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車被偷了。”為了防止唐既明問,許渭塵一上車就脫口而出。他罵了句倒黴:“一會兒不知道怎麽跟我媽說。”“現在還早,我們開車找找,”唐既明升起車窗,安撫他,“找不到就再買一輛。”“什麽買一輛,說得這麽輕鬆?我車很貴好嗎,能換兩台這破旅行車了,”許渭塵橫眉怒目,“我媽本來就不想我買這個……”他又急又懊悔,閉上嘴不說話了。唐既明沒有動氣,啟動了車,慢慢向前開,像真的替許渭塵找起了自行車來。旅行轎車雖然舊,車裏的味道並不難聞,座椅的皮應該是新換的,皮革味混著香薰裏的檀木香氣,有一種幹淨和溫暖的意味。許渭塵心情奇妙地緩緩平複下來,看著緩慢掠過的街景,想了一會兒,悶悶地對唐既明說,可能在附近某個比較亂的區。“不過肯定找不到,偷了一早藏起來了,哪會放在路邊。”許渭塵說著,又很悔恨,俯身把臉埋進手裏,大喊大叫,罵自己蠢。不知是不是他記錯,唐既明安慰他時,聲音像有些笑意:“沒關係,你指路,我們過去看看。”那天的經曆十分有戲劇性,來到許渭塵猜測的街區,轉了兩圈,他們竟真在一個倉庫後方的空地上,看見了兩名社會青年圍著許渭塵的車,像在評估車價值幾何。“我過去,你在車上等著。”唐既明告訴許渭塵。許渭塵有些畏懼,拽了他一下:“算了吧,報警好了。實在不行有保險。”“小事情。”唐既明笑了笑,兀自下了車。雨還在下,他戴上了運動外套的帽子。許渭塵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母親似乎提過,林雅君所在的城市比l城亂上許多。許渭塵將車窗降下少許,見唐既明和那兩名青年說話。但因為隔得遠,聽不清談話的內容,沒說幾句,忽然見唐既明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什麽,青年們破口罵了幾句,後退一步,轉身逃走了。唐既明等他們消失,才推著許渭塵的車走迴來。走近時,許渭塵看見他灰色運動外套的帽子和肩膀都被淋成了深色。他打開後備箱,把車放進去,而後迴到駕駛座,關上了車門,許渭塵聞到了雨的氣味,注意到唐既明的眉毛和臉都濕了。雨水使他的臉變得更柔和,像上了一層清漆,唐既明的瞳孔像黑色的玉石。他與許渭塵眼神相交,又使許渭塵看不見底。許渭塵那時沒出櫃,甚至還不是很確定自己的性向,因為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人。但是快得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和發熱的臉,讓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麽。“你怎麽拿迴來的?”許渭塵小聲地問。“我說我是c城來的,”唐既明微微彎了彎唇角,“給他們看了我的模型槍。你們這的人挺好糊弄的。”他這句話中也包含了許渭塵,許渭塵應該指出來,但當時沒有,他用很輕的聲音說了謝謝,唐既明聽到了,說“不用謝”。迴到家時,雨下得非常大,唐既明從扶手箱裏拿了傘給許渭塵,他自己又戴上了還未幹透的外套帽子。進門後,母親們已做好了飯,林雅君情緒好多了,問他們覺得學校怎麽樣,唐既明說很好,一字未提方才的插曲。都怪唐既明體貼溫和,對許渭塵太好,害許渭塵覺得他可能也喜歡自己,至少是希望和自己成為朋友的。他們在一起度過了連體嬰似的半個月。這是許渭塵認識唐既明後,與他的關係最鬆弛的一段時間。唐既明送許渭塵去做義工,上大提琴課。許渭塵嘴上不饒人,還想一出是一出,常在迴家路上突發奇想,支使唐既明帶自己去這去那,把唐既明當奴隸,常叫他在車上等幾小時。唐既明從來沒有怨言,許渭塵使喚他之餘,暗自覺得有些離不開他,愈發粘著他,去哪都要唐既明接送。暑假結束前夕,許渭塵讓唐既明載他去市區的書店,買下個學期的閱讀書目,唐既明也在書店逛了一圈。許渭塵拿好自己的書,去找唐既明,碰見他在認真翻看一本很厚的精裝遊戲原畫集。許渭塵一過去,他就合了起來。“你買嗎?”許渭塵隨口問。唐既明說價格有些高,放了迴去。他說的時候表情很平淡,好像並不是很想要。可是許渭塵迴到家裏,晚上睡前想著想著,總覺得唐既明其實很喜歡那本畫集。林雅君和唐既明快要迴家了,許渭塵心裏很不想和唐既明分開,又有些心疼他因為價格而放棄喜歡的東西,便偷偷去將畫集買了迴來,在出發的前夜,下樓來到他房間門口,想把畫集送給他。