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副書記親自坐鎮彭城負責查處此案,按照華夏體製內的原則,對上對下都可謂足夠交代了,但蕭宸雖然是個會做樣子的人,但絕對不是隻會做樣子,他要的是案件在最快的速度內迅速查清,給所有人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公道道的交代。


    隻是,蕭宸此時還不知道,他將麵對的局麵,將會讓他出現這麽多年來他宦途中第一次內心的掙紮和猶豫。


    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陳誌立此時正在家裏,客廳中的客人是檢察長嶽清蘭。


    看著那兩小罐特級龍井,陳誌立意味深長地笑了,對嶽清蘭說:“清蘭啊,火災發生那晚我就說過嘛,這把火一燒,有些同誌曰子就不好過嘍!看看,說準了吧?人家主動求和了!我告訴你啊,清蘭,可為同誌不僅托蕭書記的手給我送了茶葉,還親自幹預,打電話讓江雲錦放我家小林一馬!”


    嶽清蘭適時地探問道:“老書記,陳小林這……這次又是怎麽迴事呀?”


    陳誌立倒也坦誠:“小林不是個好東西,生事精哩,我沒少罵過他。不過,這次倒不能全怪他,傷了人不錯,可並不是小林捅的,而且也事出有因!受傷的家夥是個勞教釋放人員,想試著收小林飯店的保護費,用過餐後,把飯店供在門廳的財神爺抱走了。小林哪是饒人的,一聲吆喝,手下的人就上去了,和那家夥打了起來,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捅了那家夥一刀,姓江的和公安局就找小林算賬了。”


    嶽清蘭賠著小心道:“這也不能說公安局不對嘛,畢竟是捅傷了人嘛……”


    陳誌立手一擺:“清蘭,小林的事不說了。我告訴你:蕭書記送來的茶葉我不好退,但可為同誌和江雲錦的這份情我是不會領的,我巴不得把陳小林判個三年五年,讓這混小子接受點教訓!”


    嶽清蘭認定陳誌立說的不是真心話,可卻故意當成了真心話來聽,話說得也很真誠:“是的,是的,老書記,那天在您家時我就想說,社會上對陳小林的議論真不少,這些年各種傳聞一直就沒斷過,對老領導您也有消極影響哩……”


    陳誌立沒容嶽清蘭說下去:“所以,總有人拿小林做我的文章嘛,過去做,現在還是做!”他顯然不願再談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話頭一轉,又說起了餘可為,“我們可為同誌聰明啊,講政治啊,但他沒料到蕭書記會親自來,現在來求和……我看晚了!”


    嶽清蘭心裏愕然一驚:“老書記,您……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陳誌立淡然一笑:“什麽意思?你去想唄!好好想想,往深處想!”


    嶽清蘭無論怎麽想也不敢把這場大火和餘可為聯係起來,隻好保持沉默。


    陳誌立心情不錯,把一小罐龍井茶啟了封,一邊沏茶一邊說:“清蘭同誌啊,可為同誌這好茶送來了,還是托蕭書記的手送來的,這麵子夠大,我們得喝啊,不喝白不喝!不過,喝茶歸喝茶,原則還得堅持,該說的話我還要繼續說,襟懷坦蕩嘛!”


    嶽清蘭笑道:“老領導,那你就別打啞謎了,真了解什麽情況就說說吧!”


    陳誌立臉一虎:“哎,清蘭啊,現在可是你們在辦案啊,怎麽要我說啊?我能了解什麽情況?這檢察長是我當的嗎?”把泡好的茶往嶽清蘭麵前重重一放,“檢察長大人,還是你先給我說說吧,都是怎麽迴事呀?啊?當真要按蕭宸同誌的指示把那兩個煤礦失業工人殺了?還早殺快殺公開殺?也太急了點吧?啊?”


    嶽清蘭應付著:“案子最後怎麽判是法院的事,現在還沒到那一步呢!”


    陳誌立說:“你知道就好,清蘭,我提醒你一下:你這個檢察長是市委提名建議,人民代表選舉產生的,你嶽清蘭要對法律負責,對人民負責,不是對哪個人負責!我看有些人現在是想糊弄過去,想借兩個失業礦工的腦袋把這件事擺平,這不行!就算是那兩個礦工放火,瀆職問題也要給我徹底查清,一個也不能放過!”


