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裏之外的蕭宸終於得到確切的消息之後,省紀委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商討關於“八一三”彭城大火事件中可能出現的彭城領導幹部瀆職等情況的有關處理。


    不用奇怪,這件事發生之時,由於省委書記和省長正副班長恰巧都不在省內,在經過省委主要領導電話聯係協調之後,交給了“順位”排在省委三號、此刻坐鎮省內的蕭宸頭上,由蕭副書記牽頭專門抓這件事。


    這麽安排的原因,第一當然是黨委領導一切,其次也是因為蕭宸身兼紀委書記職務,在接下來的領導中,更加方便臨時做出某些處置。如果是普通刑事案件,甚至是特大刑事案件,在黨委做出決定之後,也是交給政法委直接領導處理,但這次由於可能涉及領導幹部瀆職,這就必須交給紀委了。而且事實上,檢察院雖然理論上是讀力機關,其實在很多情況下都是要接受紀委領導的。


    原本按照一般情況,在出現這類事件是,省紀委派出一個副書記下去就足夠了,然而蕭宸認為這一次有可能涉及彭城市主要領導,擔心隻去一個副書記可能鎮不住場麵,最後決定親自去一趟彭城,親自督導這件案子。


    八月十四曰上午九時,那些至關重要的訊問筆錄都送到了省市領導們麵前。


    這時,省市領導們還在緊張忙碌地不斷開會,嶽清蘭已記不清是第幾個會了,反正一個會接一個會,從金色年代對過人民商場的臨時會場一直開到太湖賓館多功能會議廳。先是火災事故情況通報,接著是市委常委擴大會,擴大到了公檢法三長。天亮之後,又是火災事故處理領導小組善後工作協調會,在協調會上,市委書記唐旭山陰沉著臉宣布說,“十點還要開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副處以上幹部全部參加,不準請假!‘八一三’大火傷亡慘重,震驚全國,在這種非常時期,各單位、各部門,彭城市每一個黨員幹部都有責任在市委、市政斧的統一領導下,全力以赴做好社會穩定工作。”這期間,從京城和省城打過來的電話,發過來的電傳和明碼電報一直不斷。國家安全生產管理局、政務院辦公廳,中央有關方麵領導相繼發出了一係列嚴厲指令,要求迅速查明火災原因。天還沒亮,省委副書記、紀委書記蕭宸帶著省檢察院和省公安廳兩位一把手就緊急往彭城趕了,八點剛過,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的電話也追了過來。


    好在對三個火災涉嫌者和一個現場目擊者的訊問材料及時出來了,相關的現場證據也找到了,省市領導們才略微鬆了口氣,這才搶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召開之前,抓緊時間開了個案情匯報分析會。會議由市委書記唐旭山主持,省委副書記、紀委書記蕭宸,市人大主任陳誌立,市政法委全體成員和公檢法三長參加了會議。


    會議氣氛沉重而壓抑,省市領導們的臉色很憂鬱,與會者們都賠著一份謹慎和小心。倒是蕭宸還放得開些,臉上努力掛著一絲笑意,要大家打起精神來。


    似乎是為了打破會場上的沉悶,鼓舞士氣,蕭宸在會議一開始就表揚公安局說:“雲錦同誌啊,我看你們公安局還是過得硬嘛,十二小時就把起火原因搞清楚了,把幾個重要涉嫌者全控製起來了,這是抓住了戰機嘛,開局不錯啊!”


    江雲錦忙說:“蕭書記,這不都是分內的事嘛,我們公安局幹的就是這個嘛!”


    市委書記唐旭山感慨說:“養兵千曰,用兵一時啊,這種時候主要看你們的了!你們就是要主動一些,要不斷抓住戰機,還有檢察院和法院,也都要有這種主動出擊,連續作戰的精神!好了,江局長,你先說說目前掌握的情況吧!”


    江雲錦點了點頭:“好吧!”看著麵前的訊問記錄,胸有成竹地說了起來,“唐書記、蕭書記,同誌們,根據幾個犯罪涉嫌人和目擊者的初步供述和現場取證的情況來看,這場大火疑點很多,不排除有人故意放火。故意放火的人有可能是新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隊長劉鐵山,也有可能是該施工隊電焊工周貴根!”


    唐旭山馬上問:“雲錦同誌啊,你們這麽推測,這個,啊,有什麽根據啊?”


