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媽媽瞟一眼低眸候著一旁的婉寧,反手握住蕪歌的手:“婉寧會隨您南下嗎?您身邊沒個貼己的自己人,哪成?”


    蕪歌扭頭瞟了一眼婉寧,笑了笑:“她隨媽媽一起照顧晃兒。我有十九,也會帶一些人過去。”十九是吾凰營的掌事,一個眼眉清冷,神似十七的女子,蕪歌第一眼就相中了她,便隨了十七的排名,賜名她十九。


    她本不該帶吾凰營的死士南下,但她實在是無人可用。而且,待拓跋燾西征,即便吾凰營走漏消息,拓跋燾也是鞭長莫及。無礙的。


    婉寧急切地抬眸,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卻被蕪歌的話堵了迴去。


    “慶兒留在平城,並不隨我同去。”


    婉寧的臉驀地紅了紅,斂眸,咬了咬唇,小聲道:“依他的脾氣,斷然不會願意留在這裏的。”


    “他別無選擇。”蕪歌的話極是清冷,“我既做了矛,他必然隻能做盾。”她深吸一氣:“他這個做舅舅的,該替下我的母職。”她再看下婉寧時,眉目染了些悲憫,“我雖並不認同你傻等一個不該等的人,但既然這是你所願,你便好好留在月媽媽身邊。你何時想通了,想離開,隨時都可以走。”


    婉寧眸子裏有淚在打轉。


    蕪歌已迴眸,清淺地笑了笑:“媽媽,你快去打點吧,陛下怕是該迴來了。”


    月媽媽拭了拭淚,一臉愁苦:“陛下若是知曉,必然是不會答應的。”


    “那就別讓他知曉。莫叫他瞧出破綻。”蕪歌迴得輕描淡寫。若非許多事,需要提前謀劃準備,她不得不讓身邊的親信提前知曉,她是想等到最後那刻再說的。


    開春,大魏皇帝拓跋燾禦駕親征,西伐胡夏。這日,帝妃同乘去往方山鳳凰台。


    扶不禍已有些顯懷,卻還是執著桃木劍在鳳凰台上跳著祭天舞,


    “天佑我大魏。必勝,必勝,必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台下萬千將士的呐喊助威聲,震耳欲聾,漂浮在浩瀚的凰水上空,縹緲千裏。


    蕪歌站在鳳凰台下,隔著那一百零八階台階仰望那個即將出征的男子。不,是她的夫君。


    不,她在心底暗否,雲中洞穴裏的以天為證也好,安樂殿的封妃大典也好,都不是她。那是魏地的阿蕪和胡夏的赫連吟雲。


    而她,要做迴徐芷歌了。


    銅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焰,帶著硫磺的澀味,熏得她眉眼有些泛酸。


    她仰頭凝視著那道銀色的身影。拓跋燾本就俊朗,銀甲當真是襯他,遠遠望著,他當真像九天下凡的戰神,對天舉起天王劍那刻,確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邁。


    “吾皇必勝,必勝,必勝!”


    大魏的將士們還在頂禮膜拜他們的皇。


    蕪歌隻覺得清明有些迷離在這震天的呐喊裏,直到那個神武的銀甲男子拾階而下,鎧甲和佩劍的哐當聲都近在耳畔時,她才驀地迴過神來。


    當真是要別離了。


    她驀地眉眼一澀,有淚在眼眶裏打轉。陡地,她就跌進冰冷僵硬的懷抱,沾染了無數鮮血的銀甲所泛出的冷意,似乎是叫她不寒而栗。她仰頭,淚意在眸底翻湧。


    拓跋燾的眸光同樣動容。他摟著蕪歌的纖腰,扣在懷裏:“等朕迴來。不會太久。”


    “嗯。”蕪歌攀住他的背,越發絕望地仰著頭,隻有這樣,眸底的潮潤才不會奪眶。她抬手撫了撫那雙劍眉:“拓跋燾,你要好好的。”


    她不知為何竟語帶哽咽,話音一落,淚也滑落。她笑了笑,重複道:“一定要好好的。”


    拓跋燾抵住她的額,又吻去她臉頰滑落的淚珠:“傻瓜,哭什麽?胡夏早已是強弩之末,朕此去肯定所向披靡,自然會好好的。別擔心。”


    “嗯。”蕪歌點頭,揚起下巴那刻不經意又毫無意外地貼上了他的唇。她便笑了,嗔道:“阿燾,你真是個壞痞子。”


    拓跋燾也笑了,卻是一把噙住她的唇,也不顧台下的將士會不會瞧見這邊的春色,摟著她便深吻起來。


    一吻罷了,終要離別。


    “等朕。”拓跋燾在她耳畔呢喃這句,便鬆開她,闊步離去。


    蕪歌在腰間失重那刻,心也錯覺有些失重。她迴眸,急喚:“拓跋燾!”