    嶽清蘭故意說:“老書記,你這指示和蕭宸同誌的指示並不矛盾嘛!”


    陳誌立不冷不熱地看著嶽清蘭:“清蘭啊,你怎麽也學會耍滑頭了?我看還是有些矛盾的吧?蕭宸同誌今天這話,有點奇怪吧?什麽叫就事論事?什麽彭城的幹部隊伍情況比較複雜?什麽恩恩怨怨?都是托詞嘛,目的隻有一個:希望你們不要動真格的,最好能眼睜眼閉,網開一麵,你不承認有這意思?”


    嶽清蘭隻好承認:“感覺上,是有這麽點意思,但是這件事就是跟誰有關,也不可能跟蕭書記有關啊,他那時候是在吳城還是在發改委?反正肯定不在彭城啊?”


    “你隻看到一方麵,蕭書記自己跟這件事肯定沒有關係,這誰都看得出,問題是如果別人跟這件事有關,而蕭書記不想這個跟這件事扯上關係呢?”陳誌立引導著發問。


    嶽清蘭對省委的事情自然全不清楚,隻好猜測:“難道是旭山書記?”


    “唐旭山那時候還是副書記,第三把手,他頂什麽用?”


    嶽清蘭發現陳誌立對餘省長好像真是極有怨念,又把矛頭指向餘省長去了,但對老領導,她也不好直接指出,隻好苦笑:“就算……蕭書記這麽做,也可以說是維護大局吧,再說您剛才說,餘省長送茶來的意思是……”


    “是什麽?”陳誌立盯著嶽清蘭的眼睛:“說啊。”


    “這……我覺得,餘省長這麽做,包括你說他打電話讓江局放小林一馬的事,恐怕有交換的色彩。”


    陳誌立哼了一聲,譏諷說:“所以我才說嘛,我們可為同誌厲害啊,不知道跟蕭書記說了什麽話……蕭書記也老到啊,表的這些態,做的這些指示,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啊,還很有大局觀念哩!倒是我老陳,不顧大局,在這種時候還打橫炮,給省委市委添亂!清蘭同誌,你是不是也這樣想?”


    嶽清蘭婉轉地道:“老書記,我怎麽想無關緊要,可這種時候大局總還要顧嘛,如果個人的感情色彩太強,對瀆職案的查處也不利嘛,可能會給一些同誌造成錯誤印象,好像我們不是在依法辦案,而是在進行什麽派係鬥爭,這就不好了!”


    陳誌立激動起來:“清蘭同誌,這你就搞錯了,今天和你談這個案子,我沒帶任何感情色彩!這麽大的一場火,燒死了這麽多人,我痛心啊,夜夜做噩夢啊!他一個個混賬東西還想滑過去?!”越說越氣,“你看看這幾天,啊?全省不少地市的頭頭都跑到彭城來慰問了,慰問誰啊?那可不是慰問那一百五十多個死難者家屬,是慰問我們市委、市政斧的領導,給他們壓驚!他們哪裏受驚了?是頭上的烏紗帽受驚了吧?這些官僚們,誰把我們老百姓當迴事了?這種風氣我是看不下去,我今天在辦公會上已經說了,如果哪個市的領導同誌跑到我們人大來慰問,我概不接待!”


    嶽清蘭不禁有些肅然起敬:“老書記,你……你就不怕得罪人啊?”


    陳誌立淡然道:“我這人大是最後一站了,還怕得罪誰呀,不怕嘍!”他臉色有點奇怪,補充了一句:“而且,蕭書記對我的態度好像很滿意,當時就說了,其他地方的領導一律不準為這件事再來彭城。”然後歎了口氣,又說了下去,“所以,清蘭同誌,對這個案子我的意見是:一定不要急,他們誰急你都不要急,要特別注意案子的質量,把它辦成鐵案,看看這後麵的名堂到底有多少!比如說,這麽多門麵房蓋到街麵上,他蘇全貴不給我們的幹部送錢行嗎?能沒人管他?你們找金色年代娛樂城的那個蘇全貴問一問嘛,相信會有收獲的!”


    說這話時,陳誌立並不知道蘇全貴已經死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嶽清蘭想了想,還是說了:“老書記,你可能不知道,蘇全貴也燒死了!”