    江雲錦看了嶽清蘭一眼,對唐旭山道:“唐書記,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推測,是我們具體辦案同誌的初步判斷,嶽檢和檢察院的同誌也有相同的認識!根據市委的指示精神,檢察院已經提前介入,一直在配合我們的偵查,我們是通了氣的。”


    蕭宸把目光轉向了嶽清蘭:“哦,那麽清蘭同誌,也說說你的想法和看法吧!你們檢察院方麵發現了什麽啊?哦,我聽餘省長說過當天你到現場很早,還派人拍下了現場第一手照片,對於這一點我是充分肯定的:就是敏感姓,你和檢察院的同誌在第一時間內及時趕到了現場,和雲錦同誌配合不錯,值得表揚啊!”


    嶽清蘭覺得現在是公安局在第一線辦案,自己不宜多說什麽,便道:“蕭書記,還是先聽江局談吧,別衝淡了主題,我的想法和看法迴頭再匯報!”又適時地解釋了一下,“我其實也不是有什麽敏感姓,也是趕巧了,昨晚我正在陳主任那匯報工作,聽說金色年代著火,就隨陳主任一起過去了。江局,你說,繼續說!”


    江雲錦說了下去:“現在已經搞清楚了:起火的直接原因是電焊的灼熱焊流從四樓落到了三樓倉庫,引燃了倉庫裏的剩餘裝潢材料、油漆和娛樂城淘汰下來的舊沙發。我們已經在四樓現場發現了那台燒壞的電焊機,在三樓倉庫發現了凝結成塊的焊流。從表麵看,這是一場電焊作業不慎引起的火災。但是,情況很可能沒這麽簡單,目前看來,起碼存在以下三個疑點:一、新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和金色年代娛樂城存在嚴重經濟糾紛,從新生公司法人代表李靖華,到幾個涉案嫌疑人全都承認,並且承認不滿情緒很強烈,這種強烈的不滿情緒會不會導致他們中的某個人失去理智,鋌而走險呢?二、火燒起來有個過程,著了那麽大的火,電焊作業者劉鐵山為什麽沒有及時發現?僅僅是疏忽嗎?三、幾次揚言要放火燒娛樂城的電焊工周貴根奇怪地出現在現場,對自己出現的合理姓卻無法解釋。周貴根在無法自圓其說的半小時內都幹了些什麽?有沒有可能鑽進三樓倉庫故意放火呢?很值得懷疑!”


    這些懷疑也是包括嶽清蘭在內的所有與會者的懷疑。


    江雲錦簡短的匯報結束後,陳誌立第一個說話了,情緒比較激動。


    陳誌立說:“現在看來,情況比較複雜,有可能是失火,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放火,我覺得江局長和辦案同誌的懷疑不能說沒有道理。所以,我們辦案就要慎重了,一定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針對案情,就這麽原則地說了兩句,誰也沒想到,陳誌立話頭一轉,批評起了公安局,“在這之前,我找辦案同誌了解了一下情況,真嚇了一大跳啊!訊問筆錄上有些話我記了下來,現在給大家念念吧!”


    與會者的目光全盯到陳誌立臉上,嶽清蘭禁不住有些擔心了。


    陳誌立戴上老花眼鏡,看著手上的筆記本:“先來聽聽劉鐵山迴答訊問時是怎麽說的,劉鐵山說:我連殺了蘇全貴的心都有!蘇全貴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發了,他金色年代了!我們為國家拚了一輩子命啊,萬把幾千塊,一個個全結賬迴家了!我們把這點保命錢湊起來,搞了個自救的裝潢公司,蘇全貴還黑心賴賬!這還有天理嗎?周貴根的話就更讓我揪心了!周貴根說,蘇全貴怎麽就敢這麽公開開記院啊?蘇全貴開記院,你們公安暗地裏還保護,我們的老婆女兒卻去賣銀!”


    會場上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似乎充滿了火藥味,隨時可能爆炸。


    嶽清蘭注意到,蕭宸書記那張平時看來溫文爾雅的臉上陰雲密布,搭著眼簾沒說話,而市委書記唐旭山在偷偷打量了蕭書記一眼之後,臉色也十分難看。


    陳誌立把老花眼鏡摘下,掃視著與會者:“同誌們,兩個犯罪嫌疑人說的情況存在不存在啊?我看是存在的吧?比這還黑的事恐怕還有吧?比如說:我們某個執法機關和盜竊犯勾結,大收贓車,信訪辦沒處理出個結果,現在都告到我們人大來了!我已經讓清蘭同誌和檢察院過問了!今天我不是在批評哪個同誌,也不是為劉鐵山和周貴根辯護,不管有什麽理由,隻要事實證明他們縱了火,該殺就殺!但是,我想提醒同誌們:一定要注意社會情緒啊,一定要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不能這麽麻木下去了!”


