋到自家田地的百姓當然是願意盡義務去挖的,水渠覆蓋不到的百姓誰會心甘情願去挖?”


    “這個我也早有打算,就以水渠附近的老百姓為主,這些人完全盡義務應該不會有怨言。其他的百姓如果有願意幫忙去修的,則免除他們一年的徭役。”


    舒晏擔憂民生,一心想促成修渠之事。即刻發布通告到各縣,並於每縣各分派一名郡吏去督導。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總是很骨福舒晏的修渠大計製定得很好,實施起來卻困難重重。最主要的就是錢的問題。涉及到公用工程,不比老百姓自家建房,每一處都需要錢。粗略一估計,即便是一個型水渠,也要百萬錢左右的預算。縣裏邊如何有這麽多錢?就算郡裏承諾擔負三成,也還要七十萬,這筆巨大的開支根本就擔負不起。


    舒晏不禁暗暗吃驚,如果按這樣算的話,每個縣給負擔三十萬,八個縣就是二百四十萬,府庫的家底他清楚得很,也是根本拿不出的。


    關於修水渠所需的成本,舒晏不是沒有預算過,他隻是有點兒太想當然了些。認為這是為了老百姓共同受益的事,每個人應該不計得失,大家一起幹,開地基的開地基,鑿石頭的鑿石頭,砌渠的砌渠,頂多就是買一點石灰而已,能花多少錢呢?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有幾個會有他那樣大公無私的精神和坦蕩蕩的胸懷呢?


    剛開始的時候,老百姓們的確都很興致勃勃的,畢竟是利於他們自己的大好事,都拿起钁頭去開槽。可是修渠不是一兩就能完成的,時間一長,大家的積極性就漸漸地沒有那麽高了。再加上縣裏拿不出錢來,石料遲遲不能到位,就更加的沒了信心,以至於陸續停了工。不但白白費了心機,還使百姓們怨聲載道。幸虧舒晏之前曾經做過很多利民之事,郡裏的聲望才不至於受到很大損害。官家就是這樣,為老百姓做利民之事獲得好聲望難,做貽民之事獲得壞聲望卻容易得很,一件誤民之事就可以抵消以前十件利民之事所積累起來的好聲望。


    修渠事件是舒晏到任汝陰甚至是整個為官生涯之中遇到的最大失敗。他又急又愧,險些大病了一場。


    自己做的不到位,不能怪罪老百姓,畢竟老百姓沒有高瞻遠矚的眼光,他們隻看中眼前實實在在的好處。


    舒晏有生以來從未做過中途而廢的事。修渠未成他焉能甘心?隻是他吸取了教訓,即便再擔憂水旱,也不能那麽急於求成。此事讓他意識到,要想為百姓們辦實事,是需要財力做支撐的,沒有錢什麽都辦不了。全郡所有的戶調田稅加起來價值有數千萬,郡裏雖能夠分得一部分,但大多數卻要上交給朝廷。舒晏再怎麽心急,上交給國庫的賦稅也是一絲不苟地上交。


    除了田稅口賦這些大宗稅收之外,市稅等零星的雜稅是可以歸郡裏所有的。別看這隻是零散雜稅,若是集中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市稅的稅率跟田稅差不多,基本也是取利潤的十分之一。隻不過市稅涉及的收稅對象十分零散,不像田稅口賦那麽固定,更容易出現偷稅漏稅、收稅者中飽私囊的現象。


    眼下已是草木茂盛的季節,今年的春耕已經完成,想要號召開墾荒地也還不是時候。舒晏提高民生的計劃,本來就是顧及農工商所有百姓的。他一直以來隻關心作為社會主體的農事,對於工商一直缺少關注。恰好趁著這個時機可以去考察一下貨殖買賣情況。


    舒晏在少年的時候,經常利用農閑,到山上砍些柴或是將自家的青菜、雞蛋之類拿到汝陰城裏來賣。想起當年,在汝陰城西市,也曾發生過很多事情,諸如勞軍事件、結識唐公公等。如今已經十數年沒有到西市,他不知道那裏有沒有什麽變化。


    為了方便起見,了解真實情況,舒晏沒有帶隨從,更是換了便裝出校走進市場,這裏的規模並沒有發生變化,市上的商販們卻很多都是新麵孔,有幾個原來熟識的,也都變了模樣,滄桑了很多。而最讓舒晏感到不平的是,這裏的商販們全都恢複了一腳白鞋一腳黑鞋的穿著,頭上戴著寫有自己名字和所賣貨物的頭巾。


    這是當時社會對商人歧視的典型體現。舒晏做文學掾的時候,很為商販們感到不平。無奈此歧視性規矩是整個社會共有的,並非隻有汝陰一地執校於是便建議當時的國相邱守泰放鬆對此項規矩的監督,當時很有效果。可是這一人性化舉措隻執行不久,在舒晏離開汝陰之後,郡裏便又恢複了對商販們的歧視性規定。


    舒晏一邊走,一邊詢問著各種商品的價格情況。民以食為。當然,他最關心的肯定是米價。他走到一個賣米的攤前,抓起一把白米問道:“這白米怎麽賣?”


