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宮,承明殿,更深露重。


    “嗯嗯。”義隆似被夢魘所鎮,躺在龍榻上,不斷搖著頭。茂泰在外間守夜,聞聲趕忙貓了過去,探頭看上一眼,隻見主子滿頭大汗,雙手空拳緊擰,怕是在做噩夢。


    “皇上?”他細聲輕喚。


    睡榻上的人忽地急喚一聲“小幺”便猛地彈坐起身來,嚇得茂泰連退兩步,噗通跪下。


    “奴才該死,皇上恕罪!”


    義隆坐在床上,急促地唿吸著,目光定定地瞅著明黃帳幬。昨夜,是小幺的生辰。那個他從六歲就認識的小丫頭,一晃已是雙十年華。


    從前的十年光景,每到這日,他必然是要與她慶生的。他為她準備過許多生辰禮物,無不看似煞費苦心,實則並未走心。


    他敷衍了她十年,欺騙了她十年。十六歲那年,他更是送上這世間最殘忍的生辰禮。那時,他一心與她了斷,所行所言無不決絕。


    而今迴頭看,他隻覺得那時的自己,簡直愚不可及。他捂著額,使勁揉了揉。昨夜,他一想到如今與小幺天隔兩方,他連與她一起分食一碗長壽麵都成了奢求,就心塞氣悶。


    他吩咐禦廚煮了滿滿一碗長壽麵,一個人對著麵條,靜坐了半晌,直到麵都糊做一團,他才慢吞吞地挑起一根送進嘴裏,嚼上幾口,隻覺得苦若黃連。


    他撂下銀箸,執起哪壺桂花釀,直接就著壺嘴灌進嘴裏。一口氣,飲了大半壺,他才覺得嘴裏的苦味衝淡了一些。


    他記得,那小丫頭從十三歲起就喜歡偷偷喝桂花釀了,之後的兩個生辰,他都會取出宮中珍藏的陳年桂花釀,去赴她的生辰宴。


    他至今都記得,那小丫頭見他端上酒壇子時,那雙眼冒出的亮光,澄亮澄亮。他今生都再尋不到一雙那樣明亮動人的眸子了。


    “阿車,你最懂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多饞桂花釀啊。娘不許我飲酒。”那小丫頭一把奪過酒壇子,笑得眉眼彎彎,最可愛的是竟然偷偷抿了抿唇,一副饞貓附體的模樣。她強詞奪理的樣子,更可人:“這釀哪裏是酒?香香的,雖然有些後勁,但甜甜的,一點兒都不算酒。”


    義隆好像又瞧見小幺在衝他眨眼睛,賣萌撒嬌地求讚同,“阿車,你說對吧?”


    “對。”義隆呢喃,唇角勾起悵惋笑意,仰頭一口氣又灌了小半壺桂花釀,笑道,“這釀不是酒。”他不知喝了多少壺不是酒卻勝似酒的桂花釀,直到迷迷糊糊倒頭睡去。


    他沒能夢迴甜蜜的過往。也許是日有所思,他居然夢見平城宮了。他當年以狼子夜的使臣身份,隻入過一迴安樂殿,卻不知為何竟能夢見這樣清晰的夢境。


    他夢到了他的神誌飄去了後宮,他瞧見了大腹便便的小幺,由那個胡人攙扶著徜徉在木槿飄香的禦花園。


    他還聽見嘹亮的嬰孩啼哭,是小幺的孩子降生了。那刻,他甚至隱秘地後悔不該急匆匆地遣歐陽不治去平城看顧小幺。他擔憂的隻是小幺的安危,卻不是那個孩子的死活。


    他在懊悔和愧疚的煎熬裏,又飄忽地看見初為人母的小幺。她偎依著那個男人懷裏,低眸溫柔地凝視著繈褓裏粉嫩的嬰孩。


    義隆那刻錯覺心口像插了一把匕首。那個孩子明明該是他的,他和小幺的。他想衝過去,奪迴他們母子,卻被莫名的結界擋在外頭。他越衝得兇猛,就被彈得越遠,於是,才有了頭先被夢魘所鎮的那幕。


    “奴才該死,奴才以為皇上是做噩夢了,所以才——”茂泰叩頭賠罪,“奴才擾了皇上歇息,罪該萬死。”


    義隆聽到那句“噩夢”,才堪堪有些迴過神來。他苦笑,當真是個噩夢。可他心底知曉,那個噩夢卻已經成了現實了。他的小幺,算日子,的確是快生了。


    他閉目,深吸一氣:“茂泰,朕有幾個公主?”


    茂泰愣住,抬眸震驚地看著龍榻。


    義隆仰頭苦笑:“嗬,可笑吧,朕連自己有幾個孩兒都記不清。”他繼而哈哈大笑,“啊哈哈,多到朕數不清,也懶得記。要那麽多又有何用?”


