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見到心一。


    一個在清曜殿的貴妃榻上,一個站在明晃晃的殿中央,目光瀲灩交接,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心一戴著一頂玄色緇布冠,鬢角的頭發看起來還是毛茸茸的,可為何要戴帽子呢?心一從前是從不戴帽子的。


    蕪歌蹙眉:“你又削發了?”


    心一的臉莫名地紅了紅。他見到師父,原本是要削發的,可當師父刮下第一刀,他的身子竟然瑟縮了一下。


    天一大師便停手了:“阿彌陀佛,你塵緣未了,強行削發,也是自欺欺人。”


    如今他頭皮上空掉的一小塊和他空掉一塊的內心一樣,羞於見人。


    “我今日來是為了到夫人。”心一岔開話題。


    蕪歌了然地點頭,凝視著他,帶著點委屈的質問口吻:“你迴來有段時日了吧?卻為何瞞著我?也不來見我?”


    心一自然說不出口他早在到彥之隨皇帝出征之前就秘密抵達了建康。到彥之懇求他萬萬不要泄露行蹤,怕蕪歌對袁五妹不利,心一原本是不信的,卻為了一條性命,乖乖照做了。


    可如今……


    玉白的臉龐騰起一抹慍怒的紅暈:“阿蕪,到夫人身中劇毒,需要靜養,你別再三番兩次派人刺激她了。”


    “你果然迴來有段日子了。”蕪歌呢喃。


    “阿蕪——”


    蕪歌比手止住他的話,輕嘲地笑了笑:“敢問心一大師有辦法解水銀之毒嗎?”


    心一的臉色白了白。


    蕪歌笑得輕嘲又苦澀:“既然是無解,瞞著一個冤死的人,讓她帶著冤屈痛苦地死去,就是你們佛家所說的慈悲?”


    心一的臉色越發白了,他張了張唇,半晌才道:“阿蕪,我一向說不過你。可到夫人的毒雖然無解,但隻要細心調理,是可以延續壽數的。而你這樣刺激她,隻怕會逼她走上絕路。”


    蕪歌不語,靜默地看著他。


    兩人對視許久。


    蕪歌起身,緩緩走向心一,一步,一步,步步都緊盯著他。


    心一不知為何竟是心如擂鼓,連額角都冒起細汗來。在蕪歌走到離他三步之遙的時候,他竟心虛地退後一步,紅著臉,垂了瞼。


    蕪歌依舊盯著他不放:“心一,你不懂女子。女子可以容顏老去,可以脫發成禿,甚至可以日夜咳血,直到油盡燈枯。軀殼的痛,再痛都會隨著兩腿一蹬而埋入黃土。”她捂著心口:“可若是被欺騙,被辜負,被殘害,苟延殘喘絕不是女子的選擇。”


    心一驀地抬眸,悲憫地看著她。


    蕪歌的手垂落,她沉聲:“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我是為袁五妹好,她不該被蒙在鼓裏,直到冤死!我不是刺激她,我是在幫她。”


    心一的嘴唇顫了顫。這世上,怕是隻有眼前這個女子才能這樣理直氣壯,明明是教唆人誤入歧途,卻偏偏叫人無法辯駁。


    半晌,心一才道:“阿蕪,她和你……不同。”


    蕪歌挑眉,不以為意地笑笑:“你如何知她與我不同?若是她當真與我不同,你今日又為何會進宮來見我?”


    這下,心一更加說不出話來了。


    靜妃娘娘有喜,朗悅殿一直是封得密不透風的。可蕪歌卻從個粗使宮女口中推測出隱情,並差人十九拐彎抹角地告知了袁五妹。


    袁五妹當夜就癲狂了,狂笑狂哭,砸了滿屋的瓷器,揪著青絲一把把地灑了滿屋。


    她明明都已在心一的悉心照料下,尋找到了一點虛無的希冀。可一瞬間,就被全部破滅了。


    “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麽?”心一顫聲問。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比水銀之毒和母家劇變,更能摧毀那個可憐女子的。


    蕪歌並沒告訴他的意思,“你不必知曉。反正我隻是據實已告,並沒有欺騙她。”


    “阿蕪,她當真是個可憐的女子。你就不能有點悲憫之心嗎?”心一沉聲,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蕪歌被他眸底的淚霧給逼得輕歎了一氣,目光和聲音都柔了下來:“心一,我都說你不懂女子。我以為,我所做的就是悲憫。袁五妹不該被欺瞞到死,那才是冤比竇娥。她就該在有心有力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冤冤相報何時了?說到底,你還是想利用她對付袁皇後——”


    “早沒皇後了。”蕪歌清清冷冷地打斷他,在心一看來全然是一副冥頑不靈的模樣,“心一,你連軀殼的毒都治不了,心裏的毒就更加治不了了。”


