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殘冬將盡,已經快到新年了。按照慣例,每到新年期間,署裏的大小官吏、差役等都要放假的,而且時間還很長。放假期間,重要的職位留下少數人輪流當值,其餘人都會迴家,好好跟家人團聚團聚。因為在官署裏當差,平日裏隻能住在署裏,沒有特殊情況,不到休沐日、假日一般不迴家。所以人們隻恨假日時間短,哪有人願意在官署裏守著。


    放假前一天,舒晏接到邱國相吩咐:把署裏各處大小官吏都問一遍,某人哪天當值,哪天休假,都統計好,把輪值名單交給我。要求:把輪值人員調停好,如果某人有事必須請假,而且要跟同僚自行調換,必須保證署裏有一定人數值班。


    舒晏接到吩咐,馬上將各曹掾屬挨個走了一圈,迅速擬好了一張名單交給了邱國相。


    邱國相拿到手裏一看,幾十天的假日輪值名單,舒晏的名字出現了多半,不禁搖頭笑道:“舒文學,怎麽?這麽長的假期,你一多半時間都在署裏當值,你這是放得什麽假啊!”


    舒晏也搖頭苦笑道:“沒辦法啊,每個人都說自己有事,要陪父母的、要陪妻子的、還有家在外地不方便當值的,該他們當值那天都找我來替他們。”


    邱國相一摸胡子:笑問:“這元旦新年,外麵這麽熱鬧,你年紀輕輕的,就耐得住寂寞,甘願放棄休假?”


    舒晏歎道:“哎,那有什麽辦法呢?人家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人,獨我什麽都沒有,孤身一人。”


    邱國相點頭,舒晏剛退到門口,邱國相又把他叫住,“舒文學,這名單你拿著吧。”


    舒晏不解:“國相,為什麽讓我拿著,各位同僚們當值、請假,都要照這個名單來找你畫卯呢。”


    邱國相假裝發怒道:“哼,難道我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我也早盼著這一天!難道你誰都替得,單獨不給我麵子?”


    舒晏忙解釋道:“國相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國相應該請內史丞或都尉來代署郡國事物,我一個小小的書佐,怎麽能代替你當此大任呢?”


    “哎,沒關係的,現在天下太平,無兵災、無盜賊、無水患的,能有什麽事?”


    “可是……”


    “可是什麽?我的馬車都備好了,馬上就走了!”


    ……


    除夕那天,舒晏來到前衙,翻了一下輪值名單,今天是該唐迴當值的。唐迴也早就說好了要舒晏代替的。早在放假的第一天,舒晏就發現偌大的官署裏包括前衙後衙,早就空蕩蕩的沒幾個人了。舒晏暗道:這群人,平時上班都懶懶散散的,一到放假都跑得比兔子還快。


    對於官署來說,元旦期間果然是最好的時光,上頭也沒有煩人的公文下來,下邊百姓們也都圖吉利,大過年的誰也不想來官署裏找事。所以,舒晏雖然當值了好幾天,可是一點事也沒有。舒晏百無聊賴,坐在唐迴的案前,案旁邊是一排櫃子,他打開其中的一個一看,裏麵全是以前的帳簿。他隨意翻了幾本,後又溜了一眼,發現下麵一個角落裏放著一本“勞軍簿”。“‘勞軍簿’?莫不是那次鹹寧六年,朝廷平吳之後,大軍路過汝陰的那次勞軍?”舒晏拿過來一看,上寫著‘太康元年四月立’。舒晏自思:“朝廷每遇大事必改年號,平吳之後,就把年號由鹹寧六年改為太康元年,正是那次。”他翻開帳簿看,上麵密密麻麻寫的全是那日勞軍的各項支出,舒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上寫著:舒晏柴兩擔四百錢。舒晏一迴憶,那天去郡國署領錢,明明是隻給了三成,我隻拿了一百三十個錢,而這帳本上怎麽是四百錢?莫不是寫錯了?還是這帳本造了假?他再往下看,又看到唐公公的名字,唐璧豬苓六百錢。他又看了其他人的名字,劉屠夫,白米張等等,這些人的錢數也跟實際領的錢數完全不符。別人的錢具體差多少他不敢確定,可是唐公公的錢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唐公公的錢是他給代領的,隻有兩百錢,因為他可憐唐公公年老,還將自己的隨身帶的四百錢給老人添上了,並謊稱署裏是按原數給的……。噢,這樣想來,這帳本造假是無疑的了,那些錢必讓人貪汙了也是無疑的了,會是誰?唐迴肯定算一個,還有誰?他看了一會兒,就把那本帳簿放進去,關上這個櫃子,又打開離書案最近的那個櫃子,發現最上麵有一本帳簿,上寫著“建庠學簿”字樣。舒晏又有了疑惑:“咦,我們汝陰建庠學都是籌款建的,署裏一個錢也沒出,還用立什麽帳簿啊?”他把帳簿翻開,看其總目寫著“朝廷撥款,下麵是汝陰城及各縣庠學支出……”


    他拿著帳簿正要詳細看,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嗖一下將他手中的帳簿奪下。舒晏一看這人正是唐迴。唐迴顯然是一路跑來的,外麵冷,進了門還唿唿地唿著白氣。


    舒晏問:“唐倉曹,你今天不是有事嗎?怎麽迴來了?”


    唐迴也不迴答,反而質問道:“舒文學,你作為一個小小的文學掾、書佐,有什麽權利隨意看帳簿?”


    舒晏反問道:“唐倉曹,是你要我替你當值的,而且你的屋子比我的暖和一些,我就來你屋裏了,這有什麽錯嗎?再說了你放帳簿的櫃子又沒鎖著,也沒有人說不許看啊!”