    茂泰不敢插嘴。主子的苦楚,他瞧得最是清楚。那段時日,主子縱情恣意,他瞧著心酸,如今,主子又走向另一個極端,禦呈盤裏的綠頭牌早蒙塵了,他瞧著更覺得心酸。主子有多惦記曾經的那個人,怕是沒人比他瞧得更加清楚。


    哎,他心底暗歎,到底是開口寬慰道:“老人們都說,多子多福。皇上乃萬金之軀,子嗣繁盛,乃大宋之福。”


    義隆掀開被子下榻。茂泰急忙膝行上前,為他穿鞋。


    “起來吧。”義隆這才發覺這奴才一直還是跪著的,“給朕更衣,備馬,朕要出宮。”


    茂泰不知主子出宮所為何事,隻得傳信給到彥之。


    義隆單騎出宮,隻有彥之相隨。兩人一前一後,飛奔幾十裏,在天粉粉亮時,抵達了狼人穀。


    義隆在想那個人想得心疼時,總習慣性地迴狼人穀。這裏是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其實,承明殿,也有他們的記憶。他卻不知為何,更偏愛狼人穀的這處院落。


    也許是在這裏的時光,雖然他戴著銀麵具,卻掙脫了家仇世怨的枷鎖。他們更像一對單純享受的男女。


    他躺在寂靜的榻上。枕邊似乎還殘留著那人淺淡的香味。


    “小幺。”他的聲音浮在晨曦微露裏。


    ……


    月華宮裏,拓跋燾笨拙地學著奶嬤嬤的動作,為繈褓裏的小家夥換尿布,桃花目嫌棄地微眯著,眉頭緊蹙:“小混蛋,小小年紀,臭味倒是熏天。”


    “拓跋燾?”


    耳畔飄來女子慵懶微慍的聲音,聽得拓跋燾耳根子微微有些酥麻。


    他扭頭爽聲玩笑:“嗬嗬,朕在誇皇兒,這威力比朕的神鷹營還威武。”


    蕪歌挑眉,睨了他一眼,微眯著美眸,笑盈盈地說道:“陛下還是專心一些吧。是誰號稱三歲通文,五歲會武,聰慧絕倫的?瞧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嘖嘖,我真懷疑是不是你買通了坊間傳聞。”


    一旁的奶嬤嬤雖然對貴妃娘娘待皇帝的態度,已然有些熟悉,卻還是驚地差點沒掉了下巴,漲紅著一張臉,生怕因為聽到主子的醜事而被遷怒重罰。


    哪曉得那皇帝竟然暢快地哈哈大笑:“哈哈哈,阿蕪,隻有你們南方人才玩這些虛頭巴腦的彎彎道道。在我大魏,英雄是刀劍軍功掙來的,朕哪怕貴為天子,也不例外。哪有銀子能買到美譽這等美事?”


    他說著,手下的傑作便也完結了。他熟練地抱起小家夥,獻寶似的抱到睡榻前,湊到坐臥的女子眼前,笑眯眯地道:“有沒有覺得你夫君紮的尿布,都是這世上最英明神武的?”


    蕪歌忍俊不禁,笑靨嫣然,還不忘抬手揪了揪他的下巴:“勉強算是過關吧。”收迴手時,她一不小心觸到傷處,疼得輕嘶出聲。


    “這是怎麽了?”拓跋燾趕忙把小家夥遞給奶嬤嬤,湊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沒事,就是碰到了。”蕪歌有些微紅了臉。


    拓跋燾怔了怔,旋即,恍悟過來,扭頭就對奶嬤嬤手中的小娃,輕斥道:“個小混蛋,下嘴不會輕點啊?吃奶都不會,你還曉得做什麽?”


    蕪歌震驚地看著他,旋即,哭笑不得地捂了捂額:“拓跋,他才多大啊?他要是小混蛋,你豈不是大混蛋?”


    拓跋燾不耐地衝奶嬤嬤拂了拂手。奶嬤嬤如獲大赦地趕忙抱著小家夥退了去。他扭頭,頗是無奈地看著蕪歌:“阿蕪,你叫朕說你什麽好?你要是對那幾個奶媽不滿意,再換幾個便是。”


    “不同的。”蕪歌的眸子裏閃過淺淡的水光,她深吸一氣,噙著淚卻是笑著道,“我和哥哥弟弟都是娘親自奶大的,雖然也有奶娘,但娘都是緊著自己不夠喂養了,才會假手奶娘。”她抬眸看著他:“這種血脈相連的感覺,雖然疼,但是,很幸福的。”


    “傻阿蕪。”拓跋燾揉了揉她的發,攬著她入懷,抵著她的頭頂,輕歎道,“不過,朕也覺得,有時候給那小混蛋換尿布也挺有意思的,那細胳膊細腿,肉嘟嘟的,好玩得很。”


    蕪歌抬著下巴,笑看著他:“有沒有覺得當爹是件很幸福的事?”


    拓跋燾點頭,順勢啄上她的唇:“朕覺得幸福,主要還是因為你。阿蕪,有你,有晃兒,朕覺得朕也跟普通人一樣,有家了。”


    家?