地下室次臥的門關著,但木質結構的房子,隔音實在不好,許渭塵聽見了唐既明和林雅君的聊天。他們剛理完行李,林雅君說:“真喜歡這裏。又漂亮又安全,還有文心在。”唐既明沒有說話。許渭塵想敲門的手停了停,又聽見林雅君說:“你喜歡渭塵的學校嗎?我們搬過來怎麽樣?”“我都可以。”唐既明的聲音很平淡,沒有煩躁,也毫無喜悅。“我看渭塵也很喜歡你,去哪都要拉著你,文心說他從來沒和人這麽要好過,還說你對他太好了,簡直是慣著他。你也很喜歡這個朋友吧?”許渭塵抓著畫集,心裏緊張了起來。他也想聽聽唐既明對他的看法,但聽到的是:“我們住在這裏,我必須對他好。”可能是因為看不見唐既明的臉,許渭塵覺得唐既明的聲音冷得像冰,和平時的他沒有一點相似。林雅君一愣,聲音變低了:“那你不喜歡渭塵嗎?……他性格是有些霸道……”“我無所謂,”唐既明說,“隻要有必要,我都可以。如果對離婚有利,我也可以對爸和奶奶這樣。”房裏靜了好一會兒,許渭塵手裏的畫集也差點掉到地上,但他拿住了。最後林雅君說:“不是所有的事都和利益有關,媽媽隻想知道你的感受。如果你不想來我們就留在c城,或者去別的城市。”“許渭塵是挺煩的,”唐既明說,“不過我喜歡l城。”許渭塵迴到房間,覺得自己臉紅得血管都要炸開,但是手和腳都很冷,他關上門站了好一會兒,開始撕扯他給唐既明買的畫集。精裝畫集封麵很厚,他力氣不大,根本扯不開,胡亂撕了幾張紙頁,又氣得狠狠把書砸在地上。地毯很厚,書砸上去沒有聲音,他又用力踩了幾腳,恨得眼睛都濕了,他總會在情緒崩潰的時候想起爸爸,趴到床上,把臉埋在被子裏。第二天,許渭塵沒下樓,聽見那台老旅行車在十點鍾開走了。他沒把畫集扔掉,放在櫃裏時刻提醒自己,唐既明是怎樣一個虛偽的假人。他希望今生再也別見到唐既明,然而三個月後,林雅君和丈夫離婚了。她買下了許渭塵家對麵的房子,帶著唐既明來到l城,開始她們新的生活。第4章 唐既明還未來許渭塵學校報道,許渭塵便已聽交響樂社的同學說起。同學的母親在學校任職,稱學校新收入一位高年級轉學生,履曆極佳,簡直是白白撿到了的未來名校校友。許渭塵聽罷不言不語,隻在心中冷冷一笑,狠狠罵了幾句。十一月下旬,l城開始斷斷續續下雪。林雅君和唐既明正式搬到對麵屋子這天,李文心做了一桌菜慶祝,許渭塵迴到家,起居室裏已經飄滿了飯菜的香氣。唐既明也在廚房幫忙端盤子,許渭塵看見他的背影,腳步停了停,又徑直走過去,在餐桌旁坐下來。許渭塵一整晚都很沉默,無視了所有唐既明對他虛偽的示好。唐既明給他盛的湯不喝,替他倒的果汁不碰。唐既明像沒發現許渭塵的抗拒似的,屢敗屢戰,又切了一份牛肉,整齊碼在白色瓷盤中,放到許渭塵麵前,輕聲對他說:“阿姨做了一下午。”許渭塵直接把盤子推迴去,覺得唐既明簡直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沒腦子的弱智,機械地做著和以前一樣假模假樣的體貼舉動,以為就能簡單地籠絡他——違著本心,為厭煩的人服務,應該也挺惡心吧,虧唐既明能做得這麽自然。李文心和林雅君聊得太火熱,甚至沒注意兩人之間的僵硬,專注憧憬著未來的幸福生活,甚至已經開始計劃,等許渭塵和唐既明都去大學後,她們兩人去哪兒旅行。吃完晚餐,李文心開口:“渭塵,我和阿姨在家休息會兒,你和既明一起去對麵收拾幾件家具。”許渭塵本想找個理由拒絕,抬頭看見母親認真的眼神,她說“乖”,像在表示不接受借口。不論怎樣,許渭塵是該去幫林雅君收拾的,他便還是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和唐既明一起走了出去。屋外的夜風裏夾著碎雪,把毫無準備的許渭塵吹得往一邊飄。唐既明摟了一把他的肩膀,把他拉迴來些,還笑了笑,許渭塵立刻甩開,快步往馬路對麵走。車庫裏堆了幾件家具,林雅君的車停在外頭的車位上。這一次來,她換了台新的吉普車,雪胎很大,黑色的胎縫裏卡著些雪,被路燈照得反光。像在宣告,不同於八月的暫居,她們已經下定決心,要適應l城的生活,不會再離開。許渭塵站在這棟房子與從前全然不同的車庫裏,有些恍惚地怔了怔神。兩人之間寂靜無聲,但還算默契地組裝了一個櫃子,而後拆開電視機,抬著擺上去。許渭塵熱得鼻尖冒汗,便停下來,脫了毛衣,丟在沙發上。還未轉過身,他聽見唐既明的聲音:“你還要和我不說話到幾時?”他迴頭看,唐既明站在電視牆邊,神情溫柔成熟,沒有絲毫不悅,仿佛許渭塵的仇視與抗拒撼動不了他分毫。“我做錯什麽了嗎?”他甚至關切地詢問,像他真是不厭其煩地關心著許渭塵似的。