    拓跋燾住步,堪堪迴頭那刻,卻聽得她說,“別迴頭,不吉利的。”背後卻撲上柔軟纖細的女子。


    蕪歌也不知為何會小奔過去,撲上他的背,當真像那些送別夫君出征的女子一般。她想,她還在編織那張情網,她恨不能把這情網織得牢不可破、刻骨銘心,如此,她的晃兒才可能得到皇父獨一無二的父愛,才可能一世順遂。


    她不是個好娘親,能做的也隻有如此。


    她想著心底竟是萬分悲切。她環住拓跋燾的腰,貼著冰冷的鎧甲,任淚水滑落在寒鐵上:“拓跋,保重。”


    “嗯。” 拓跋燾撫著圈在腰間的手,緊了緊,“你和晃兒也要好好的。朕會被你寫信的。”


    “拓跋,那件事,我早原諒你了,我是想和你一生一世的。”蕪歌哽咽著,用心機和悲傷編織著情網的最後一角,話中的真假,她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你為我做的努力,我是知道的。”


    拓跋燾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捂著腰間的胳膊,柔聲道:“朕原本是怕今生都走不進你心裏了,阿蕪,謝謝。”


    出征的人,和出嫁的女子一樣,是忌諱迴頭的。


    兩人便這樣相擁了良久,吉時已到,戰鼓已經擂響,蕪歌不得不鬆開他。


    “保重。”


    “等朕。”


    兩人的聲音交疊在一起,漂浮在震耳發聵的戰鼓聲中。


    拓跋燾拔劍,闊步走下石階,吹響一聲馬哨,錐鳩馬應聲而來。


    蕪歌望著那個英姿勃發的男子,一身銀甲,騎著白駿馬,溶入凰水的縹緲水霧裏,消失在千軍萬馬揚起的塵土裏。


    “再見了,拓跋燾。”蕪歌望著他的背影,輕喃,眼角分明是有淚的,她卻勾唇笑了笑。


    不禍走到蕪歌身側,兩個女子並肩沐在早春的朝陽水霧裏,望著大軍離去的背影,直到鳳凰台恢複寧靜,兩人才扭頭對視。


    “陛下不如我了解你。”不禍有些惋惜地搖頭。


    蕪歌笑了笑:“那是我花了心思的。”她笑得越發明媚,帶著玩笑的意味,“對你,我懶得花心思罷了。”


    “哈哈。”不禍仰頭大笑,“如此,我該感念阿蕪的知己之誼。”


    “嗯。”蕪歌移眸望向凰水,早晨的霧氣隨著日光大盛而漸漸散去。她身穿的那身宮妃朝服,鑲著金絲花邊,如今在這日光照耀下,仿佛散發著聖光,“若感念我是知己,便好好幫我照看晃兒吧。”


    “當真不悔?”不禍的手不經意地撫上自己的腹。初為人母,她雖還未感受到腹中骨肉的動靜,卻已難以割舍,她不曉得身側的女子是如何做到決絕如斯的。


    “我十六歲開始,人生就隻剩悔不當初。”蕪歌扭頭,自嘲地笑了笑,絕美的眸子映著陽光,透著琉璃似的光芒:“悔著悔著,便無所謂了,左不過都是個錯字。”


    “阿蕪,總會好起來的。”不禍拍了拍她的胳膊。


    蕪歌笑歎:“看著晃兒,我也覺得上天並非待我毫無憐憫之心的。”


    不禍收迴手,輕歎道:“你既已下定決心。隻望你保重。”


    蕪歌今日的笑容格外明媚:“你也是。平郎挺不錯的。”


    不禍笑得略帶苦澀:“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的手又不經意地覆在腹上:“既已有嗣,他便也自由了。”她振了振:“不說這些了。難得今日聚上了,再給我煮迴茶吧。”


    蕪歌笑著搖頭:“怎麽?不能飲茶,還想聞茶香過過幹癮不成?”


    “知我者,阿蕪也。”


    ……


    這次別離,蕪歌策劃已久。


    郯郡傳來徐府家書,三房嫡女盈姐兒忽發惡疾,危在旦夕。是借了郯郡太守的八百裏加緊,捎信來的京城,請永安侯爺心一前去救命。


    貴妃娘娘擔憂侄女生死,便與永安侯爺,一前一後,日夜兼程地趕赴郯郡。


    二皇子年幼,便留在皇宮,由司巫大人和月媽媽看顧。唯一的意外是,婉寧竟在出發前夜,請求與蕪歌同行。


    蕪歌隻問了一句,“當真不悔?”


