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寧有些猶豫地說道:“主子,奴婢跟著你來建康,也是存了私心的。我想替少爺報仇,做您的幫手殺了那個女人。”她咬唇:“可是,來了建康這些時日,奴婢發覺前路實在是太艱難了。奴婢賤命一條,倒是無所謂,可主子您是大富大貴之人,您舍棄了那麽多才迴到這裏。”


    她的眸子閃起淚光來:“奴婢有時想,這一切當真值得嗎?”


    蕪歌的眸光像是抽空了。


    這一切值得嗎?這是她萬萬不敢想的問題。


    她南歸時,晃兒還不會坐,如今怕是早就能爬能走了。她還記得晃兒偎依在她懷裏,吐著奶泡泡,咧嘴笑的小模樣。甚至,他身上的那股奶香味,在夜闌人靜時分,她總錯覺還縈繞在鼻息間。


    為了複仇,她舍棄的是什麽,她連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口的舊患就像撕裂一般。


    她哪配為人母?


    她垂眸,斂去眸底的酸澀和心頭的不舍。


    “吩咐婉妃那邊的眼線,把那張藥方放出去。”隻有把思路重新拉迴到複仇這條不歸路上,她才能得以喘息和平靜。


    婉寧滿目震驚,頓了頓,才點頭稱諾。主子的心思,實在是太難猜了。往往是她好不容易猜到了上半局,主子下半局的策略就完全不同了。


    ……


    是夜,齊媯捏著檀婉妃的那張藥方,冷笑出聲:“本宮還以為她有多大能耐了。”她嘲諷地瞥一眼那張方子:“借刀殺人,連刀都用不好,還妄圖跟本宮鬥。朝堂上,以為捏住劉義康那個扶不起的阿鬥,就能打壓我袁家。如今,連檀道濟都拉下水了。”


    她說著心底不由憤恨,都怪她那個不爭氣的爹,她風光時,母家隻會來沾光,她落魄時,母家非但不能給她助力,竟在北伐的節骨眼鬧出這麽大的醜聞。


    若非同氣連枝,罷官也好,流放也好,甚至是殺頭都好,她不單不會心疼,反而想鼓掌叫好。她那個爹,寵妾滅妻,為了那個賤女人和賤女人生的孽種,是如何糟踐她們母女的,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袁府被封,她連去找皇上哭訴求情的心思都動不起來。


    那個賤人,竟然以為打殺她的母家,對她來說,會是滅頂之災?


    以己度人,簡直是笑話。


    她的倚仗從來不是袁氏一族。從前是帝師,如今是到彥之。


    齊媯咽下心裏的話,繼而冷笑:“宮裏,誰不曉得檀婉兒就是檀道濟手裏的扯線木偶?找這麽個貨色,就想對付本宮,哼。”


    秋嬋站在她身側,憂心地斂了眸。今日,她在清曜殿的種種,她沒敢向齊媯隱瞞半分,甚至連那個邪老頭給她的迷情香,她也厚著臉皮,支支吾吾地和盤托出了。


    “歐陽先生見皇上實在是苦悶,故而,故而,給了奴婢幾片葉子,叫奴婢熏在香爐裏,於是,皇上才才……”她到底臉皮薄,接不了後半句,轉而說道,“歐陽先生明明說那是安神用的,奴婢也是事後才知曉那香可以叫人……所思即所見。”


    齊媯漫不經心地折好那張藥方,拉開妝奩的屜子,隨手納了進去:“本宮還在發愁,上哪裏去找她的避子藥。”她抬眸,嘲諷地笑了笑:“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秋嬋總覺得哪裏不妥,試探著說道:“會不會有詐?”


    齊媯自問是個謹慎心細的人。拿到這張方子,她便宣了心腹禦醫來看這藥方,確實是一張避子藥方,隻是,比平常的避子藥來得隱蔽一些。尋常的都是內服,而這方子卻能溶入胭脂水粉外塗。


    而檀婉妃那裏的眼線,是她老早在檀賢妃身邊安插的,賢妃被廢後,才輾轉去伺候了婉妃。旁的眼線,她尚且沒有十足把握,這個,卻是可靠的。


    齊媯冷笑:“本宮原以為虎父無犬女,不料,是本宮高看她了。她除了那張皮囊,當真是一無是處。”


    齊媯的心情瞬時大好起來,笑容都暢快了:“金閣寺,她就敗給了本宮,萬鴻穀更是一敗塗地。如今。”她冷嘲地勾唇:“本宮要她永無翻身之日。”


    秋嬋雖是暗衛殺手,也被齊媯眸底閃過的陰狠寒光,驚得凜了凜。


    齊媯忽地抬眸看向秋嬋,眸底的寒光染了嘲諷之意:“那葉子,你可還有?”