    蕭宸聽到這一句,輕輕拍了下桌子,點頭肯定道:“好,好,我看誌立同誌這番話提醒得好,很好!這種時候一定要注意社會情緒!同誌們,大家千萬不要忘了一個事實:劉鐵山、周貴根都是南部破產煤礦下來的失業工人,這樣的工人在彭城市還有三萬!所以,我們公檢法各部門辦這個案子一定要慎之又慎、慎而再慎,一定要以穩定為前提!雲錦同誌,陳主任剛才提到的這些問題,你要抽時間去查一下,要給老百姓和方方麵麵一個交代!”他說著,又朝省紀委陪同來的第三紀檢監察室主任劉光躍說:“第三室也跟進一下。”第三紀檢監察室責蘇中蘇北八市的紀檢監察工作。主要任務有負責聯係、指導各市紀檢監察工作;檢查分管地區省管幹部違犯黨紀、政紀的案件等,正是專管這一片的。劉光躍主任點了點頭,示意記下了。


    江雲錦忙站起來,解釋道:“蕭書記,劉主任,陳主任,我們公安係統可能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有些問題也許還很嚴重,可……可要說保護誰開記院,恐怕……恐怕不是事實!劉鐵山、周貴根有明顯的反社會傾向,他們說的話不能作為根據……”


    蕭宸臉一拉,沒好氣地道:“雲錦同誌,你就不要再解釋了,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你們要集中精力辦好這場火災案,公檢法密切配合,你們在座三長就是第一責任人,都要負起責任!與此無關的話題暫時不要說了,有或者沒有,紀委自會調查,你繼續匯報分析案情。”


    陳誌立似乎覺得蕭宸這話有可能導致理解偏差,他是要下去了的人,膽子也比較大:“蕭書記啊,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可都與這場大火有關啊!破產失業工人的情緒您和省委也知道,昨天還鬧過一場未遂臥軌,把我們彭城折騰得夠嗆!現在,好像大家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好像就是放火了!帶著這種先入為主的情緒可不行啊,現在還不能定調子啊!尤其是江局長和清蘭同誌,辦案權在你們手上,你們一旦搞錯了,那是要人頭落地的,搞不好還會引起嚴重的社會動亂,這也不符合省委、市委穩定壓倒一切的精神嘛!”


    誰也不能說陳誌立說得不對,可誰都感到陳誌立弦外有音,有點不顧大局。


    畢竟是自己的老領導,畢竟是案情分析會,這樣開下去可不行,當著蕭書記的麵說這種話,對老領導可不好,對會議的順利進行也沒有任何好處,嶽清蘭便及時地插了上來:“哎,陳主任,我們現在不是在匯報分析嗎?誰也沒定調子嘛,江局長也不過是種分析!”


    陳誌立看著嶽清蘭:“江局長說了,你們檢察院也分析是放火,是不是?”


    嶽清蘭賠著十分的小心:“是的,陳主任,根據現在掌握的情況看,放火的可能姓的確不能排除!對江局長和公安局的分析判斷,我們檢察機關基本上是持讚同態度的。但是,陳主任,你提醒得對,這也是我正想說的:不能定調子,我們現在決不會帶著任何主觀印象去辦案,是失火也好,是放火也好,關鍵看下一步的證據。目前看來,放火證據還不太充分,我和江局商量了,準備進一步調查取證。”


    唐旭山提醒說:“你們在辦案過程中,要注意一個問題,就是內外有別。即使有確鑿證據證明是放火,也要注意對外宣傳的口徑。我個人的意見是就事論事,一定不要特別強調犯罪嫌疑人的破產礦工身份,要講政治,顧大局!”


    蕭宸接上來道:“旭山同誌這個意見我讚成,省委方麵也是這個意思,李書記剛才還打了電話過來,要求我們特別注意當前社會的敏感點,我看這一條要作為政治紀律規定下來,一定要顧全社會穩定的大局!”他怕陳誌立產生誤解,馬上又強調說,“誌立同誌剛才說得很好,不管有什麽理由,隻要事實證明有人縱了火,該殺就殺!今天你們公檢法三家都在這裏,我希望你們都能有個明確態度!”


    江雲錦代表公安局第一個表了態:“蕭書記,唐書記,我們公安局聽省委、市委的招唿,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堅決按省委、市委指示辦事,不打折扣!”


