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袁夫人的如意算盤,在迴到袁府時,就落空了。


    檀道濟領了聖旨,便命女婿,京兆尹檀潤年上門提拿袁湛歸案,袁府家眷被禁足在府門,等待案件的審理結果。


    是夜,蕪歌以複診為由迴了富陽公主府。


    歐陽不治一見她就直搖頭:“丫頭呐,想我號稱老毒物,這還是頭一迴被個女子給比下去的。嘖嘖,那袁皇後當真是個人物。”老頭子雙頰微紅,邊說邊拿著酒壺對著壺嘴灌酒:“上迴我給你的那個方子,哪有她這毒劑來得神不知鬼不覺啊。哎,自歎不如喲。”


    蕪歌冷瞥他一眼,起身,一把奪去他手裏的酒壺:“你也年歲不小了,還如此不懂節製,小心醫者不自醫,哪天醉死你了。”


    “哈哈哈。”歐陽不治笑指著她,“你這丫頭也就一張嘴毒。你啊,不是她的對手。”


    蕪歌不服氣地撂下酒壺,坐迴對座,冷哼道:“你我半斤八兩,你說什麽自歎不如,不也就是心腸比不上人家歹毒嗎?”


    “那是。”歐陽不治聳肩,“老頭子我雖然號稱老毒物,卻從沒用毒害過人,我是解了一輩子毒。如此說來,我真是菩薩心腸,跟心一小子也不承多讓了。”


    “還真會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蕪歌噘嘴,雖然她裝的是雲淡風輕,可知曉袁齊媯暗害自家妹妹的手段,她心底和老頭子一樣是瘮得慌的。否則,也不會迫不及待地出宮了。


    想她要來那個方子,原本還想一方拆成兩方,合起來,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想這都是袁齊媯玩剩下的把戲。哪怕她費勁心機,得逞了此計,也就是不育,傷及不了性命,而水銀之毒據她所知是無解的。袁齊媯對待同父異母的妹妹尚且如此陰毒,對待她這個宿敵,怕是更加喪心病狂。


    終究是她低估了對手。先前的計劃不得不擱淺了。


    蕪歌不由生出幾分惻隱之心來:“那袁五妹現如今情況如何?水銀之毒可有解?”


    歐陽不治輕歎:“民間庸醫用水銀落胎的不在少數,落胎的效果是立竿見影,可孕婦用藥後一睡不醒的,也時常有。絲綢浸了水銀,比起直接服用是要輕微許多,可這毒素日複一日地滲透,卻也不容小覷。到夫人前後落胎了三迴,就可見她中毒不輕。 ”


    “若我沒猜錯,出問題的錦緞怕是獨獨隻有緋綾吧?”蕪歌見老頭子一臉迷茫和震驚,輕嘲地笑了笑,“緋綾柔軟,是最適合做貼己之物的。她必然是賞賜了好多綢緞,隻獨獨挑了緋綾浸了水銀,故而那毒才能隨著裏衣貼合皮膚,滲入五髒六腑。”


    老頭子點頭:“我不懂什麽布不布的,不過確實隻有貼己的裏衣是有問題的。”歐陽不治忽然頓住,有些擔憂地看著蕪歌,“丫頭,你……要不要也查一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這入了宮,可是到了人家的地盤。”


    “不會。我身邊的人,俱都是可靠的。”蕪歌迴得斷然,可轉念,卻又伸出手遞給了老頭子。


    老頭子也不多言,便給她切起脈來,片刻,緊皺的眉頭總算鬆泛開:“是我多慮了,不過,你凡事多加小心。”


    “嗯。”蕪歌收迴手,沉聲道,“跟我說說水銀之毒吧。可有解?”


    歐陽不治搖頭:“無解。不瞞你說,水銀是除了杜鵑紅之外,老頭子我一直想解卻無論如何都解不了餘毒的唯一毒物。”


    他一改平日的遊戲做派,一本正經道:“此毒非常霸道。若是中毒輕微,倒不會致命,這也是花街柳巷的無知婦孺常用此毒落胎的緣故。隻是,哪怕再輕微,也是無法排毒幹淨,還是會影響壽元。若是中毒已深。”他搖頭:“哪怕不足以立時斃命,那下半輩子也就痛苦不堪了。”


    “如你所說,那袁五妹會如何?”蕪歌問。其實,她在醫術上也讀到過一些。她又問:“會脫發,吐血,甚至愚癡?”


    歐陽不治點頭:“我給她留了個解毒方子,不過,怕也是不頂多少用處。”


    蕪歌沉吟地垂了眸。


    “丫頭,你接下來想怎樣做?”