    秋嬋怔了怔。當初歐陽不治見她一片癡心,在灌了幾壺燒酒後,半醉半醒時,隨手甩給她三片葉子:“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那混小子怎麽就一根筋呢?老頭子我瞧你就挺好,殺手配暗衛,才懂得惺惺相惜。別說老頭子我不幫你,拿去!去!去熏了,你們就花好月圓啦。”


    那夜,他們果然花好月圓了。隻是,事後,她才知,那葉子原來就是迷情香。


    所思即所見,那夜,她隻是一個替代品。她心底不是不酸澀,卻也隱藏著苦澀的甜蜜。


    邱先生故去那日,她是想故伎重演的,不料,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岔子。


    秋嬋心下猶豫了一瞬,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奴婢還餘了一片。”她的心很小,哪怕那個男子心裏的人不是她,她隻要能守在他身邊就好。是不是替代品,她不在乎。她想要名分,而名分怕是隻有眼前之人可以幫到她。


    齊媯看著她,直勾勾的目光近乎是拷問。半晌,她問:“依你看來,本宮要不要遂了那個賤人所願,去鐵甲營熏一熏那葉子?”


    “娘娘自有娘娘的主張,奴婢不敢僭越。”秋嬋恭順地垂瞼。


    齊媯起身,走向窗欞,驀地推開窗。窗外漆黑一片,玄月的冷光灑落在宮牆上,黑壓壓的森冷。


    這裏早不是椒房殿的光景。那時,她心煩氣悶時,隻要推窗看到那兩棵相纏相繞的梧桐樹,再多的苦悶都會煙消雲散。


    如今,椒房殿早已不屬於她,甚至那兩棵梧桐也易主了。


    那個賤人,借著秋嬋的嘴,想羞辱她?


    齊媯仰頭,望著那輪殘月。殊不知,她的前半生一直都活在繼母的羞辱裏。那十年裏,隆哥哥借著故人之名,在袁府照拂她。為此,她沒少受袁夫人的冷嘲熱諷。


    為了隆哥哥,她待字閨中直到雙十年華。從及笄到雙十,那五年時光裏,袁府的女眷是如何羞辱她的,被眾星捧月的徐芷歌怕是永遠無法想象。


    她至今都記得九歲的袁五妹鸚鵡學舌地哼笑,“娘親都說了,賤種生的就是賤種。你啊,等著宜都王給你安排親事,遲早要熬成沒人要的老姑婆。”


    齊媯驀地攥緊了雙拳。那十年裏,她和隆哥哥的婚事,除了逝去的娘,再無人知曉。隆哥哥為了那個賤人,叮囑她誰都說不得。


    這才是她今生遭受過的最大的恥辱。


    區區一片葉子,於她,算得了什麽?


    她十歲喪母,有爹還不如沒爹,在袁府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裏,她早懂得了,凡事都要搏取。


    金閣寺,她搏了,於是,勝了。


    如今,她必須要子嗣!


    近來,她總在反思,為何在袁府那樣的逆境裏,她都能一飛衝天,反而是入宮,貴為一國之母後卻步步敗落。


    究其原由,就是她過於思前想後。若不是擔心隆哥哥對她的觀感,她豈會容那些上不得台麵的鶯鶯燕燕誕下子嗣?她有一萬種法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叫那些孽障胎死腹中。


    若不是過於端著皇後的鳳儀,她又豈會總想著來日方長,她的兒子才是嫡子,而坐失了那麽多良機?


    她敗就敗在太在乎隆哥哥了。


    嗬,齊媯望月冷笑,為了一個不愛重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斯田地,當真是不值當。


    她又攥緊了雙拳。


    她要兒子,她必須要搶在那個賤人生下賤種之前,生下兒子!


    而且,她的兒子,一定會是人中之龍!


    哪怕她今生再無緣後座,將來,她也必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為此,她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一片葉子,有何打緊?


    那個賤人,要笑就盡管笑去吧。


    她鬆開雙手,迴眸看向秋嬋,一臉靜婉如月:“那片葉子,本宮要了。事成之後,本宮賞你昭儀之位。”


    秋嬋的心突突漏跳了兩拍。她福禮:“是。”


    ……


    到府,書房,到彥之聞訊急匆匆趕來,推門而入那刻,正正撞見袁五妹在近乎歇斯底裏地翻箱倒櫃。


    她隻穿了一身寢衣,小產後,她就腎虛體弱,一直臥床靜養。


    彥之每日都會去她的院子,小坐片刻,以示探望和關心。可眼下,他看到妻子的模樣,竟然感到蝕骨的陌生。


    他難以在眼前這個形如枯槁的女子身上,翻尋到初婚時的秀麗模樣。


    寢衣鬆鬆垮垮地掛在她身上,領口微微鬆開一顆紐扣,半露的鎖骨看著很有幾分形銷骨立之感。她長發枯黃,皮膚暗沉,一雙眸子因為憔悴而深陷,卻又因為哭泣而紅腫,瞧著很有幾分駭人。


    彥之怔了怔,心底泛起莫名的不適和愧疚,聲音都有些發虛:“五妹,你來這裏做什麽?”


