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恭聽他滔滔不絕地誇讚舒晏,有些不耐煩了。他陰沉著臉,哼了一聲道:“邱國相,我們可是有公幹而來,你隻顧敘舊,拿這幾位當不存在嗎?”說完,不等邱守泰禮讓,自己就走進官署。邱守泰見賈恭生了氣,忙將大家都讓進去,還沒落座,賈恭就將皇詔拿了出來,朗聲道:“汝陰國相邱守泰聽詔。”


    邱守泰這些年在汝陰做了不少虧心事,他一聽見“皇詔”二字,唬了一跳,腿一軟,拜伏在地,心驚膽顫地不知所以。及至賈恭將皇詔念完,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汝陰小王司馬謨死了!朝廷打算撤除汝陰國,恢複汝陰郡設置。賈恭他們此來,就是為了監督執行這件事的。而自己呢,不光沒事,而且還要當太守了,真是虛驚一場。他立刻來了精神,腿也不軟了,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站起身來,假裝哀悼了幾句自己的名義國王司馬謨,然後就將自己所直管的原汝陰國內的所有屬官全部召集過來,聽候賈恭等人的吩咐,共同商討撤國設郡的事宜。


    各諸侯王國的國土與實力雖然與朝廷無法相提並論,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中央朝廷的多數職位,王國內也會設置,隻是相應地簡化,稱謂有所不同。比如朝廷中管軍事的是太尉,在王國內也有相應的職位,隻不過不能叫太尉,而是叫中尉。還有朝廷中掌管農事、賦稅的叫大司農,王國內則改稱大農。皇太子的老師稱太傅,而諸王世子的老師則去掉“太”字,單稱“傅”。其他的一如此類。


    舒晏等人此次來,重點就是重新核實一下汝陰轄區內的人口數、田畝數、各級官員的名冊,然後進行機構改革,根據其他郡的標準,該增添的增添,該刪減的刪減。


    賈恭向同行的各位司職人員道:“皇上既然派我等來監督此事,那是對我等莫大的信任,我等做臣子的無以為報,隻有盡心盡責,為朝廷效力,才能對得起吾皇的隆恩。”眾人聽了,都點頭稱是。賈恭又向汝陰眾官員道:“如果不出意外,我說的是不出意外,邱兄還將繼續擔任汝陰太守,汝等汝陰同僚,也將適當安排相應職位……”說到這裏,又停頓了一下,“我們閑話不多說,請邱國相將所有的戶籍冊、田畝帳簿拿出來核對。”


    邱守泰遲疑了一下,然後向賈恭陪笑道:“賈州都何必那麽著急,我看眾位的樣子,風塵仆仆的,路上舟馬勞頓,一定很辛苦,想必還沒來得及歇息,現在已近午時,不如先請諸位入後衙,在下給諸位接接風,酒足飯飽之後再辦差事,如何?”


    賈恭知道邱國相有心事,但他隻是低著頭喝茶,不置可否。舒晏是個實誠人,而且無論辦什麽事情,向來不喜歡拖拉。他站起身道:“邱國相,現在才巳時初刻,離午時還早著呢,不必急著用飯,還是先辦正事要緊。”


    邱守泰拍拍舒晏的肩,將他按迴榻上坐下,笑道:“舒郎啊,舒郎,你真是少年性情,精力充沛啊,做事有一股急勁,喜歡幹淨利落,這本是好事。不過,你不能隻顧你的風格而不顧大家,在座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麽千裏迢迢的趕來,不休息休息,身體怎麽受得住呢?更何況,這些工作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辦利索的。我想,皇上派諸位來,是想讓我們共同將撤國設郡的事宜辦完美為止,而不是一味求快,你說是不是?”


    舒晏看看從洛陽與自己同來的這些朝官,個個都將疲倦寫在臉上,無精打采的。他們顯然是非常讚同邱國相的意見。所謂“一不拗眾,百不隨一。”舒晏沒辦法,也隻得聽從邱國相的安排。


    招待朝廷派來的上差,肯定是不能含糊的,邱國相忙裏忙外的,置辦了豐盛的酒肴。邱國相請賈恭坐居高位,其餘人依身份依次而坐。


    這些朝官平日都是珍饈美食慣了的,這幾天在船上漂泊,苦熬得緊。雖說是官船,備有幾樣基本食材,但終究不如在岸上方便,跟在家裏比,相差甚遠。邱國相也看出這個門道來,殷勤勸酒布饌,竟將這些人都陪個大醉。隻有舒晏,惦記著飯後還有公事,不敢多飲。他隻能管好自己,卻不好去阻攔別人。


    這頓飯直吃了一個時辰,等到席散,這些朝官都已酩酊大醉。邱守泰看著這些人的醜態,料定今天什麽公事都不能做了,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舒晏雖說沒有喝多少酒,但他看見這些人的腐敗之態,激情也減退了一半,再加上他看著這個熟悉的環境,又迴想起自己在這裏任文學掾的往事,想起芷馨及唐公公來,不免悲從中來,情緒低迷。


    邱守泰見此,知道舒晏以前不怎麽會喝酒,以為他也喝醉了,心中更覺踏實。他事先已經安排人將郡國府的幾間上房收拾好了,此刻隻需依境順情,派人將這些醉鬼紛紛扶進即可。可他偏偏要自找苦吃,並不立刻送眾人去歇息,而是不知深淺地對眾人道:“列位既然已經酒足飯飽了,想必精力也已經迴複的差不多了,那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公事如何?”