    蕪歌抬眸,探究地看著老頭子。


    “袁夫人今日有問起你,我沒明說是你,她怕也能猜到幾分。你是想她們為你所用?”歐陽不治搖頭,“不是老頭子我不想相幫,隻是這水銀確實是無解。”


    “你多慮了。上迴,我說你給了那個方子給我,你我便兩清了。雖然那個方子如今看來是小巫見大巫,派不了用場。我卻還是說話算話的。”蕪歌的麵色有些沉重,“袁五妹的事,你不必插手了。當然,若是到彥之相求,你要不要出手,你自己看著辦。”


    老頭子很難為情地嘿嘿尬笑了兩聲:“你這丫頭,既然都說那方子無用咯,那便還算老頭子我欠你個人情吧。”


    蕪歌的麵色驀地有些發白。她似有猶豫,但最終還是開口道:“既然如此,哪怕到彥之求你,你也不要插手,就以無解迴絕掉。”


    “啊?”歐陽不治驚地張了張嘴。


    蕪歌強撐著理直氣壯的架勢:“水銀之毒本就無解,又何必給人虛幻的希冀呢?”


    歐陽不治似乎是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沉思片刻,輕歎道:“那老頭子我也得學心一小子,雲遊一陣子了,樂得清淨。”


    “那倒未必。”蕪歌輕嘲地笑了笑,“經此一事,袁五妹未必會將病情據實告訴到彥之,即便告知了,到彥之也未必會來求你。他若是來求你,這戲倒也好看了。”


    歐陽不治怔了怔,旋即,搖頭道:“你這丫頭唷,到小子若是知曉內情,哪有不來求我的道理?”


    老毒物到底是不懂人心之毒,往往比毒物來得狠毒。到彥之並未如期來求他。


    倒是那袁五小姐,讓蕪歌不得不唏噓。到底是嬌養長大的,心思單純到近乎癡傻,真真有幾分她當年愚癡的影子。


    袁五妹遭遇中毒和母家家變的雙重打擊,並未如蕪歌所想的生出防人之心來,反倒更加視夫君為天,竟然不顧生母袁夫人的再三叮嚀,把中毒一事的來龍去脈據實向到彥之哭訴了。


    蕪歌不知當夜的具體情形如何,隻是十九來報,那夜,到彥之的書房,窗欞緊閉,隔著門窗都能瞧見裏頭的燃燒的火光。


    初秋,自然是不會有烤火取暖之說,燒作灰燼的隻能是那堆浸了水銀的罪證。


    “人心呐。便是枕邊人,都是萬萬不可信的。”那夜,蕪歌對著殘月,一聲長歎,“十九,想辦法把這個消息告訴袁五妹。”


    她冷笑,眸底卻是兔死狐悲的悲憫:“總不能由著她愚癡到死吧?她是時候醒醒了。”


    北伐在即,欽天監算準的開拔吉日,距今還有近一個月。雖是托欽天監之名,明眼人都瞧得出皇帝這是想等北方的戰局更明朗,再行決定北伐是撿魏國的漏,瓜分燕國的南陲邊境,還是連著兩敗俱傷的魏燕兩國一並給收割了。


    蕪歌望著如鉤的懸月,隱隱擔心起那個崇武如癡的男子來。雖然她已知曉,他終究是成功取道遼西,一路所向披靡地戰到了和龍,一口氣連收了石城等十郡。


    據說,那十郡都是懾於他的威名不戰而降。蕪歌卻知,天底下哪有不戰而勝的道理,拓跋燾必然是九死一生才連收十城的。


    這個消息傳來,蕪歌感覺得出,義隆心底的焦慮。近來,他前去京郊的鐵甲軍營親自練兵的頻次高了許多,甚至,都已索性夜宿在了軍營。


    自從蕪歌入宮後,義隆就再未夜宿過軍營,這還是頭一迴。


    蕪歌望著清曜殿裏空蕩蕩的殿宇,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涼來。天一大師的命批裏,她的命運就是飄搖在南北的對峙裏。


    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看來是避無可避地遲早要有一出生死決鬥。


    宋魏兩國,波詭雲湧。建康宮裏,卻是詭異的寧靜。


    自從袁齊媯遷居冷宮,義隆便令婉妃和端妃合理六宮,哪怕齊媯被廢、蕪歌入宮後,這樣的格局也未有改變。


    檀婉妃在立嗣一事後,有主動來清曜殿,拉攏蕪歌。兩人相談甚歡,卻互有保留。待到檀道濟拿下袁湛的案子,便責令婉妃切忌輕舉妄動,一切等盜糧案塵埃落定才說。


    蕪歌本也沒做檀婉妃的指望,眼見婉妃也就是從宮裏的月銀和吃穿用度上克扣靜妃,使的俱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伎倆,便也一笑置之了。


    倒是秋嬋的意外到訪,讓蕪歌有些吃驚。


    “娘娘,奴婢是向您來請罪的。”秋嬋恭恭敬敬地叩首,“奴婢從小受您恩惠,卻前後三次背主,雖非我本意,卻是天理難容。上迴,您手下留情,留奴婢一命,奴婢還不曾向您道恩。請受奴婢三拜。”說著,便鏗鏗鏗,連叩了三個響頭。


    蕪歌慵懶地斜靠在貴妃榻上,斜睨她一眼:“你來本宮這裏,靜妃知曉嗎?”