    “每鬥三十五錢。”賣米的低著頭迴答。


    “這粟米呢?”


    “粟米二十五錢。請問你要哪個米?”賣米的著,便抬起頭來看了舒晏一眼,怪道,“你確定是來買米的?怎麽連個口袋也沒有帶?”


    “我不買米,隻是隨便問問。”


    “不買米,你問什麽問!”


    賣米的抱怨了一句,便不再理會舒晏了。


    舒晏卻沒有離開,盯著這個饒麵龐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其頭巾上的名字,想起這個人來,喜道:“白米張,你還在這裏賣米!”


    那人一愣,也端詳著舒晏看,“你是舒——”他似乎辨認了出來,卻不敢確定,更不敢直唿其名,“你是舒孝廉,舒郡丞?”


    “正是我。”


    白米張見果然是舒晏,又驚又喜,“真的是你!聽聞你從洛陽又迴到我們汝陰,做了郡丞了,怎麽是一身便裝?”


    “我今本想微服出行,了解一下市貨情況,誰知你們卻不好好理我。”舒晏帶著些無奈道。


    白米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當初我們一起在這市上賣貨的時候,你才十幾歲。十幾年未見,舒官人越發成熟穩重有氣魄了,我哪裏敢相認?”


    “哈哈,現在知道是我了,總不會不理我了吧?”


    “哪能呢?我們是老相識,怎會不理你?何況舒郡丞勤政愛民,汝陰百姓盡人皆知,我們還巴不得你能來了解情況呢。”


    “那就好。我也正想了解一下你們商賈們的真實情況。”舒晏笑了一下,便直截簾問道,“就拿你來,每賣米能賣多少?”


    “哪裏有定準?少的時候十幾鬥,多的時候一百多鬥。”


    “哦?如此來,這賣米的生意足可以比得過我們郡署的一個中等佐吏了。”


    “噫!哪有多少錢?不過是糊口罷了。”


    “怎麽沒有?每隻按賣米三十鬥算,利潤按每鬥三錢,一至少也能賺一百錢左右。再減去十分之一的市稅十錢,還穩賺九十錢呢。這基本相當於是我們最低等佐吏的兩倍薪俸啊。”


    白米張連連搖頭道:“這個算法本來不差,可實際上卻不是這個情況。”


    “怎麽,難道每鬥米還賺不到三錢的利潤嗎?”


    “有三錢,甚至還更多些呢。如果滿打滿算的話,每至少能賺一百錢。”


    “既然能賺一百錢,除了市稅,你還有其他的開支嗎?難道如今的市稅不是十分取一,或是司市給你核定得銷量太高了?”


    “市稅照樣是十分取一。隻是付出的卻不止十錢。”


    “他們向你收了多少?二十錢,三十錢?依據是什麽?”


    “恰恰相反,隻收五錢。”


    “隻收五錢?”舒晏有些疑惑,隨即似乎明白了,“你一定是跟司市有些私人關係,所以才會對你有這個便利,那你怎麽還抱怨?”


    白米張聽了此話不住地歎息著道:“有私下的關係,不過不是對我的便利,而是對他們的便利!他們表麵上是隻收五錢,實際上卻在暗地裏對我們吃拿卡要。”


    “有這種事?除了你,對別人也是這樣嗎?”


    “大多數的商販幾乎都受到過他們的盤剝。他們無論買什麽東西,要麽不給錢,要麽就是故意少給。”


    “那你們為什麽不到縣裏去告他們?這市上每也有郡裏麵的差役來巡視,向他們反映也好啊?”


    “去告?我們商賈就是生的賤民,連普通的農人我們都比不上,誰會替我們做主?那些差役們非但不肯幫我們,甚至比司市還貪婪。我們避而遠之還來不及,誰還敢主動去招惹他們?”


    “竟有這種事?”


    “怎麽沒有?郡丞如果不信,盡可在此暗中觀瞧。司市馬上過來收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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