    蕪歌微仰著腦袋,眸底蒸騰的酸澀潮意被她倒灌了迴去。她今生都不會有家了吧。


    這些時日,她堅持親自喂養晃兒,時不時遭遇漲奶的痛楚,她卻甘之若飴。這或許就是家的感覺吧,故而,她覺得這樣的痛楚也是難得的幸福。


    隻是,這樣的幸福並不能長久。


    她盡力不去想這些,隻暢快珍惜每一天相守的時光。


    皇次子的滿月宴,雖然也隻是一席皇家家宴,但眾人還是感受到皇帝對這一對兒子並不是一碗水端平的。


    家宴是低調,但皇帝竟然宣旨大赦天下。他哪怕是當初登基,都未下這樣的恩旨。


    是以,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都有些舉國同慶的意味。蕪歌收到許多命婦奉上的厚禮,叫她意外的是,身在京郊鏡花庵修行的姚頓珠竟送來一本手抄的經書。


    隻翻開扉頁,瞟了一眼,她就嚇得撂開那佛經幾丈遠,啪嗒,砸在了地上。


    拓跋燾彎腰撿起,隨手翻開一頁,怒不可遏。這本經書竟是以血為書!


    “真是豈有此理!姚頓珠怕是活膩了!”拓跋燾擰得那佛經嘎吱作響。他對玉娘有愧,不單因為玉娘陪伴他多年。雖然他當初是年幼,經不起好奇誘惑,卻終究是他有負於人。可姚頓珠不同,他們成婚就是姚太後硬塞給他,更何況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曾有夫妻之實。


    這迴姚家滿門獲罪,他雖廢了姚頓珠,卻賜了她宅子和錢財,並允許她再行婚配。她非要跑去庵堂,與他何幹?如今,竟在今日這樣的好日子,惹到阿蕪頭上來了。


    “來人!”


    “算了。”蕪歌見他當真是動了氣,挽過他的胳膊,抽開那本佛經,隨手撂在桌案上,“在我們南方,隻有孝感動天的孝子賢孫才會以自己的血為書,向蒼天祈福,保佑父母。難得她有這份孝心,今日是晃兒的好日子,何必為她掃興?”


    拓跋燾這才稍稍收斂了怒色。


    蕪歌偏頭,對婉寧道:“拿下去燒了。”


    滿月宴,這迴隻有一帝一妃,場麵極是融洽和諧。小皇子抓周,抓的是劍鞘,惹得拓跋燾驚喜不已。


    “哈哈哈,朕就說,吾兒肖朕,將來文韜武略當更勝朕一籌。”


    皇帝的爽朗笑聲,惹來一陣吹捧恭賀。拓跋丕投向蕪歌的眼神,若有深意。皇帝已經不止一次說這樣的話,這是有意立二皇子為太子的意思?


    蕪歌迴敬拓跋丕的目光,隻淺淡地笑了笑,便移了眸。


    若非滿月宴,蕪歌怕是還沒有單獨的機會見歐陽不治。


    月華宮的涼亭裏,秋風習習。


    老頭子裝模作樣地為她把脈:“嗯,這些時日將養得不錯,從前虧的總算補迴來幾分,隻生養最是辛苦,你該好好調養才是。”


    “嗯。”亭子裏,隻有婉寧和月媽媽相陪,蕪歌無所顧忌,“嫂嫂身子如何了?”


    歐陽不治縮迴手,聳聳肩,直搖頭:“那種病,還是心一小子更擅長些。不過,哪怕是他,也就是續命罷了,無法根治。”


    “嫂嫂還有多少時日?”蕪歌問,聲音很清淡,聽得歐陽不治禁不住仔細打量她。


    他輕歎:“就這一兩年吧。”


    蕪歌斂眸,濃密的睫在秋陽的映照下,在眼下投落兩扇陰影:“若是換心一,又能有幾年?”


    老頭子不服氣了,嘟囔道:“那也多不到哪裏去?頂多也就兩三年吧。”


    蕪歌深吸一氣,便不言語了。


    老頭子等了老半天,見她沒再問話,隻得腆著臉問:“你怎麽都不問我,為何丟下公主,而跑來魏國啊?”


    蕪歌抬眸看著他。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可老頭子卻偏偏跟她作對,歎道:“丫頭,他很惦念關心你的。怕你身子虛,生養不利,便派了我來看顧一二,以應周全。”


    蕪歌移眸看向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葉,又看迴他,避重就輕地嗔道:“你這老頭好沒良心。你今生都欠了我,難道不該是你良心發現,自請而來?”


    老頭子自然知曉是哪裏欠了她,嘿嘿地撓了撓腦袋:“還是你了解老頭子我。哪怕沒誰指派,我都是會來的。隻是,我哪裏有平城的消息?可不還得是聽那人說才知曉嗎?”


    蕪歌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起了身。


    老頭子一瞧,急了,瞟一眼她身側一左一右的嬤嬤和宮女,也顧不得了,道:“你怎麽都不問那人怎樣呢?”


    “歐陽不治。”蕪歌正色地看著他,“你覺得你問這話,合適嗎?”


    老頭子有些羞愧地垂眸,繼而,又愁苦地歎氣:“我也算得上是你們的月老保媒。這輩子才說了一迴媒,總不想是這樣的結果。”


    蕪歌隻睨他一眼,便信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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