    陳誌立怔住了:“什麽?什麽?蘇全貴也燒死了?這裏麵是不是有名堂啊?”


    嶽清蘭也就實話實說了:“現在不好判斷,不管劉鐵山是不是故意放火,起火的直接原因都是燒電焊。而劉鐵山和新生公司工人們除了報複情緒,不可能和哪個官員的瀆職受賄有聯係,說句不該說的話:他們的社會地位夠不上我們的官員嘛!”


    陳誌立思索著:“劉鐵山和工人們的情緒會不會被什麽人利用啊?”


    嶽清蘭搖搖頭:“這我們也注意了,現在還沒發現這種線索和跡象。”


    陳誌立語出驚人:“那麽,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呢?蘇全貴並沒死?”


    嶽清蘭一怔:“老書記,這是您的假設,還是……”


    陳誌立說:“當然是假設了,不過,我建議你們再好好查查!”


    嶽清蘭苦笑道:“該查的早查過了,我和江雲錦都很重視,親自過問的!”


    陳誌立提醒說:“哎,清蘭啊,關於江雲錦,我上次就和你交過底,今天再和你打個招唿:要保持一定的警惕姓,可為同誌那麽想捂蓋子,這位江局長能大揭鍋嗎?從他那裏過來的情況,你要多問幾個為什麽!當然嘍,江雲錦不能代表整個公安局,公安局辦案同誌都還是不錯的,副局長伍成勳就很好嘛,及時向我通報了情況,所以我在第一次案情分析匯報會上才做了這麽個有針對姓的發言!”


    這麽一說,嶽清蘭才知道,原來最早的審訊情況是伍成勳透露給陳誌立的。


    當初,市公安局調整班子時,伍成勳和江雲錦這兩個副局長都在考察名單上,陳誌立是想讓伍成勳上的,名字擺在江雲錦前麵,政法口的同誌們都以為伍成勳要上。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伍成勳因為平時說話不太注意,被抓了不少小辮子,江雲錦比較謹慎,又有餘可為這位政治新星做後台,意外地提了公安局長。因此,伍成勳一直對餘可為耿耿於懷,和老書記陳誌立走得比較近也在情理之中了。


    喝著茶,陳誌立又關切地詢問道:“蘇全貴一死,瀆職案不太好辦了吧?蕭書記怎麽說的?”


    嶽清蘭歎息道:“這還用說?八月十三曰晚上發生的火災,八月十四曰下午我們就根據有關線索采取行動了,頭一批拘了六個,包括金色年代娛樂城消防安全員,消防支隊防火處專管員,鼓樓區城管委負責勞動路違章拆除的副主任湯雲科。今天又把工商、文化市場管理幾個部門玩忽職守的家夥們拘了,就是我來之前的事。不過,辦得都不太順利,涉嫌者一推二五六,我的感覺他們似乎知道蘇全貴死了。”


    陳誌立譏諷道:“江雲錦知道的事還保得了密嗎?涉案人還會不知道嗎?”


    嶽清蘭狐疑地道:“老書記,現在話還不能這麽說吧,江雲錦還是保密的,連蕭書記都不知道蘇全貴燒死的事,臨走時還當麵問過江雲錦,也不太高興哩!”


    陳誌立帶著輕蔑笑了笑:“清蘭,這你也相信?他們在你麵前演戲嘛!”


    嶽清蘭想想,覺得沒根據的事不能胡說,尤其是涉及蕭書記這樣的省委主要領導,便沒就這個敏感的話題再說下去。


    陳誌立卻胸有成竹:“就算蘇全貴真死了,這個案子也不是辦不下去,隻不過難度大一點,周折多一點罷了!”說著,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幾封舉報信,“我這裏收到了幾封舉報信,舉報的都是市城管委主任周秀英,其中有一封就涉及到金色年代娛樂城,說得很清楚嘛,蘇全貴給這位女主任送過十萬塊錢,違章建築是她批的!這封舉報信你拿迴去好好分析研究一下,也許會對你們辦案起到點作用!”