    婉寧笑答一句,“不悔。”


    主仆二人便相攜同行了。十九領著五十個死士,一路護送,餘下的蕪凰營死士都留在了宮裏,與神鷹營留守的護衛一起,守護著月華宮裏的小皇子。而慶之也說放心不下侄女,與心一同路,早她們一日抵達郯郡。


    待蕪歌的馬車抵達郯郡徐府,一行人連夜出了郯郡城府,策馬夜奔滑台城。


    心一趕往郯郡途中,其實就有些覺察到蕪歌的意圖,隻是不敢確信罷了。當到了徐府內院,三奶奶並未火急火燎請他去診脈,診脈時,那嫡小姐並非急症之脈,他才敢確信,阿蕪竟然當真狠下了心腸。


    “你何苦如此?”他第二日見到蕪歌的一句話,便是寒心的質問。


    蕪歌最受不了心一用這種悲憫的眼神看著自己。她抬手捂住他的眼:“心一,我別無選擇。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隨我南下。有你,嫂嫂還可以多活幾年。”她抽開手:“你願意嗎?”


    “我可以南下,你不行!”心一自幼喪母,顛沛流離逃難到建康,徐夫人的一點慈母關懷都叫他感念了半生。他是萬萬不能坐視月華宮的稚子失去母親的:“阿蕪,聽我的,迴平城。否則,我即刻就給陛下飛鴿傳書。”


    蕪歌的眸子冷了下來:“你現如今飛鴿也來不及了。”


    “阿蕪!”心一氣得唿吸難平,“你就那麽想報仇嗎?死去的親人就是親人,活著親骨肉就不是嗎?冤冤相報何時了?你為何不懂得放下呢?!”


    “那你能放下嗎?”蕪歌清冷地問。


    心一怔住,眼前女子的目光分明清冷,他卻感覺那是拷問。他心虛地張了張唇:“我我……沒什麽放不下的。”


    “是嗎?”蕪歌反問,“那你為何拒絕不禍?就像你窮其一生都放不下佛主和佛經一樣,我今生不可能放得下家仇。即便放得下家仇,也放不下肩上的擔子。我不去,齊哥兒就鐵定是沒活路的。”


    心一又張了張唇,其實,他心底翻湧著一句連自己都震驚的話,“佛主派你到我身邊那刻起,我的眼裏就沒佛了。”可他說不出口,隻憋得雙頰泛紅。


    半晌,他才避重就輕地說道:“總有別的法子救齊哥兒。”


    “她別無選擇了。”是慶之站在迴廊那頭,沐著月色,宛若幽靈,“因為我,她別無選擇。”


    “慶兒!”蕪歌喝止他。


    慶之卻無所謂地笑了笑,清雋的麵容映著月色獻出一絲羸弱的蒼白:“因為我已非完人,再無法承繼徐家香火。我愧對列祖列宗,故而,姐姐隻好迴去,那才是徐家嫡支唯一的血脈。”


    心一震驚地白了麵色。


    “慶兒!”蕪歌看著弟弟,眸底翻湧著慍怒又心疼的淚意。


    慶之笑得越發無所謂,甚至還仰頭大笑了兩聲:“哈哈,爽快,真正是爽快了。”


    心一移眸望向蕪歌,眸底泛著淚光,滿目悲憫。蕪歌扭頭,與他對視一眼,在淚水滑落眼角那刻,她別過臉,胡亂揩了去。


    半晌,慶之才斂笑,月下的身姿挺拔如鬆:“姐姐放心,我會留在宮裏,好好看顧晃兒,讓你沒有後顧之憂。”他弓腰長揖:“事不宜遲,姐姐一路保重。”


    蕪歌緩步走了過去,攙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一把摟住了他:“慶兒,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哭著是過,笑著也是過。與其哭著苦著,不如笑著樂著。你我都需要活得灑脫一些。”


    慶之抬眸時,早已滿臉淚痕。他笑道:“我去到雲中,果然見到了沙漠戈壁,當真壯麗無比。天大地大,還是父親那句話,天生我材必有用。姐姐不必憂心我。我早就想通了,不會再鑽牛角尖。”


    “如此甚好。”蕪歌仰頭看著弟弟,笑了笑,“不必為我送行了。也記得答應過我的話,無論南邊發生什麽,都不得南下。你的使命就在這裏。替我守著晃兒和徐府。”


    “好。”慶之硬聲點頭,“這迴,我再不會擅作主張了,姐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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