    蕪歌轉身,緩緩走迴貴妃榻,再度坐下時,她抬眸:“我是在幫袁五妹解心毒。”她嘲諷地笑了笑:“這個,我才是醫者。”


    “阿蕪,我求你放過袁五妹!也放過你自己!”心一攥緊了雙拳,雙肩都在顫抖。


    蕪歌微微搖頭,被他感染一般,也是滿目悲憫:“不可能了。心一,當醜陋的真相被揭開,我和袁五妹一樣別無選擇。除非人能自欺欺人一輩子。”她輕歎一氣:“可那是不可能的,心一。”


    “阿蕪,過去,你做什麽,哪怕我再不認同,我都不曾真正阻攔過你。可這次……”心一的聲音在微顫,淚光也在微顫,他顫了顫嘴唇,道,“也許我還是阻攔不了你。可是,阿蕪。”


    他哽住,再度張嘴時,淚滾了下來:“若你再執迷不悟。”他顫巍巍地搖頭,“我……我……”他張嘴又張嘴,總也憋不出後半句來。


    蕪歌心底的酸澀在他嘴唇的張張合合間,翻湧如潮。心一想說什麽,她已經知曉了。故而,她的眼眶也紅了。


    “心一,你是這世上,我唯一信任,唯一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她搶白,淚光在她眸底瀲灩。


    而心一也總算鼓足了勇氣,終於說出口了:“若到夫人出事,我不能原諒你。”他有些神經兮兮地搖頭,喃喃:“我無法原諒你,阿蕪,無法。”


    蕪歌的雙手,不自覺地揪緊了貴妃榻上的錦繡坐墊。她感覺到眼角有潮潤的濕意,難以控製地湧溢。


    他們就這樣淚眼對視著。


    忽地,蕪歌鬆開手,笑出了聲:“我說了,我別無選擇,哪怕眾叛親離。”她笑得有多明豔,淚水就有多洶湧。


    站在一側的婉寧,紅著眼圈,走近一步:“侯爺——”


    心一比手,止住她的話。他微顫著嘴唇,定定地看著蕪歌,就如同他在十歲那年跪伏在蒲團上等待剃度時,頭一迴仰望佛陀時的迷惘。


    “珍重。”他顫聲說完這句,就有些步履虛浮地轉身離去。


    蕪歌看著他的背影,一步一步離開明殿,消失在空蕩蕩的殿門,淚決堤一般。


    “主子。”婉寧上前想安慰他。


    蕪歌卻笑了笑,抬手拂去臉頰的淚水。她起身,望著殿外的那雙梧桐,它們枯枝蕭索,朱紅殿門像一幅華麗的畫框,框著這幅枯山水,瞧著格外寂寥。


    “父親說,心一是我的佛陀,哪怕我遠走天涯,他也會護我,渡我。他是父親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父愛。如今,連佛陀也走了。”甜糯的聲音,寂寥的語氣,聽著格外孤清。


    婉寧抽泣起來。


    蕪歌卻迴眸,笑看她:“所以,婉寧,這世上能救贖自己的,隻有自身。好了,明日皇上就班師迴朝了,難得這最後的寧靜。給我描一副木槿花蔻丹吧。”


    翌日,皇帝班師迴朝,北伐大勝,自然免不得一場慶功宴。


    時已初冬,拂曉時候,竟飄起了小雪。六宮粉黛齊聚承明殿,恭候聖駕歸來。今日是君臣同樂,北伐的文臣武將,家中的誥命夫人也一並被邀請參加這場宮宴。


    從前的慶功宴,並未有邀請武將夫人到場的先例。可這迴北伐贏得輕巧,並無過多傷亡。檀婉妃和王端妃合理六宮,想要拉攏各路重臣,來這麽一出收買人心的戲碼,把各家誥命召進宮來,也不足為奇。


    齊媯瞥一眼檀婉妃和王端妃,心底冷嗤,不過是一對跳梁小醜,即便她被廢,後位也輪不到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她的目光瞟向那個明豔奪目的妖妃,一身火紅的宮裙,紅豔豔的紅瑪瑙頭麵,甚至連眉心都蘸了一點火紅的花鈿。


    嗬,妖婦。齊媯心底冷哼,但她無法否認,這個妖婦何其妖豔奪目,也難怪朝野內外都在瘋傳潘淑妃椒房獨寵,大有要年輕的帝王遣散六宮,唯她一人的傳聞。


    蕪歌感受到那邊投來的不善目光,眼波流轉地迴望過去。


    這是兩個月來,她們頭一迴照麵。她們之間隔著爭奇鬥豔的鶯鶯燕燕,相視一眼,互相勾唇淺笑,頷首以禮。不明就裏的,還以為這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娥皇女英。


    站在齊媯身後的秋嬋,在看到舊主臉上的笑容時,竟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她瞥一眼身前的主子,這個精明一世,卻在子嗣一事上被蒙在鼓裏,暗自偷樂的娘娘,怕是氣數已盡。她終於有些明白,舊主沉住氣,等待這麽久,是在等待什麽了。


    蕪歌的目光在秋嬋臉上一掃而過,清淺地笑了笑。


    秋嬋的臉頰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前兩日,十九在禦花園攔住她,所說的那番話,直叫她的心突了突。


    “靜妃氣數已盡。你所圖的,她必然給不了。你想要的,隻有淑妃娘娘可以。”


    “她……想怎麽樣?”