    直到這時,嶽清蘭才恍然悟出:陳誌立真把餘可為套進去了!周秀英的情況她知道,是餘可為做市長時四大花旦中的頭號花旦,機關幹部群眾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傳說紛紜,演繹了不少花花綠綠的故事,陳誌立還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辟過謠。


    陳誌立也適時地說起了這件事:“大家都知道,周秀英後麵有餘可為啊!她和餘可為到底是個什麽關係我一直不太清楚,社會上謠傳四起的時候,我還在市委書記崗位上,不能任憑這些流言蜚語幹擾工作嘛,還在一次會上好心好意地為可為同誌辟了謠。沒想到,倒把可為同誌和那個周秀英得罪了,解釋都沒法解釋!”


    嶽清蘭卻覺得陳誌立辟謠的好心好意很值得懷疑,在她的印象中,就是從那次辟謠事件後,二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了,以至於到今天隔閡越來越深,難以化解。


    陳誌立老到程度一點不比餘可為差,打出了這致命的一槍,用周秀英套住餘可為後,倒先做起了自我批評:“在周秀英的問題上,我是有責任的,這個同誌最早還是我發現的嘛,是我提名建議把她擺到市城管委主任的崗位上的!現在看來是用錯了人,犯了錯誤了!當然,人也是變化的,誰也不能替她打一輩子保票嘛!”說到這裏,幽默了一下,“家用電器也不過包個三五年,我的保修期算起來,也該過去了!”


    嶽清蘭苦中作樂,也迴之以幽默:“現在家用電器可要終身保修了!”


    陳誌立半真不假地道:“嗬,怎麽,你嶽清蘭也要辦我嗎?”


    嶽清蘭馬上說:“哎,哎,老書記,這種玩笑可開不得……”


    陳誌立臉一拉,近乎莊嚴地道:“嶽清蘭同誌,我不和你開玩笑,在這種時候也沒心思和你開玩笑!有瀆職一定要辦,我陳誌立如果真瀆了職,你該怎麽辦怎麽辦!其他領導瀆了職也要給我依法去辦。你這次要準備碰硬,準備豁出去!”


    嶽清蘭怔了好一會,才含糊地表態說:“老書記,您這話我會記住的!”


    從市人大院裏出來,天已朦朧黑了下來,嶽清蘭鬱鬱不快地讓司機送她迴家。


    現在,嶽清蘭隻想迴家好好睡上一覺。到太湖賓館集中辦案已經四天了,一次家都沒迴過。四天裏電話不斷,匯報不斷,白天黑夜沒有片刻的安寧,已搞得她身心交瘁。更要命的是,來自上麵的壓力越來越大,蕭宸書記說不管具體案件就真不管了,餘可為、陳誌立各唱各的調,唐旭山和市委到底是個什麽意思現在還不清楚,下一步案子肯定難辦了,甚至辦不下去。劉鐵山不是那麽好殺的,周秀英也並不好查,憑幾封匿名舉報信怎麽查?現在哪個幹部沒有舉報信啊?捕風捉影舉報她的也有嘛,春節前市紀委還找她談過話呢,說句誅心的話,作為省紀委書記,蕭書記手裏搞不好全省幹部的舉報信都有,他想拿出針對誰的舉報信來,隻怕難得又缺貨的。


    真得好好想想了,越是在這種雷鳴電閃的時候越是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蕭書記既然放手不幹預,那麽不管餘可為、陳誌立做什麽指示,有什麽傾向,具體案子總要由她和檢察院來辦。一個嚴峻的問題她不能不想:案子真辦錯了,餘可為、陳誌立都不會認賬的。他們也許會反過來責問說,我們不懂法,你也不懂法嗎?這檢察長可是你當的!她今天如果被誰牽著鼻子走,將來那高坐雲端的蕭書記說不定就要辦她的瀆職罪了!因此,她必須慎而再慎,既要小心地避開頭上的雷鳴電閃,又要依法辦事,把案子徹底查清楚,責任重於泰山啊!


    越想心裏越亂,坐車迴家的路上,嶽清蘭腦海裏一片混亂,昏昏欲睡。


    車到礦務集團機關宿舍樓前,嶽清蘭竟睡著了,是司機叫醒了她。


    上樓進了家門,被破產丈夫黃玉禾堵了個正著。


    黃玉禾一見嶽清蘭進門,劈麵甩過來一個驚歎號:“清蘭,可等到你了!”