    唐迴是自己疏忽了這件事,此刻被反問,也沒什麽好答的,支支吾吾地道:“舒文學,無論替誰當值,請去你自己的屋子,不是自己分內的事不要去管!”


    說著,將舒晏推了出來,自己將櫃子和門都鎖上了。舒晏討了個無趣,心想,這錢是唐迴貪汙了無疑。


    除夕夜,汝陰城內燈火輝煌,家家貼春聯,戶戶掛彩燈,鞭炮聲、喧鬧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舒晏在街上觀看了一會,想到:家家都在安享太平盛世、天倫之樂,獨我自己孤身一人,徒添傷感。這全汝陰城還有誰像我一樣孤獨?咦,唐公公!他雖然有個兒子,但我從沒見過他迴過家,想必唐公公也是孤身一人,我何不去找他,喝喝酒、解解悶!想到這裏,舒晏買了些酒肉、果品,來到唐公公家,進門一看,果然隻有唐公公一個人坐在當地,守著一個小暖爐,冷冷清清,春聯沒貼,燈籠沒掛,爆竹沒放,一點過年的樣子也沒有。見舒晏來了,老人很高興,熱上了酒,把菜拿到廚房。這兩個人別看都是男人,但是都是長期自己做飯的,做些酒菜駕輕就熟,須臾便端了上來。


    兩個人坐在一塊食案前,外麵又響起一陣爆竹聲。滿飲了一杯,唐璧歎了一聲道:“這除夕之夜,別人都合家歡樂,唯獨我偌大年紀還冷冷清清……,幸好有你來看看我。”


    舒晏也歎了一聲道:“我何曾不是這樣孤獨?我想到你老也必定是孤身一人,所以我就來找你喝兩杯,以解這佳節孤獨清冷之苦。”


    舒晏因為早上受了唐迴的氣,再加上在如此佳節下,自己孤孤單單,又想起芷馨,不禁增添了不少愁悶。他端起杯來又連續喝了三大杯。唐璧看到今日舒晏心情不好,就找話題替他解悶:“小公子,也不必過於傷感,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患無家,隻要天下太平,什麽都會有的。你們年輕人哪裏知道,幾十年前,兵荒馬亂的時候,人們到處流亡,哪裏有妻,哪裏有家,不知道明天會被凍死還是被亂兵殺死;哪裏有這紅燭、燈籠,不過是火光一片;哪裏聽這爆竹聲聲,到處都是人嘶馬鳴。”


    舒晏一聽,唐公公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別看平日話不多,可一說出來卻令人心胸開闊,他端起酒杯說道:“唐公公說的極是,來我再敬你一杯。”兩個人又喝了一杯,舒晏又道:“唐公公,你說你有個兒子,我經常來你這兒,從沒見過他,請問他在哪裏高就啊,連過年都沒空來看看你!”


    唐璧一聽把臉一沉,把酒杯往案上一放,道:“不要提他!我就當沒這個兒子!”


    每次提到唐公公的兒子,老人總是岔開話題,但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發過脾氣。他見老人不喜歡提這件事,索性就說說自己的事吧,“唐公公,今天我在署裏替我們的倉曹唐迴當值,無意中看到了咱們前幾年勞軍時的帳簿,發現裏麵的帳目不對,還有咱們籌建庠學,署裏根本就沒有給錢,居然也立了帳簿。我正要細看,突然我們的倉曹迴來了,把帳簿奪了,又把我逐了出去,這裏麵肯定有問題……”


    “唐迴!”唐公公提著這個名字,麵色又沉了些,垂著眸:“有什麽問題?”


    “什麽問題,當然是克扣了商賈們的錢,或是貪汙了建庠學的錢。”


    “那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我絕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等邱國相迴來,我一定向邱國相問個明白。”


    唐公公嘴角抽動兩下道:“早該如此。老百姓可算盼來了太平年月,卻被這群蛀蟲欺壓……”


    兩個人又喝了一會兒,時間已經接近三更了,舒晏說:“唐公公,時間不早了,再過片時就要交新年了,新年怎麽能不貼春聯?我替你寫了一副春聯,幫你貼上,我就告辭了。”


    “好好好,正缺這個呢。你舒文學的字在咱們汝陰當推第一,你寫的春聯可是花錢也買不到的。”


    “唐公公過獎了。”兩個人剛起身向外走,就聽外屋“嘩啦”響了一聲。舒晏道:“過年了,老鼠也來湊熱鬧。”說畢,出至門外,卻見一個黑影趁黑在門外一閃。舒晏今天酒喝了不少,醉眼朦朧的也沒看清,也沒在意,將春聯貼好,就迴去了。


    舒晏從來都沒有喝過這麽多的酒。他覺得頭重腳輕,踉踉蹌蹌地迴到後衙,推開門,衣服鞋襪都沒脫,迷迷糊糊地就倒在了床上。醉夢中,他又看見芷馨來了,容貌依舊,隻是身著麗服,對他說:“晏哥,何必這樣愁悶,我是你的妻子,這是咱們從小的約定。你忘了我們的誓言嗎:‘總角之宴,言笑晏晏。’、‘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榖則異室,死則同穴。’……你什麽時候把我接到你的身邊?”


    舒晏在夢中聽見芷馨的話,神思又迴蕩在田園中、西山上、汝河渡口、上巳節……舒晏隻覺芷馨在前麵走,他就緊追不舍,可是芷馨的腳步既快又輕盈,怎麽追也追不上,他急得在後麵喊:“芷馨芷馨,等等我。”


    突然,猛地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原來是一個夢,夢中情形非常雜亂,大多都不記得了,隻記得芷馨說‘你什麽時候把我接到身邊’這句。舒晏定了定神,發現已交卯時,自己已經和衣睡了一夜了,他趕忙整整衣服,捋捋頭發,趕去畫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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