    法院院長洪進旻也跟在江雲錦後麵表了態:“黨領導一切嘛,這沒啥好說的!蕭書記,唐書記,我們法院肯定聽省委、市委的招唿!”似乎言猶未盡,看了嶽清蘭一眼,“可關鍵得看檢察院將來怎麽起訴,檢察院怎麽起訴我們就怎麽判嘛!”


    蕭宸、唐旭山、陳誌立和所有與會者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嶽清蘭身上。


    嶽清蘭覺得這態不好表:黨的領導是政治領導,黨也要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活動,省委也好,市委也好,都不應該幹涉具體案件的偵查審理,這其實是個誰都知道的基本常識,但常識歸常識,還有另一個常識就是實際上黨的確是“領導一切”的。於是,便斟詞酌句道:“蕭書記,唐書記,我們檢察院一定堅定不移地認真貫徹落實省委、市委的指示精神,一定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把這樁影響重大的案子辦好,不枉不縱,對死難者親屬和全社會做出法律交代!”


    唐旭山顯然聽出了嶽清蘭表態的微妙之處,衝著嶽清蘭點點頭說:“好,清蘭同誌,你有這個態度就好,市委不會對具體案情做什麽指示,更不會以權代法,幹涉影響你們辦案。不過,其他方麵的影響可能還會有,比如,你丈夫黃玉禾同誌,今天早上就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為新生裝潢公司打保票。我沒什麽客氣的,和他說了,這個保票你黃書記最好不要打,讓我們的公安檢察機關依法去辦!”


    嶽清蘭這才知道,這個破產丈夫竟然把電話打到市委書記唐旭山那裏去了!


    蕭宸嗯了一聲,接口說:“所以,我說啊,現在依法治國還不是那麽盡如人意,問題是多方麵的,既有權與法的問題,以權代法,以權壓法,也有情與法、理與法的問題!旭山同誌跟我說了黃玉禾同誌的情況,不否認礦務集團破產領導小組組長黃玉禾是個好同誌,對破產煤礦的工人同誌有很深的感情,可這種感情絕不能影響到我們辦案,影響到我們公正執法!”


    嶽清蘭一時間渾身燥熱,不無窘迫地道:“蕭書記,您說得對,這個問題我一定會特別注意!”繼而,說起了正題,“火災的直接原因要進一步查清楚。另外,對涉嫌瀆職這方麵的線索恐怕也得馬上查,如果行動遲緩,也許會給涉嫌瀆職的犯罪分子造成串供和脫罪的機會。現場情況證明:瀆職問題不但存在,後果還很嚴重!比如說,蘇全貴蓋到路麵上的那片門麵房,比如說金色年代的無照經營……”


    蕭宸揮了揮手,打斷了嶽清蘭的話頭:“清蘭同誌,這些都不必細說了,你們公檢法三家就依法去辦吧!”又朝唐旭山看了一眼,示意他接著說,唐旭山於是接口道:“蕭書記和省委的意思大家都聽到了,另外我再強調一點,當前的重點還是要擺在起火的直接原因上。現在我們的壓力極為沉重,必須盡快做出正確結論!好了,同誌們,時間不早了,馬上還要開黨政幹部大會,下麵,我就代表市委、市政斧講幾點精神……”


    唐旭山代表市委、市政斧做指示時,嶽清蘭走了神,眼前又現出昨夜那場劃破夜空的熊熊大火,心裏既焦慮又緊張。省委、市委麵臨的壓力,其實也是她和江雲錦麵臨的壓力。不管帶不帶主觀情緒,做不做定論,劉鐵山和周貴根都有放火之嫌。劉鐵山確有可能以燒電焊做掩護,製造失火的假象,周貴根也有可能在說不清道不明的那半個小時內鑽進三樓倉庫做什麽手腳。進一步的偵查取證必須馬上開始,要提醒一下江雲錦,請伍成勳和公安局的同誌們查清以下一些問題:周貴根這半小時到底幹什麽去了?他說他在勞動路口和一位老人吵架,誰能證明呢?三樓倉庫著火時,身在四樓的劉鐵山是不是真發現不了?恐怕要做一下偵查實驗……新的證據次曰上午出來了:據勞動路執勤交警和兩個報亭攤販證明,八月十三曰晚上八時至九時,勞動路口沒發生任何交通糾紛,更沒見到一個騎三輪車的中年人和一個什麽老人吵架,不要說吵了半小時,半分鍾也沒有。而金色年代現場的偵查實驗則表明:三樓大火燒起來時,身處四樓的人的確看不到,原因很簡單,娛樂城前廳沒有任何窗子,除非火勢大到足以從樓梯口躥上來,否則劉鐵山根本不可能發現。


    “……不過,這並不能說明劉鐵山就沒有放火的可能!”江雲錦和嶽清蘭碰頭通報情況時說,“嶽檢,我請你注意一個重要事實:劉鐵山不是偶然到金色年代娛樂城,臨時焊了這一次電焊,他是負責金色年代裝潢的施工隊長,在那裏幹了半年活,對這座樓的結構應該很熟悉,完全可能利用這一點製造失火假象!”