    嶽清蘭有些意外,本能地覺得大事不好:這個破產書記可不是好對付的,他必然要為保護新生裝潢公司和劉鐵山糾纏不休。於是,打消了在家睡覺的奢侈妄想,一邊盤算著該怎麽溜走,一邊卻做出一副挺隨意的樣子,勉強打起精神,問黃玉禾:“哎,黃書記,你怎麽迴事啊,不廢寢忘食了?這麽早就趕迴家來了?”


    黃玉禾接過嶽清蘭手上的公文包:“還說呢,這不是等你嘛!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你關機,你那專案重地我又進不去,也隻能天天在家裏守株待兔了!”


    正在客廳做作業的女兒小寧插上來說:“爸,你用詞不當,我媽不是兔子!”


    嶽清蘭走到女兒麵前,親昵地拍了拍女兒的腦袋,苦笑說:“小寧啊,你媽還不如個兔子呢,連在自己窩裏都不得安寧,瞧,你爸這杆獵槍又在等著我了!”


    黃玉禾直咧嘴:“小寧,聽你媽這話說的——嶽檢,你也太抬舉我了吧?我算什麽獵槍?小寧剛才還說呢,我這幾天已經從破產爸爸進化成慈母了……”


    小寧馬上譏諷:“黃書記,我說的是磁母,磁鐵的磁!不管什麽鐵都吸!媽,就連我這塊黃書記一貫瞧不起的小角鐵都被吸得牢牢的;黃書記等你時,不斷地向我匯報,為失火的那兩個工人叔叔叫屈!這人命關天的大事我也不好太馬虎了,就代你做了幾天的檢察長。現在你真檢察長來了,我這模仿秀也該下崗了!”


    果不其然!嶽清蘭馬上開溜:“別,別,小寧,你千萬別下崗,我拿件衣服就得走!這模仿秀你還得做下去,沒準哪天也能到電視上風光一把呢!”


    黃玉禾急了,一把拉住嶽清蘭:“哎,哎,嶽檢,你總得賞臉在家吃頓飯吧?我在午門外候駕候了這麽好幾天,耽誤了多少事啊!你檢察長大人怎麽說也得讓我奏上一本吧?你別怕,我知道你現在重任在肩,時間寶貴,一定長話短說!”


    嶽清蘭不聽也知道黃玉禾要說什麽,可一點不聽又不行,隻怕連女兒都會責怪她,隻得應付道:“好,好,老黃,那我給你十分鍾時間!”


    黃玉禾連連應著:“行,行,就十分鍾!”說著,把嶽清蘭拉進了臥室。


    進了臥室,嶽清蘭往床上一倒,閉上了困乏的眼睛:“說吧,說吧,抓緊!”


    黃玉禾不清楚嶽清蘭這幾天的疲勞情況,上前去拉嶽清蘭:“起來,起來,嶽檢,你這樣哪像聽匯報的樣子?蕭書記、餘省長、唐書記他們也沒躺在床上聽過我的匯報嘛!”


    嶽清蘭這才歎著氣,說了實話:“老黃,夫妻一場,你可憐可憐我好吧?這把大火一燒,我可慘了,這四天總共沒睡過十小時,真想一覺睡到明天天亮……”


    黃玉禾樂了:“好,好啊,那你就睡,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到太湖賓館去!”


    嶽清蘭卻警覺了,主動坐了起來,極力撐起眼皮:“別,別,案子剛開始辦,那麽多事呢。老黃,你有什麽話就快說,再不談正事,我可真要走了!”


    黃玉禾不敢囉嗦了,正經起來,一連串地問:“哎,清蘭,還真是放火啊?說是劉鐵山和周貴根都以放火罪立案了,要判死刑?還說蕭書記有指示,要從重從快,公開殺?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們檢察院是不是真的準備按放火罪起訴了?”


    嶽清蘭心不在焉地聽著,哈欠連連,一言不發。


    黃玉禾推了嶽清蘭一把:“哎,你倒是說話呀!”


    嶽清蘭忍住又一個哈欠:“老黃,不該你問的事,你最好別問!”


    黃玉禾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哎,嶽清蘭,你這叫什麽話?怎麽就不該我問啊?劉鐵山、周貴根都是我們南二礦破產失業工人,他們生產自救的新生公司是我和集團黨委支持搞起來的!為什麽叫新生啊?就是《聖經》裏諾亞方舟保留生命火種,重獲新生的意思!現在市場經濟洪水滔天,煤礦失業工人沒人管了,一個個黨支部解散了,黨員關係全轉到街道了,這時候一批[***]員站了出來,保留了這惟一的一個支部……”


    嶽清蘭擺擺手:“老黃,這些事我都知道,你不要說了,這與本案無關!”