    “主子沒想要你怎樣。什麽都不做,就好了。”


    齊媯總算在蕪歌的目光中,嗅到了一絲不妥。她挑眉,迴眸瞥了眼秋嬋。秋嬋已低眉順目地斂了眸,乖乖巧巧地站在她身側。


    這是隆哥哥給她的人,卻是一把雙刃劍,她從未真正信任過秋嬋,也從未信任過誰。若那個賤人是想利用這個背主的慣犯,她冷笑,簡直是癡心妄想。


    她淩傲地移眸,目光在滑向誥命席時,微微頓了頓。


    同父異母的妹妹,眉眼確實有幾分像她,可惜也是個賤種。隻是這個賤種有幸成為她的棋子,她不吝於施舍一個好臉色。


    她遙望一眼袁五妹,對她點了點頭。


    袁五妹今日盛裝出席,深紫色誥命服穿在她身上有點老氣橫秋,但這樣的顏色反倒掩飾了脂粉都蓋不住的蒼白,莫名的給這位年輕的誥命夫人添了一抹柔心弱骨之態。


    蕪歌的目光也滑向這位楚楚可憐的三品誥命。在旁人眼中,這位還不及雙十年華的少婦,當真是好命,哪怕母家隕落,夫家卻如日中天,真是貴不可言。


    哪怕袁五妹悉心裝扮了,蕪歌還是一眼就看到她的發跡線明顯比同齡人褪後,發鬢也不夠飽滿。頑固的毒素正在摧殘這個妙齡少婦。


    在齊媯端著一副好姐姐的架勢,向袁五妹報一清婉微笑時,蕪歌挑眉,注視著袁五妹。


    幾個月前,幸福不諳世事的女子,已然懂得隱忍了。袁五妹微眯了雙眸,迴以一個同樣清婉的微笑。她甚至嬌羞地抬手,摸了摸發鬢上的紫雲釵。


    這支釵子是新婚時,夫君送給她的。純金鑲玉,嵌著罕見的紫色寶石。一直是她的心頭好。


    今日,她垂眸,又笑了笑,她要用這隻心頭好來解了心底的毒。


    蕪歌的心安穩下來,可轉念又有酸澀翻湧。這個女子何其不幸?夫君對她最大的仁慈,不是找來了心一解毒。明知是無解,一切都隻是虛妄的希冀。


    到彥之的仁慈不過是隱瞞了袁齊媯,妻子已知曉內情的真相。也許,這也算不得是他對妻子的愧疚和仁慈,他隻是不願意承認心頭的白月光惡毒無比的事實吧。自欺欺人而已。


    蕪歌悲憫地再次看向這個女子。袁五妹抬眸,正巧撞見她的眸光。


    她笑著頷首,遵從著命婦對皇妃的基本禮數。


    可蕪歌卻讀到了另一層意味。她也不曉得算不算是自欺。袁五妹不是她的罪孽,她的動機雖然可鄙,手段也有些殘忍,但最終還是成全了這個冤屈的女子。


    終於,殿外起了喧囂。是北伐得勝歸來的皇帝和功臣們一路從建康北門開進了宮門。


    蕪歌端起杯中清酒,清淺地抿了抿。


    五年前,她衝出承明殿,在玉階上捂著心口,嘔下的那口心頭血,三年前,萬鴻穀的遍地哀鴻,滿地鮮血……她的至親和她自己遭遇的一切,都將在今日這場夜宴裏,以血還血。


    禮樂已經奏起。


    靜妃娘娘、婉妃娘娘、端妃娘娘,還有一連串鶯鶯燕燕的貴人采女們,俱都站起身,率著眾命婦,盈盈嫋嫋地走出明殿。她們要去迎接他們的夫君或是夫主了。


    蕪歌卻沒動,一杯清酒下肚,她的目光就微微迷離,帶著一絲媚眼如絲的意味。


    袁五妹是落在最後頭的那個,都跟著眾人,邁開一步了,卻又頓了下來。她迴頭:“淑妃娘娘不一起嗎?”


    蕪歌撥弄著手中瓷杯,笑了笑:“不值當的人,不值得我的注視。”


    袁五妹的眸子顫了顫,顫巍巍地福了一禮,便由近侍攙扶著跟了眾人出殿。


    那個人也是不值當的人啊。袁五妹的眼圈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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