    袁五妹一手撐著書案,一手攥著空拳,直勾勾地看著門口的男子。


    這是她的夫君。這是建康城裏,把王孫貴族的兒郎統統比下去的鑽石王老五。


    聽說,皇上甚至有意撮合他與皇室公主和郡主的婚事,都被他一一婉拒。


    當大姐姐宣她入宮,與她和娘親提起這樁婚事時,她隻覺得腦子都有些發懵。而在宮門口見到他騎馬而來,她隻覺得眼前都有些眩暈。


    這是讓她一見傾心的夫君。她原以為她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如今看來……


    她心口好疼,比每日早起時分,篦子梳下大把青絲時的惶恐絕望還要疼。


    她張了張嘴,半晌,才擠出這幾個字:“為——什麽?”


    到彥之分明知曉她興師問罪的是何事,卻隻能心虛地裝糊塗。他走過去,牽起她的手,攥在掌心。他感覺得到她在顫抖,她的雙肩都在抖:“你的手好涼。怎麽出來也不穿件衣裳?”


    他逃也似地扭頭衝外頭喊道:“來人,你們是怎麽伺候夫人的?還不給夫人披衣?”


    立時,就有嬤嬤丫鬟應聲而入。


    掌心裏那隻顫抖的手,讓到彥之莫名有些不忍。他扭頭,對她笑了笑:“我送你迴屋吧?能走嗎?”


    袁五妹的眸子裏湧出好多淚,斷線的珠子一般撒了滿臉:“你……娶我,是因為她吧?”


    彥之的笑僵在了臉上。“又胡思亂想了?”他的聲音也很僵。


    袁五妹從來都是柔柔弱弱的,這是她嫁入到府後頭一迴聲色俱厲。她衝著丫鬟嬤嬤喝道:“你們都滾出去。把房門合上!”


    嬤嬤丫鬟怯弱地看一眼男主子,見男主子沒出聲,便老老實實地掩門出去了。


    袁五妹顫抖地甩開彥之的手,顫巍巍地跌退幾步,一不留意拂落案幾上的鎮紙花瓶,乒鈴乓啷碎了一地碎瓷。


    她猶是未知覺那聲響一般,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到彥之:“為什麽?哪怕你不在意我。”她揪著小腹處的衣襟,攥在掌心揉作一團,淚迷蒙了滿臉:“他們也是你的骨肉!”


    暴雨傾盆般的淚水,溺住了她的唿吸:“三條人命!你就一點都不在乎嗎?”她又一手揪著自己的心口:“你看著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就不覺得良心不好過嗎?”


    到彥之的麵色煞白。他張唇,再張唇,終究是顧左右而言他:“不是你想的那樣。袁府正值多事之秋,糧倉一案,檀將軍親自督辦,連我都插不上話。當下,不能再節外生枝。我已四處暗訪名醫。五妹,你——”


    “哈哈哈。”袁五妹忽地仰頭狂笑,笑有多癲狂,淚就有多洶湧,“到彥之,我隻問你,那些緋綾是不是全燒成灰了?”


    彥之的麵色越發煞白。


    袁五妹止了笑,一臉絕望地看著他:“我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與你拜天地,喝合巹的發妻!”她搖頭,無力地笑了笑,抬手抓向自己的發,輕輕一扯,伸手攤在到彥之眼前。


    隻見,掌心裏豁然是一小撮落發。


    她苦笑:“你還記得我們結發的情形嗎?慢慢的,我的頭發都會掉光,人也會癡傻掉。”她張嘴,笑得絕望:“傻了也好吧,這樣,也省得你們殺人滅口了,以後再沒人知曉你的皇後是一個怎樣的毒婦了。”


    彥之的目光觸及那小撮發絲時,眉宇變得青白。他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卻被她猛地甩了開。


    袁五妹幾乎是耗盡了渾身的氣力甩開這個她原本以為可以倚仗一生的男子。她踉蹌兩步,指著他,道:“我做鬼也不會放過那個毒婦!你以為你燒了那些罪證就能幫她掩飾。”


    她笑:“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是活生生的罪證。不。”她又哭了起來,“哪怕我死了,隻要仵作一驗,也是硬邦邦的罪證。除非,你把我給挫骨揚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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