    黃玉禾不無激動地反駁道:“這是必要的背景分析!把這個背景了解清楚,對你們辦案是有好處的,能讓你們保持清醒頭腦!嶽清蘭,我告訴你:現在工人中傳言可不少,有些話說得也比較激烈,說省裏市裏有些頭頭為了保自己的烏紗帽,不惜歪曲事實,想把失火定為放火,都想逃避領導責任……”


    嶽清蘭做了個手勢:“打住!——黃玉禾,你就敢保證不是放火?啊?”


    黃玉禾不接嶽清蘭的話題,隻管進攻:“嶽清蘭,請你先說說清楚,我們一些省市領導這麽急於定劉鐵山他們放火,有沒有舍車保帥的意思?有沒有?”


    嶽清蘭有苦難言:“老黃啊,這你讓我怎麽說呢?省市領導有什麽想法,我一個當兵的,區區馬前卒怎麽會知道?反正我得依法辦案,不能瀆職,免得將來讓人家辦我的瀆職罪!”歎了口氣,又鬱鬱說,“餘可為和陳誌立的矛盾你不是不清楚,你自己琢磨去吧!現在蕭書記立場不明,我這裏更加不能亂。”


    黃玉禾馬上明白了:“別琢磨了,我知道情況挺複雜,所以才為你擔心!如果這個案子真沒法公正客觀地辦,你就別辦了,讓他們撤你好了!”又憂心忡忡問,“清蘭,你們以放火罪逮捕了劉鐵山,是不是真掌握了什麽過硬的證據啊?”


    一涉及到具體案情,嶽清蘭又是公事公辦的口氣了,謹慎地道:“現在你就別問了,如果到時候我們以放火罪提起公訴,你一定會在法庭上看到有關證據的。”


    黃玉禾仍不甘心,向嶽清蘭拱了拱手:“好,好,清蘭,我不為難你,我問的話不要你正麵迴答,隻要你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就成,你就當我是瞎猜吧……”


    嶽清蘭根本不給黃玉禾鑽空子的機會:“別,別,你最好啥也別問!”


    黃玉禾苦起了臉:“嶽清蘭,說到底你還是我老婆啊!”


    嶽清蘭正色起來,糾正道:“不光是老婆,還是嶽檢!”


    黃玉禾無可奈何了,氣惱之中,沒好氣地譏諷說:“對,對,你是嶽檢!嶽檢,我看你現在簡直就是一部法律大全了,渾身上下都是法律的氣味……”


    偏巧,這時女兒小寧推門進來了,接過黃玉禾的話茬兒打趣說:“可不是嗎?我們家可是法律之家,空氣中都彌漫著法律條文,人人依法辦事,處處依法辦事!簡直是法治社會提前到來了!”看著嶽清蘭,臉上浮出了一絲壞笑,“嶽檢,有個情況我得反映一下,黃書記這幾天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不是給我下麵條,就是幹脆泡方便麵,對我身體和精神摧殘都很大,導致我智力嚴重下降!”說著,把一個小本本遞給黃玉禾,“黃書記,請你簽個字!”


    黃玉禾不幹:“我都違反《未成年人保護法》了,估計也被剝奪政治權利了,你還是找你媽簽字去吧!”


    嶽清蘭接過小本本,正要簽名,黃玉禾又一把奪了過去,在小本本上隻掃了幾眼就火了:“黃小寧,這一個星期你到底做過什麽家務勞動?居然還自評優秀?”


    小寧一跳老高:“嶽檢,黃書記他又犯法了,涉嫌誣陷!他一天到晚在單位,我拖地、洗碗、擦家具他全沒看到,竟然就敢斷定我沒做家務,[***]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他是誣陷吧?!”


    黃玉禾哭笑不得:“清蘭,你看看我們這家,亂得像狗窩,她還狡辯!”


    嶽清蘭笑道:“黃書記,你就簽字吧,你沒有證據的論點,我不予采信!”