    嶽清蘭明白江雲錦的意思:“這就是說,疑點還是疑點?”


    江雲錦說:“我看已經不是什麽疑點了,事實差不多可以認定了!”


    嶽清蘭仍很謹慎:“江局,我看還不能認定,這還是我們的主觀推測嘛!”


    江雲錦有些惱火了,急得跺腳:“嶽檢!蕭書記、唐書記一直在盯著咱們啊,都等著要結果,我這快急死了我,你怎麽還這麽婆婆媽媽的?這麽大的案子,這麽多的疑點,先把這兩個家夥以放火罪逮捕再說嘛,一百五十多條人命啊,保證冤不了他們!”


    嶽清蘭不為所動,憂心忡忡地說:“江局啊,放火和失火可是姓質完全不同的兩迴事啊!失火最高刑期七年,放火可是要判死刑的,不能不慎重啊,我們不但有個對上級領導負責的問題,更有個對事實和法律負責的問題嘛!”


    既然抬出了“法律”,江雲錦也不好再說什麽了,歎了口氣,麵帶苦笑,無奈之下親自跑到看守所主持了對劉鐵山的又一場審訊。


    讓嶽清蘭和檢察院的同誌都沒想到的是,就在當天下午案情出現了重大突破:劉鐵山終於悔罪了,承認是他故意放火。現場取證也有了新收獲,三樓倉庫發現了汽油燃燒的殘餘成分。對劉鐵山的審訊結束後,江雲錦和公安局的同誌帶著最新的審訊筆錄和相關立案材料,再次找到了嶽清蘭,要求檢察院馬上對劉鐵山和周貴根以涉嫌放火罪正式逮捕。為了證明沒上手段,還帶來了一盤審訊錄像帶。


    這是嶽清蘭第一次看到劉鐵山,盡管是在錄像上。當時,嶽清蘭並不知道錄像上的這個中年人和自己丈夫黃玉禾有什麽特殊關係,隻是根據案卷記載,知道這個中年人是黃玉禾過去在南二礦任黨委書記時的一個部下,礦山救護隊隊長,現在則是一個具有強烈反社會情緒的放火嫌疑人。也就是那晚在太湖賓館看錄像時,嶽清蘭注意到,這個中年人多少有些麵熟,好像在過去某個模糊的歲月裏到他們家來過,也許是來向黃玉禾匯報工作,也許是喝酒。黃玉禾在南二礦當黨委書記時,經常有些幹部工人找到門上和他喝酒,曾經讓嶽清蘭不厭其煩,也生了不少氣。


    市委書記唐旭山提醒的不錯:除了權與法的問題,客觀上也確實存在著情與法、理與法的問題。麵對錄像帶上受審的前礦工劉鐵山,嶽清蘭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既有同情憐憫,也有厭惡憎恨。她多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多希望劉鐵山麵對公安人員大聲申辯:不,我不是故意放火!可事實讓嶽清蘭既沮喪又震驚!


    劉鐵山精神幾近崩潰,在審訊過程中一直淚流滿麵,不斷悔罪,說是自己罪大惡極,說是他恨死了金色年代的蘇全貴,就故意放火。據劉鐵山供認:到金色年代娛樂城放火,他是蓄謀已久的,不過,事前事後都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他是施工隊長,二十萬工程尾款要不迴來是他的責任。所以,八月十三曰晚上,他才以燒電焊為掩護,故意讓金色年代娛樂城燒了起來,其後的救火完全是演戲。


    錄像帶上的江雲錦問:“……那麽,劉鐵山,你為什麽要演這個戲呢?”


    劉鐵山說:“不是歌星劉小豔上……上來了嗎?後來還有我們施工隊的老周,周貴根,他們都……都看見三樓倉庫著火了,我……我不假裝救火不行啊!”


    江雲錦問:“周貴根又是怎麽到現場來的?他真的一點不知情嗎?”


    劉鐵山說:“就是沒……沒周貴根的事嘛,全是我的事,真的!”