    大家都已爛醉如泥,迷迷糊糊的七扭八歪,誰還顧得了什麽公事私事的?邱守泰心中竊喜,冷笑著道:“既然各位上官此刻無意公事,那麽在下就先請諸位到上房歇息歇息,等明日再行署事,該核對簿籍的核對簿籍,該核查人的……”


    話音未落,就見舒晏站起身來道:“何必要等到明日?邱國相既然說了,我們應該現在就核對簿籍才對。”


    邱守泰在做汝陰國相的這些年,所做貪腐之事太多。而汝陰王又年幼,根本無力管他。所以他就敢放心大膽地行事,無所顧忌,連帳目都懶得去做圓,漏洞百出。可當汝陰王夭折,賈恭、舒晏等人今天突然降臨,此事發生得太過緊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所以他必須想辦法拖延時間才行,隻要能給他一天時間做手腳,等到明日,就可以大體安排妥當了。本來事情已經按照他的意願進展,誰知他卻自作聰明,多了一句嘴,弄巧成拙了。


    “你——沒有醉?”


    “公事還沒處理,怎麽能醉?”


    邱守泰此時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但話已出口,也不能挽迴了。然而令他欣喜的是,那些朝官,喝得暈頭轉向的,顯然是什麽也做不成了。他們在迷迷糊糊中聽聞舒晏的話,都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舒晏:


    “舒郎,我們千裏迢迢的趕來,就不該歇息一天嗎?”


    “是啊,這又不是什麽邊關軍情大事,你急什麽?”


    “要查,你們查,反正我是要睡覺去了。”


    ……


    正在亂糟糟的一片,忽聽一人將幾案一拍,道:“邱國相為我們設酒洗塵,本是一片好意,汝等本可適量而飲,但不能耽誤公事,誰允許你們喝成這樣的?丟朝廷的臉不說,耽誤了朝廷委派的正事,誰來負責?”


    大家聽出講話的是賈恭,誰也不敢吱聲了,酒也醒了三成,都紛紛道:“賈太常是皇上欽命的主事,一切願聽從賈太常吩咐。”


    邱守泰本來以為賈恭也跟其他人一樣喝醉了,可沒想到,他看起來比舒晏還要清醒。他原本想,自己跟賈恭相識,等抽出機會,在他身上多打點打點,什麽事都過去了,可現在怎麽辦?


    他用乞憐的眼神看著賈恭,賈恭隻掃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又對那些人道:“念你等初犯,今日姑且不追究你們,下不為例。我跟舒尚書郎在此查閱簿籍,你等就先退下吧。”


    那些人見賈恭發話了,巴不得一聲,都由人攙扶著去了。


    邱守泰請賈恭和舒晏到帳房中,獻上香茶,然後問:“大中正想先看哪本簿籍?”


    賈恭看著舒晏道:“我如今上了幾歲年紀,今日其實我也醉了。剛剛在眾人麵前隻不過是立個威而已。舒郎想查什麽,你且隻問舒郎便了。”


    舒晏不覺氣笑:這幫老家夥,都撂了挑子,合著耍我一個人嗎?即便是我一個人,也得公事公辦。“邱國相,我想先了解一下汝陰的戶調情況。”


    戶調可是地方官署最重要的錢源,也是最容易產生問題的地方。邱守泰一聽,不禁打了個寒顫,暗道:“好小子,剛下手就撿著重要的來啊!”他硬著頭皮,打開櫃子,翻了半天,拿出幾本冊子遞給舒晏。


    舒晏接過一看,是汝陰各縣的戶調分冊,他先檢出自己家鄉的那本打開看。看到舒家莊一頁,上麵寫著舒家莊共有戶數三百六十戶,其中:全額納賦的成丁戶二百戶;減免納賦的半成丁戶一百一十戶;免征賦稅的不課戶五十戶。又寫著舒家莊共有墾田、課田若幹。


    剛看到這裏,賈恭湊了過來,將冊子拿在自己手中,醉醺醺地道:“看的什麽,老夫也看看……”話未說完,一口嘔吐物吐在冊子上。舒晏見狀,猛向後一閃,幸好沒沾到自己身上。賈恭故作吃驚地道:“哎呀,真是醉了,老夫實在是慚愧得很啊,這本冊子汙穢了,快收拾下去。”


    邱守泰見風使舵,忙命人將冊子拿了出去,自己則親自將賈恭扶在榻上,為他喝解酒湯。舒晏惋惜之餘,還想再看別的冊子,賈恭卻擺擺手道:“舒郎啊,我看今天確實是不適宜公事的。更何況現如今這裏隻剩下你和我,而我醉了,你呢,又是汝陰本鄉人,跟邱國相又熟識,我們趁別人不在,自行跟邱國相共事,恐怕會引起別人的猜疑啊。而且呢,你也很久沒有迴到家鄉來了,依我看,不如讓邱國相派車將你先送迴家去,等明日大家酒醒之後,一起共事為妙。”


    舒晏聽了賈恭的話也隻得同意。因為像這種公事,必須要兩人以上才能保證基本的不徇私情。如果賈恭退出,自己一個人做,確實要擔些嫌疑的。


    其實舒晏也早就歸心似箭,想早些見到夏亭長、若馨等人。他謝絕了邱國相為他安排的馬車,去馬棚牽自己的馬。迴來的時候,見邱國相親自攙扶著賈恭將他送往一間上房,而且兩個人還在不停地耳語著什麽。舒晏不管他們,徑自騎上馬,往舒家莊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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