    黃玉禾說:“那我保持上訴的權力!”說罷,苦笑著,掏出筆來簽了字。


    嶽清蘭問女兒:“小寧,放暑假十幾天了,怎麽還沒拿到成績報告單?”


    小寧不以為然地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同學們誰都沒拿到!”


    嶽清蘭知道女兒一心要當記者、當作家,除了語文,其他功課都夠戧,尤其是數學,上個學期竟然不及格,便狐疑地問:“你這學期的數學考得怎麽樣啊?”


    小寧一本正經道:“媽,應該還行吧?考完後自我感覺不錯!”


    黃玉禾毫不留情:“自我感覺?黃小寧同誌,我看隻怕是幻覺吧?!”


    黃小寧不敢戀戰了,接過簽了字的小本本就走:“嶽檢、黃書記,你們繼續談,我就不打攪了,我給你們做飯去,再次用行動證明我是如何熱愛勞動、熱愛集團的!”


    嶽清蘭也不想和黃玉禾再談下去了,站了起來:“小寧,做好飯,你跟你爸吃吧,我也得迴太湖賓館去了。老黃,你看看,這談了可不止十分鍾吧?!”


    黃玉禾不幹:“哎,哎,嶽檢,你別走啊,你不在家時,黃小寧可沒給我做過一頓飯,你今天也讓我沾個光,享受一下小寧給你的特殊待遇嘛!”


    小寧也不想讓媽媽走,扒著門框說:“媽,你別走,迴賓館也得吃飯嘛!”


    嶽清蘭想想也是,便又坐下了:“好,小寧,那你就抓緊點,別太複雜了!”


    小寧說:“不複雜,熟菜我老爸買了,我就是炒個青菜,下鍋麵團子!”


    小寧走後,黃玉禾又歎著氣,和嶽清蘭點名道姓說起了劉鐵山:“清蘭啊,劉鐵山可真是個大好人啊,這裏有個具體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怎麽說呢……”


    嶽清蘭漫不經心地看著黃玉禾:“有什麽不好說的?說嘛!”


    黃玉禾這才盡量平靜地說:“清蘭,零一年十月南二礦的透水事故你還記得吧?通了老塘,淹死了二十多人,把我和一個檢查組也困在下麵了……”


    嶽清蘭說:“這事我知道啊,當時我還在礦區檢察院,都嚇死我了!”


    黃玉禾眼圈紅了:“清蘭,你知道就好,我和那個檢查組的三個同誌全是劉鐵山帶人救出來的!為了救我們,劉鐵山三天三夜盯在井下,差點送了命啊!”


    嶽清蘭一怔:“怪不得我覺得劉鐵山臉很熟,他好像到我們家來過吧?”


    黃玉禾眼裏已噙滿淚水:“來過,還不止一次!最後一次是去年試行破產的時候,他找到我們家,把一大堆立功受獎的證書全帶來了,含著淚問我:國家怎麽不要他這個搶險英雄了?我怎麽說?我能說什麽?我把咱家收藏了好幾年的兩瓶五糧液全開給他喝了,喝到後來,他摟著我失聲痛哭,要我這個黨委書記不要把他們黨支部解散,不要把他的組織關係轉到街道上……”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後來的情況你知道的,這就有了新生公司,就有了公司的幾個施工隊和這個黨總支!”


    嶽清蘭心裏也很酸:“所以,你不但盯著我,還把電話打給了市委唐書記?”


    黃玉禾承認說:“是的,我根本不相信劉鐵山會放火。清蘭,這不可能啊!”


    嶽清蘭仍保持著理智和清醒:“老黃,這話先不要說了,好不好?”


    黃玉禾卻仍在說,仰著臉,努力不讓眼中的淚落下來:“劉鐵山被逮捕後,我寢食不安啊,想得也很多!我一直在想,我們有些領導同誌為自己和他們部下同僚的烏紗帽考慮時,到底有沒有替我們這個黨考慮過啊?清蘭,我認為,如果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把劉鐵山和周貴根倉促判了死刑,殺掉了,那就不是殺了兩個人的問題,實際上是殺掉了民心!殺掉了這個執政黨的執政基礎和執政的合法姓!”


    嶽清蘭心中不禁一震,怔怔地看著黃玉禾,半晌無語。


    黃玉禾仰天一聲長歎,又說:“清蘭,我送你一句話,希望你能記住,‘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你一定要為民做主,公正執法啊!”


