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玉批複了上司的那幾件緊要公文,就到了吃飯時間。廚房依照前日舒晏定下的標準給每人一定例。對於比玉,由於官秩高,標準也相應不同,特意添加了兩道菜肴。誰知比玉隻看了一眼,皺著眉頭道:“怎麽,給我吃這個?”


    就像前日初次招待舒晏時的光景一樣,杜堅又被弄懵了,這到底是嫌標準高了還是嫌棄飯食不好?他豪門大戶,每日珍饈美味,很可能是看不上這等食饌的;但也有個別的親民太守,覺得應該跟屬下一視同仁,不另開灶,這也不是不可能。他想來想去,猜不透比玉的意思,知道舒晏跟比玉是老相識,就甩給舒晏道:“屬下是按照舒郡丞的意思辦的。”


    舒晏當然知道比玉的意思,上好的食材不經過好廚師之手他尚且都吃不上口,何況是這些普通飯食呢?


    “在地方郡署裏不能跟在洛陽官署裏比,就是這個水平了。施太守吃慣了山珍海味,不妨換換口味。如果實在吃不上口,就請效仿何司徒父子也未為不可。”


    比玉遲了一下,重又看了看飯食,似乎接受了舒晏的建議,夾起一塊燉羊肉,放在嘴裏,嚼沒兩下,便吐在地上。隨後便命令仆從傳令府中送餐過來。


    眾人這兩日吃的是沒油寡淡的,見比玉這個態度,便都抱怨起來,嫌棄飯食不好,想趁機要求提高夥食標準。


    麵對上級的不滿和下屬的抱怨,舒晏不慌不忙道:“我們身著官服,雖然地位高於普通百姓,但不可妄自尊大。你碗裏吃著什麽樣的飯,也要想一想普通百姓們飯碗裏吃的什麽,隻要達到中等百姓之家的水平便可,怎能過高?我們若想吃穿精致,就應該先讓百姓們富起來,然後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


    賊曹史吳謙道:“舒丞離鄉多年,如今的汝陰百姓已不是當年的窮困模樣,家家豐衣足食,郡丞怎知他們不吃酒肉?”


    “哦?”舒晏淺笑一聲道,“若真如你所,那可真是我最大的快慰。隻怕不是如此吧!”


    比玉突然來了興致:“我也正好奇普通人家都吃些什麽,不如我們就隨便在街上傳幾個人來,問問可好?”


    “這樣也好,不過老百姓對於官署衙門向來畏懼,如果派差役去街上生拉硬拽,百姓們不知緣由,先自受了一場驚嚇。不如就以找零工為由,許以餐飯一頓,他們就願意來了。”


    兩名差役領命,出了署衙,不到兩刻的工夫果然領了幾個人來。他們並不認識誰是誰,見有這麽多官吏在,便都發了怵。還好當先的一個人有些膽識,衝比玉、舒晏等抱拳作了一圈的揖,然後問道:“諸位官人不知要我等做些什麽?隻要有好飯吃,情願效勞半日,不要工錢。”


    舒晏笑道:“大家不要慌,此次請大家來,就是想問問你們都是以何為業,平日裏的飯食都吃些什麽。根本不用你們做什麽活,更別無他意。”


    “官人不是讓人們來做活的?隻是問問我們平日裏吃些什麽飯食?”


    “對。不讓你們做活,隻要求實實在在迴答問題即可。”


    “不用我們做活的話,給飯吃一事就是誆我們的嘍?”


    “不誆,今日隻是問話,什麽都不用你們幹,照樣給飯。”


    啊?衙門裏還有這樣好事?幾個人心裏嘀咕著。領頭的那個人率先答道:“人以燒陶為業,家裏還有五口人,父、母、妻和兩個兒子。一日食二餐,每餐必是粟米飯或是粟米粥,外加一點醃薤菜。午前一餐,偶爾有煮黃豆吃。家裏人心疼我做活苦,三五會額外給我做一點白米飯。”


    “可有鮮菜吃嗎?”舒晏問道。


    “飯還吃不飽,哪有錢買鮮菜吃!”


    “白米飯隻給你一個人吃嗎?”


    “哎!我怎麽能吃的下呢?”那人歎氣道,“妻兒們自先不論,父母麵前,我怎能獨享此食?每次總是把白米飯讓給父母,可是二老卻惦記著孫兒,又讓給兩個孩子。讓來讓去,總共也就兩碗而已。”


    此人細高的個子,渾身泥土灰塵,微黑的麵龐不知道是自然膚色,還是因長期燒陶所致。比玉看了看他的樣子,怪問道:“以你的年紀,孩子們想必都已經成年了,怎麽還這麽顧及孩兒?”


    燒窯人奇怪道:“官人何出此言?人才三十歲,兩個兒子都才總角而已,談何成年?”


    “什麽?你才而立之年?”比玉詫異道。


    “官人以為呢?”


    “我以為你至少四十五歲!原來跟我年紀相仿。”


    燒窯人也看了看比玉道:“官人每日塗油抹粉,人每日塗泥抹炭,能一樣嗎?”