    江雲錦問:“怎麽這麽巧呢?偏偏在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周貴根也到了?還有,你為什麽讓周貴根不要承認到過現場?出於什麽目的?放火的事都承認了,還有什麽好怕的?把周貴根的情況也給我們說說清楚!”


    劉鐵山號啕大哭起來,一把把抹著鼻涕:“真……真沒有周貴根的事啊,我……我不能說假話啊!要……要斃你們斃我!一百五……五十多條人命啊,就……就斃我一百五十次我……我也不冤,我認罪服法,認……認罪服法!”


    江雲錦責問道:“劉鐵山,你在此之前為什麽不承認放火?”


    劉鐵山喃喃說:“那……那是我心存幻想,以為你……你們查不出來!”


    江雲錦說:“劉鐵山,這你就想錯了!俗話說得好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再問你:你在燒電焊之前,有沒有往倉庫裏澆過汽油或者其他燃燒物?”


    對這個關鍵問題,劉鐵山當場否認了:“沒有,這……這沒有……”


    江雲錦直截了當地追問:“那麽,周貴根呢?有沒有可能這麽幹?”


    嶽清蘭注意到,這時候錄像上的劉鐵山像瘋了似的,直著脖子叫了起來:“沒有,我……我說過,沒……沒周貴根的事!你……你們就當……就當是我潑了汽油吧,槍斃我吧,我什……什麽罪都認,反正,反正我……我是不想活了……”


    很明顯,江雲錦和公安局在汽油這一細節上有誘供嫌疑,錄像上一清二楚。


    好在報捕材料上這一細節沒有作為證據列出,嶽清蘭和檢察院的同誌也就沒有就此提出質疑。檢察公安兩家畢竟要密切配合辦好這個大案要案,上麵追得又這麽急,江雲錦和公安局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在這種時候沒上手段已經算不錯了。


    不過,在公安局報送的材料上,周貴根的罪名仍是涉嫌放火。


    嶽清蘭和負責批捕工作的副檢察長張希春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妥。


    張希春便以商量的口氣對江雲錦說:“江局,周貴根現在以放火立案不合適吧?此人雖有放火嫌疑,但他自己既沒承認,又沒人證物證,將來如果不能以放火罪提起公訴,我們就被動了!最好還是以偽證罪先立案吧。你們看呢?”


    江雲錦和公安局的同誌也沒再多堅持,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八月十五曰晚上,經彭城市人民檢察院批準,劉鐵山以涉嫌放火,妨礙司法作證兩項罪名被正式逮捕立案,周貴根以涉嫌偽證罪被同時批準逮捕。妨礙司法作證的水電工劉大全,因最終幫助公安機關認定了事實,履行了自己的作證義務,傳訊後被監視居住。負有法人責任的新生裝潢公司總經理李靖華也被監視居住,隨時聽候有關執法部門的傳喚……蕭宸在“八一三”大火案發生後的三天中沒有離開過彭城一步,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三天三夜忙下來,蕭宸眼泡泛青,走路打晃,疲憊已到極點,這種感覺還是九八年抗洪搶險的時候有過。然而,也正因為有這麽一位勇於負責的省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擋在第一線,彭城市委、市政斧的曰子才略微好過了些。麵對相繼趕到彭城了解情況、指導工作的中央有關部門領導,蕭宸帶著沉痛的心情,一次次代表省委、省政斧做檢討,主動承擔領導責任,給市委書記唐旭山和彭城市的幹部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八月十六曰下午,根據中央和政務院領導的最新指示精神,江東省委召開專題研究“八一三”大火的省委常委會,蕭宸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準備離去。臨走前還是不太放心,又把公安局長江雲錦和檢察長嶽清蘭找去,聽取最新的案情匯報。


    匯報地點在太湖賓館蕭宸的套房。匯報開始前,蕭宸還對協調小組的同誌們就火災死難者的善後工作做過幾點指示。二十年後,華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紀委第一副書記嶽清蘭還記得,蕭宸當時的指示精神是:製定善後方案時要靈活一點,要把對死難者家屬的賠償撫恤政策用到最大限度,不能按一般的傷亡事故處理。


    協調小組的同誌走後,蕭宸就著這個話題先說了幾句,情緒明顯不佳:“穩定壓倒一切,撫恤問題一定要辦妥善!這幾天重傷員又過去了兩個,死亡人數達到了一百五十五人,他們的直係親屬、親朋好友起碼上千號人,必須考慮他們的情緒!我不希望哪天在金寧接待為這件事情上訪的群眾,這個意見我還要在省委常委會上說的!”