    秋嬋怔了怔,旋即,又叩道:“奴婢入宮多日,今日是好不容易托了去內務司領宮服的間隙,才悄悄來清曜殿求見娘娘的。”


    蕪歌清淺地哼笑,微微坐直身來:“這麽說來,袁齊媯是不知道你來?”她挑眉:“說吧,找本宮總不見得就是為了這三個響頭吧?”


    秋嬋怯弱地抬眸打量眼前的女子,確實是她貼身伺候了七年的舊主,隻是當下有種她說不出的陌生感。也許是她周身這股慵懶柔媚的氣質,與過去截然不同,真真有些宮裏和朝堂上傳言的妖妃做派。


    她趕忙斂眸:“奴婢來,是想提醒娘娘小心。袁府一出事,靜妃娘娘就猜到是娘娘在背後推波助瀾,若是國舅爺當真出事,她怕是會——”


    “嗬嗬嗬。”蕪歌媚笑地打斷她的話,“如今六宮無後,何來的國舅爺?”她斂笑,嘲諷地挑眉:“袁湛中飽私囊,枉顧皇恩,受罰是天經地義的事,靜妃還能遷怒到本宮頭上?她與本宮平起平坐,算來,她一個廢後又能耐我何?你不如替本宮捎句話,她想做什麽,盡管衝本宮來,本宮樂於奉陪。”


    秋嬋隻覺得腦門有些冒虛汗。她鎮了鎮氣,才道:“娘娘,奴婢知,您信不過奴婢。奴婢跟隨娘娘多年,不忍見娘娘落難。靜妃娘娘與皇上到底是從小的情意,她甚至比娘娘您更了解皇上的脾性。”


    蕪歌揉了揉眉心,一臉慵懶的不耐:“本宮沒空聽你繞圈子,婉寧,送客。”


    秋嬋隻得伏跪著叩頭道:“靜妃娘娘料定了娘娘您用了避子藥,正想著如何拿捏住娘娘的把柄,在皇上麵前拆穿娘娘您!”


    蕪歌的手頓住。她探究地看著伏跪的綠影。


    秋嬋稍稍抬起頭來:“奴婢來,隻是想提醒娘娘早做準備,一應萬全。”


    蕪歌忽然又勾唇笑了開:“如何早做準備?不服避子藥,直接給皇上添個子嗣,加入立嗣之爭?”


    秋嬋被眼前明媚的笑顏,給怔住。連守在蕪歌身側的婉寧,聞聲都有些怔然。


    蕪歌卻垂眸,柔媚一笑:“嗯,你向著本宮,本宮很是欣慰。本宮賞你什麽好呢?”她托著下巴,似在沉思,忽地,眸子一亮,她抬眸:“歐陽不治的迷情香似乎也沒那麽好使,不如,本宮給你做個保吧,讓皇上納了你,也免得你煞費苦心卻一無所獲。”


    秋嬋的臉唰地緋紅。她哆哆嗦嗦地跪伏下去:“娘娘,奴婢愚鈍,奴婢沒有——”


    “好了。”蕪歌輕柔地打斷她,撐起身,款款走向跪著的宮婢。她垂眸看著她:“秋嬋,你也說,你再三背主,天理不容。你隻是個暗衛,無間道,你還不夠斤兩。”她冷沉了眸子:“不要再出現本宮麵前。滾吧。”


    秋嬋爬起,退下時,臉色因羞愧和窘迫帶著一絲青白。


    “慢著。”蕪歌看著秋嬋的背影,冷笑道,“我若是你,倒不如向你的新主子示好,更明智些。”


    秋嬋原本僵硬的背影,驀地頓住。


    “她不是缺子嗣嗎?歐陽老頭的迷情香那樣管用,你不如獻給你的新主子,在皇上北伐之前,趕緊用上兩迴。如今,他一半的時日都在鐵甲營,那裏,我可沒時時守著,你們想故伎重演,也不是毫無勝算哦。”蕪歌的語氣嘲諷至今,傲慢至今,見秋嬋迴眸,她甚至挑眉傲慢地笑了笑,“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你的主子若要不到子嗣,連帶著你又怎能雞犬升天呢?”


    秋嬋聞言,臉色煞白,雙拳隱在袖口裏,緊攥成拳,最終,還是鬆了開。她僵硬地福了一禮:“奴婢告退。”


    等人離去,婉寧滿目不解:“主子,您之前不還想著要拉攏她的嗎?”


    蕪歌意興闌珊地躺迴貴妃榻上,半撐著手肘,嘲諷一笑:“忽然覺得有些惡心。”她挑眉:“不想委屈自己了。再說,以暗衛求勝心切的性子,說不準激將更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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