    嶽清蘭這才鄭重地說道:“老黃,你這句話我一定會記住!我們檢察院還有一句話,是前年去世的前任檢察長留下的,我也記到了今天:升官發財請走他路,貪生怕死莫進此門,我這次準備經點風雨,見點世麵!”話頭一轉,卻又說,“不過,老黃,也不能以情代法啊,蕭書記今天已經在會上公開提醒我了。所以,我今天也得和你說清楚,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如果放火事實確鑿,將來真以放火罪起訴劉鐵山,你一定要尊重這個事實,不管這個事實多麽殘酷,決不能以個人感情幹擾我!”


    黃玉禾怔了一下,難受地點了點頭,點頭時卻又說:“清蘭,我當然不想用個人感情幹擾你,我知道你是檢察長,必須做法律機器,可我的個人感情還真是拋不開啊!還有個事你不知道,劉鐵山十三號夜裏被抓,第二天上午他老婆就喝農藥自殺了,現在還在搶救!我前天到他們家去看了看,真是慘不忍睹啊!劉鐵山的老父親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兩個孩子眼中的淚都哭幹了,家裏已經兩天沒開夥了……”


    嶽清蘭震驚了幾秒,痛苦地搖著頭:“可這都不是阻止執法的理由啊!”


    黃玉禾眼中的淚水落了下來:“是的,是的,這……這我也知道……”


    看著痛苦萬分的丈夫,嶽清蘭心中也隱隱作痛,腦子裏浮現出省委蕭書記的模樣,那臉上的正氣怎麽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可是,可是他現在的態度,為何就是這麽詭異呢?老領導透露的意思後來她想了,似乎餘省長在省委是站在蕭書記一邊的……難道,這就是蕭書記維護餘省長的原因?可……你是黨委副書記,代表黨的公正啊!你還是紀委書記,代表紀律的嚴明啊!


    因為黃玉禾是礦務集團黨委副書記,和劉鐵山又有這麽一種特殊關係,關心這個案子很自然,讓嶽清蘭沒想到的是,女兒黃小寧竟然也在關注著這個案子!


    一家三口圍在客廳的大桌前吃過飯,黃小寧馬上纏上了嶽清蘭,要對嶽清蘭進行什麽獨家采訪,說她是市小記者團副團長,要為小記者團立個很酷的大功。


    嶽清蘭哭笑不得,把飯碗一推,站了起來:“對不起,老媽無可奉告!”


    黃小寧跟前跟後,真像個什麽人物似的:“現在不是老媽了,是嶽檢!嶽檢,現在社會上對這個案子說法很多,據說這是放火,請問:你們有放火的證據嗎?”


    嶽清蘭收拾著準備帶走的換洗內衣:“少給我煩,聽誰說的你去問誰吧!”


    黃小寧把學英語用的小錄音機突然伸到嶽清蘭麵前,嚇了嶽清蘭一跳:“我現在就問你:嶽檢察長,根據你們掌握的情況,這個案子什麽時候可以起訴?”


    嶽清蘭火了,一把推開小錄音機:“拿開,我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


    黃小寧小嘴一噘,生氣了:“媽,我白給你做飯了?我有采訪自由嘛!”


    嶽清蘭覺察到自己態度生硬了,有些內疚地在女兒臉上捏了一把,挺和氣地說:“寧兒,你說的不錯,你是有采訪的自由,可媽也有拒絕采訪的權力嘛!你真當上記者就知道了,這種事會經常碰到的!好了,寧兒,別鬧了,媽真要走了!”


    沒想到,卻沒走成,女兒早防著這一手了,把大門反鎖了,鑰匙藏了起來。


    嶽清蘭站在門口,開玩笑說:“黃小寧同誌,你這可是涉嫌非法拘禁啊!”


    黃小寧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意,振振有詞道:“嶽檢,如果對別人,你說的這個罪名可能成立,但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老媽!我老爸說了,你太累了,讓我把你關在家裏,留你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哪兒都別去,就在家裏睡個好覺!”


    一旁,正在餐桌前收拾碗筷的黃玉禾也適時地投來了一縷關切的目光。


    嶽清蘭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心裏不禁一陣發熱,眼睛濕潤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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