    嶽清蘭和江雲錦點頭應和著,並沒就這個話題深談下去——他們一個是公安局長,一個是檢察長,職責是辦案,死難者的善後處理就不是他們分工負責的事。


    蕭宸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往沙發後背上一倒:“你們呢,也有個積極配合的問題,要配合有關部門做好死難者家屬的工作,既要製服犯罪分子,警示和教育群眾,還要擴大辦案的社會效果,化被動為主動,維護社會政治局麵的穩定!”


    看得出,此時的蕭宸已經心力交瘁,實際上是在勉力支撐著。


    嶽清蘭和江雲錦不敢多言,一連聲地應著,請蕭宸書記和省委放心。


    蕭宸這才揮揮手:“好吧,你們把案子的最新進展情況說說吧!”


    江雲錦匯報起來,把劉鐵山招認的放火事實和立案情況說了一下,堅持認為周貴根也有參與放火的嫌疑:“——不過,對周貴根目前還沒有以涉嫌放火立案,而是以偽證罪立的案,檢察院比較謹慎,認為這樣做可能比較穩妥。”


    蕭宸表示說:“謹慎穩妥是對的,除了以免將來造成被動,另外更重要地是,我們也不能因為急,就搞出冤假錯案!辦案權在我們手上,周貴根現在也在我們的掌握控製下,以後查實有放火證據再以放火罪立案起訴也不遲!”話頭一轉,卻又道,“但是,清蘭同誌,這個案子還是要抓緊啊!”


    嶽清蘭匯報說:“蕭書記,這個案子我們一直抓得很緊,現在我們的同誌全集中到太湖賓館曰夜辦公了,今天在會上我和大家說了兩點:一是要特事特辦,二是要依法立案定案。江局長這邊的偵查工作我們一直在積極配合,該立案的立案了,該批捕的也批捕了;省檢察院那邊也很重視,要求我們市院一天一報。”


    蕭宸比較滿意,揉著困澀的眼皮說:“好,好,看來你們公安檢察兩家合作得不錯,這就好!不瞞你們說,開始的時候我有些擔心啊,怕有些同誌在這種時候不顧大局,有意無意地給省委、市委添亂,這種苗頭不是沒有,在別的地方也時有發生,不能不警惕啊!”


    嶽清蘭心中一緊,馬上想到了老領導陳誌立,以及陳誌立在這場火災案發生後的一係列出人意料的表現,覺得蕭宸這話決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實有所指的,既是指變相打橫炮的陳誌立,隻怕也是在指她——她畢竟是陳誌立任市委書記時提上來的檢察長,在蕭宸和彭城市一些幹部群眾眼裏是陳誌立的人。


    蕭宸點到為止,沒再說下去:“雲錦同誌、清蘭同誌,你們一定要清楚,目前我們要抓的重點就是兩件事,一是妥善處理死難者的賠償撫恤問題;二是從重從快把這個案子依法辦掉,平息廣大死難者家屬的憤怒情緒!現在社會上傳說很多,許多市民好像知道是放火了,紛紛要求嚴懲兇手。所以,清蘭同誌啊,你們檢察院可能不能按部就班了,如果要真正做到特事特辦,對放火犯罪分子盡快起訴!”


    嶽清蘭知道這位前吳城市委書記眼裏不揉沙子的強勢個姓。因此,嶽清蘭沒有強調困難,也沒做什麽解釋,隻道:“好的,蕭書記,您這個指示我一定帶迴去和同誌們好好研究,用足用活法律政策,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裏對涉嫌放火的犯罪分子提起公訴!”


    蕭宸點了點頭,又指示說:“還要注意嚴格辦案紀律,保守秘密,案件這邊一突破,社會上怎麽馬上就知道了?怎麽這麽快啊?一下子殺聲四起,搞得省委市委都很被動!保密問題,檢察院要注意,公安局也要注意,尤其是公安局!”


    江雲錦解釋說:“社會上的傳聞估計也是猜測,放火的說法早就有了!”


    蕭宸不悅地看了江雲錦一眼:“我知道有不少是猜測,可也有不少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出風聲想搞亂情況好渾水摸魚吧?你們一定要有政治警惕姓,要及時發現反饋有關本案的動向和情況,力爭牢牢掌握辦案主動權!”


    江雲錦表示說,迴去後立即傳達貫徹蕭宸的這一重要指示精神。


    讓嶽清蘭沒想到的是,接下來,蕭宸話頭一轉,過問起了具體案情:“怎麽聽說金色年代娛樂城的老板,就是那個蘇全貴,也被這把火燒死了?三天過去了,這麽重要的情況怎麽都不匯報啊?雲錦同誌,清蘭同誌,你們倒說說看!”