許渭塵原本還能強壓下情緒,現在簡直氣得喪失理智,直勾勾看著唐既明,一字一句說:“你得了吧,覺得我煩,就用不著這麽假惺惺對我好。”唐既明微微愣了愣,想了幾秒,問:“你聽見我和我媽說的話了,我們迴c城的前一晚,對嗎?”哪怕被許渭塵憤怒地揭穿,他的表情也沒有一點變化。許渭塵冷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竟說:“那天你是來找我?有什麽事嗎?”許渭塵被他的厚顏無恥折服,不願再多和他說一句話,俯身拿起毛衣和外套,決定迴家,唐既明向前一步,拉住了他,表情終於不再那麽溫柔,有了一絲冷淡的裂縫:“許渭塵,你能不能別跟小孩一樣?”許渭塵想掙脫,但唐既明抓得極緊,他的力氣根本比不過,氣得罵:“你是不是有病?我懶得理你我就是小孩?我比不上你這麽虛偽,我看了你犯惡心,不想跟你說話,就是小孩?”“你想罵我可以現在罵個痛快,但是我們才剛搬過來,你跟我鬧翻了,你媽和我媽該怎麽相處?許渭塵,你八月過得還算高興吧,我怎麽想你,很重要嗎?”唐既明說得不疾不徐,聲音很低,像安撫,像威脅,唯獨不是解釋。他說完,看了許渭塵一會兒,又將語氣放得更緩,跟許渭塵講道理:“阿姨下午說,希望以後早晚我能帶你去上學,她就不用繞個圈子再去公司了。以前雪天送你上學,經常堵在接送區遲到。你鬧脾氣,也為她想想。”許渭塵說不過他,幾乎真要被他洗腦,隻是眼睛又很痛,重重推他一下,這一次推開了。許渭塵重新把毛衣和外套放下,緊緊咬著嘴唇,梗著脖子去拆放在樓梯邊的小茶幾的防撞包裝。唐既明走過來和他一起拆,兩人便這樣沉默地拆裝著從c城搬來的舊家具,直到林雅君迴家。此後,許渭塵終於和老師唐既明學會了維持表麵的和平。在兩位母親麵前,不再完全不和唐既明說話,有時雨雪天氣,聽話地坐唐既明的車去上課。不過放學時,他總是走路迴去。唐既明等過他兩次,而後便默契地由許渭塵去了。關係稍稍改變,是在許渭塵父親忌日時。這天下午放學,路邊的積雪被車胎和行人壓了幾日,多處已凍成了硬冰。許渭塵白天有交響樂的排練,背著大提琴往家裏走。他走得小心,走得慢,但有一輛車快速從他身旁駛過,差點撞到他的琴,他受了驚嚇,腳下一滑,就摔倒了。琴箱重重跌下,發出悶響,膝蓋磕到一團冰雪上,手肘也折了折,痛得他眼前發黑。許渭塵怕琴摔壞,爬起來之後立刻坐在路邊,打開琴盒檢查,仔細確認琴沒事後,剛要合上蓋子,看見視線裏出現一雙登山靴。許渭塵抬頭,便見唐既明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自己,身後停著他的車。“你還好嗎?”唐既明問。許渭塵不想說話,便低頭把琴盒的拉鏈拉起了,想站起來,膝蓋一陣劇痛,又坐了迴去。唐既明走近了兩步,對他伸出手,他不接,唐既明半蹲下來,平視他:“坐車迴去吧。”許渭塵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唐既明鮮見有些無奈地歎了氣,眉頭微微皺起,垂下眼,幫許渭塵拍了拍膝蓋上沾到的雪和髒汙,把許渭塵的琴盒袋子背在肩上,抓著許渭塵的手臂,半抱著把他扶起來。許渭塵不至於那麽不識趣,這時候還抗拒唐既明的幫助,隻是變得很委屈。因為他忽然想如果父親還在,也會這樣幫他拍拍膝蓋的。他一瘸一拐得被唐既明攙到車邊,坐上副駕駛位,暖氣吹在他冷冰冰的臉上。唐既明也坐上來,見他沒有動,又歎了氣,轉身靠過來替他係安全帶。許渭塵不知怎麽迴事,可能是弄混了現實與幻想,伸手抓住了眼前唐既明的左手,唐既明的手十分溫暖,也很大,如果閉起眼睛,許渭塵分不清這是誰的手。他雙手貼著唐既明的手背,將手掌麵向自己,然後親昵地貼在臉上。唐既明好像稍稍愣了一下,不過沒有拒絕。貼了一會兒,許渭塵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把手鬆了鬆,像放物品一樣,將唐既明的左手推走了。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把臉偏向車窗外。晚上,母親擺出了父親的遺像,在起居室擺了小祭台,給父親燒了香,因為林雅君也幫忙做了菜,晚飯是在許渭塵家一起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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