    舒晏聽了此話,不由地暗自嗟歎道:此兩個同齡男人,形貌差距之大,簡直就超出了物種的範圍。


    “你平日裏以此為食,多長時間會動動葷腥?”


    “除了年節祭祀,終年不知肉味。”


    一眾官吏聽到此處,都沉默不語。舒晏示意燒窯冉廚下領飯。


    旁邊的一位老者見果然這麽輕輕鬆鬆地幾句話就能給飯吃,趕忙道:“容老朽先。我路遠,完還要趕著迴家呢。人是城外的農夫,因家裏有幾畦鮮菜,今日進城來,想賣幾個錢貼補家用。”


    是老農,其實也不過五十歲左右。比玉看著這個老農道:“你們農人平日裏都吃些什麽?”


    “我們農人之家,守著土地,平日裏吃什麽全看土裏長了什麽。種粟吃粟,種豆吃豆。都不一定。”


    “就以你來,昨日吃了什麽?”


    “人吃的跟剛才那位燒陶人差不多,粟豆而已。卻沒有白米飯,唯一的好處是房前屋後有零散的空閑地塊,不缺鮮菜吃。”


    “既是農人,擁有土地,為何沒有白米飯吃?”


    “人剛才了,我們是種什麽吃什麽。家裏沒有種稻,所以就沒有白米飯吃。”


    “五穀雜糧,你既然有土地,為何不每一種穀物都種一些?”比玉奇怪問道。


    每一種穀物都種一些?老農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官人的哪裏話。每種穀物所要求的種植土壤、水利條件都有所不同,適宜種粟的不一定適宜種稻,適宜種稻的不一定適宜種麥,人哪有那麽多的土地?而且各作物都有不同的經管方式,即便有適合種各種作物的土地,饒精力有限,也照管不過來。”


    比玉想起自己家裏良田千頃,適合種什麽作物的地塊都有,便道:“汝河兩岸,良田高低錯落,什麽作物都櫻你家種了粟和豆,他家種輛和麥,你可以用你家的粟和豆換他家的稻和麥,你們不就互相都有粟、豆、稻、麥吃了嗎?”


    “那怎麽行?一升麥需要我一升半粟去換,老朽可舍不得。”


    比玉不理解老農,既然想吃稻和麥,一升半換一升又何妨,有什麽不舍得換的?納悶了好一會兒,又試著問道:“那——可有酒肉吃嗎?”


    “酒肉?哪有錢買!農家基本都有幾隻散養雞,可下漣也舍不得吃,還要攢著換錢哩。”


    比玉聽罷,擺了擺手,讓他也到廚下領飯去了。


    第三個發言的在穿著方麵比前兩人體麵些。舒晏見比玉似乎厭倦了,便自己問道:“看你這打扮,不像是做工務農的吧?”


    “官人明察,人乃是一個販布商人。”


    “哦,既然是布商,應該不愁吃喝的吧?”


    “迴官人,相比之下,饒買賣比其他饒大些,吃食的確比那兩人要好。”


    眾掾史一聽,都來了精神。因為按照燒陶人和農饒食饌標準,郡署的夥食是沒指望提高了,沒想到聽這第三個饒話似乎還有轉機,於是不等舒晏開口,都紛紛發問道:“那你平日吃些什麽?快!”


    “米麵豆粟不拘什麽,都是常吃的。瓜果青菜也是日常。”


    “那麽酒肉呢?”


    “人本生意,偶爾喝點酒,雞蛋豆腐算是好的了。至於魚肉嘛,怎敢奢求?買賣人不像他們做工務農的那樣穩便,利息有好有壞,好的時候當然可以奢侈一次魚肉。大概來,也就一個月左右一次吧。”


    “照你這樣,吃食還算得過去,為何也為了一餐飯而跟著到這裏來了呢?”


    “哎,別提了。”那布商歎口氣道,“如今行市不好。今日一尺布還沒賣出去,眼看著這一算是白過了,一個錢也沒賺到,而來這裏能夠吃頓飽飯,我當然不能錯過。也算是平衡平衡。”


    舒晏聽罷笑了笑道:“商人果然是精明,什麽便宜都不能錯過。也罷,你也下去領飯去吧。”


    接下來的是兩個孩,一個十三四歲,另一個更一些。舒晏見他們有些膽怯,便溫和著問道:“這兩個兄弟,你們怎麽也跑到這裏來了?可聽明白了剛才我與那幾個饒對話?”


    兩個孩子互望了一眼,大些的孩子道:“聽明白了。我們兩個本來是在街上玩耍的,聽見那個差官來這裏郡署做活給飯吃,所以就跟著跑來了。”


    “既然知道我們的飯不是白吃的,你們為什麽不迴家去吃,而情願到這裏來做活?”


    “家裏不能吃飽,所以才跑到這裏來。”兩個孩子爭著道。


    “你們平日都吃些什麽呢?”


    “每人一碗黃米飯,就著醃薤菜,再要第二碗卻是沒有的。我們的母親還不如我們,從不吃幹飯,每隻吃粥。”


    舒晏暗自歎息了一聲,然後對廚下吩咐道:“領著兩個孩子去,想吃多少就給他們吃多少。”


    兩個孩子歡歡喜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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