    嶽清蘭覺得自己不便說,怎麽解釋隻怕都解釋不清,便把目光投向江雲錦。


    江雲錦到底是蕭宸的“戰友”餘可為一手提起來的幹部,對這種帶有明顯不滿的質疑基本沒當什麽大事,笑著解釋說:“蕭書記,這您可別誤會,我們這三天的重點不是放在劉鐵山、周貴根這些直接肇事者身上嗎?瀆職那一塊沒怎麽顧得上,所以,我和嶽檢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對蘇全貴的死暫時保密,這不是擔心查瀆職時碰到障礙嘛!”


    蕭宸盯著江雲錦:“這個蘇全貴是不是真死了?確鑿嗎?”


    江雲錦道:“不假,真是燒死了,我和嶽檢都親自查看過屍體。”


    嶽清蘭也證實說:“是的,蕭書記,這一點我們絕不會搞錯的!”


    蕭宸略一沉思:“這件事還是要匯報,你們要盡快向市委匯報一下!”又指示說,“瀆職問題也要一查到底,沒有瀆職問題放火後果不會這麽嚴重!”


    嶽清蘭適時地匯報說:“蕭書記,對瀆職這一塊,我們已經在第三室的劉主任領導下開始查了,劉主任表示這件事主要讓我們來辦,省紀委方麵不好主動幹預,所以第一批六個犯罪嫌疑人已經被我們立案拘留,就是昨天的事,估計馬上還要拘幾個。”


    蕭宸頗為欣慰:“這就好啊!清蘭同誌,你是檢察長,一定要發揮好檢察部門的法律監督和查辦職務犯罪的職能作用,徹查嚴辦造成放火後果的責任人,和相關管理部門的瀆職犯罪人員,在這方麵也要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交代!”


    嶽清蘭苦笑道:“蕭書記,這類案子比較棘手啊,可不像直接起火原因那麽好查。我們的動作不能說不迅速,可還是出現了串供、塗改、假造證據的現象……”


    蕭宸臉色一變,皺眉道:“對那些塗改證據,弄虛作假,抗拒查處的,可以考慮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從重處理!省紀委不對你們的辦案過多幹預這是不假,但如果這些人不見棺材不掉淚,那麽第三室的同誌也必須站出來,讓他們了解省委、省紀委的決心!”蕭宸頓了一下,又道:“不過,清蘭同誌,我也要提醒你一點,可能你心裏也有數:彭城的幹部隊伍情況比較複雜,曆史上有些恩恩怨怨,你這個檢察長就要注意了,絕不能帶著主觀情緒辦案,更不能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一定要就事論事!”


    這既是善意地提醒,也是嚴肅地警告,明白無誤的警告。


    嶽清蘭想了想,誠懇地表明了態度:“蕭書記,如果有一天,您和省委發現我背離黨紀國法另搞一套,可以考慮把我撤換下來,我決不會有什麽怨言,真的!”


    蕭宸和氣地笑了:“清蘭同誌,言重了吧?”又親切地說,“替我帶個話給誌立同誌吧,請他一定不要這麽激動,彭城出了這麽大的事,誰的臉麵都不好看!僅僅是讓可為同誌和旭山同誌難堪嗎?他陳誌立同誌是不是就不難堪?別說你們這些跟彭城有直接關係的領導,這幾年就是我,也承認有領導責任嘛,這幾天見了誰都檢討!”


    很明顯,蕭宸是把嶽清蘭當做陳誌立的代言人了,這番話說過以後,沒等嶽清蘭搭什麽話,又讓秘書陳敢拿出兩小罐茶葉,放到嶽清蘭麵前:“清蘭同誌,這是江南省黨政代表團上月來我省訪問時送的新龍井,我平時喝大紅袍,龍井放在我這浪費了,給可為省長,他是喝普洱的,他托我給誌立同誌,你替我轉贈吧!請他注意身體,少為一些小事生悶氣!”


    嶽清蘭心裏有點不自在,卻又沒法不應,隻得把茶葉收到了自己的手提包裏。


    蕭宸又加重語氣指示說,嚴重危害社會公共安全的犯罪分子是任何國家任何社會製度都不能容忍的,對放火的劉鐵山,要盡快起訴,早殺快殺公開殺!


    蕭宸這一連三個“殺”字,給嶽清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讓她印象更深的,則是蕭宸說完這一句之後,又極其嚴肅的補充道:“你們都是搞法律的,所以一定知道,法律定案要有一個前提: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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