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蕪歌如期啟程了。前日裏那番相擁而泣,兩人都選擇性地忘記了。馬車臨行前,義隆不過是重重地擁了擁她,並未言語。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中。


    去往蘭陵的路程,上半段非常順利。


    蕪歌的車鸞並不華麗,是喬裝成行商的商隊。隨行護駕的是鐵甲軍,為首的是皇帝的親信,禁軍統領到彥之。秋嬋寸步不離地陪在馬車裏。照理說,蕪歌是絕對安全的。


    可是,世事難料。臨近蘭陵時,商隊竟然遇到了埋伏。一夥蒙麵持刀的黑衣人,將商隊團團圍住。


    “來者何人?誰借給你們的熊心豹子膽?”到彥之拔劍,指向黑衣人首領。


    “到大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既是毫無勝算,又何苦以卵擊石?”


    到彥之聞聲怔住。


    那黑衣首領不遮不掩地扯下麵巾。


    到彥之訝住:“邱……邱先生?”他對這位帝師,素來是崇敬如神的。


    “我奉絕命崖之命,前來接徐小姐。”邱葉誌清冷一笑,招了招手。他身後一左一右兩個殺手便驅馬出列。


    到彥之萬分疑惑。絕命崖是皇上最隱秘的親信,就連王曇首都不知道絕命崖的存在。絕命崖之命,豈不就是聖旨?可皇上為何才命自己護送徐小姐來蘭陵,卻又要邱先生來接人?


    “邱先生,可有主子的旨意?”到彥之深知馬車裏的那位小主,在主子心裏的分量。他是不會輕易放人的。


    “絕命崖遵的自然是絕命令。這個,就不勞到大人操心了。”邱葉誌朝一左一右的兩個殺手,使了個眼色。那兩人便驅馬逼近馬車。


    到彥之覺得詭異,執拗道:“我奉的是皇上口諭,若非皇上開金口,我是不可能讓行的。還望見諒。”


    邱先生自信滿滿地笑道:“那就各司其職,看誰的劍厲害吧。”說罷,他已拔劍,一個騰躍飛撲過去。


    蕪歌在馬車裏,清晰地聽到了剛才的對話。耳畔是冷兵器的打鬥,一聲一聲,越來越逼近。


    秋嬋已從腳踝處,一左一右拔出兩把匕首,隨時準備迎戰的模樣。


    邱先生?蕪歌在腦海裏翻尋起那張儒雅出塵的麵容來。她迴想過往這位帝師對待自己的種種。終究是她大意了。難不成絕命崖,就是她一直懷疑,卻從未證實過的暗中勢力?


    絕命令,究竟令出何人?


    想到此處,蕪歌不知為何竟毫無來由地泛起一身雞皮疙瘩。她看向一臉警惕,時刻望著車簾的秋嬋,“絕命令是聖旨吧?”


    秋嬋愣了愣,便堅決搖頭:“小姐,皇上不可能下這樣的令!”


    那絕命崖便當真是他的暗中勢力了。蕪歌覺得像墜入一個無底深淵,心口急劇地收縮著。


    哥哥!


    原本借助那一百火凰死士,又有阿康裏應外合,哥哥們逃出生天的概率是很大的。


    而今,卻橫生這樣的變數。


    蕪歌驀地起身,一把拽開車簾。機警如秋嬋,也就堪堪抓住她的腕子。而車簾,已被掀開了大半。


    戰意正酣的兩隊人馬,正全力拚殺著。不時,有馬嘶,有人嚎,有人跌落馬,有人咽了氣……


    一片混亂中,蕪歌迅速捕捉到了帝師的身影。他與到彥之正戰得膠著。那樣矯健的身姿,絕然不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人隱藏得如此之深,絕對不可能是簡單的避世而居。


    蕪歌覺得周身泛冷,不祥之感湍湧。


    交戰的兩人都覺察到馬車這邊的動靜,幾乎同時看了過來。


    也就是那一霎,邱葉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劍橫在了到彥之頸前:“你輸了。”


    所謂擒賊先擒王。


    到彥之落入敵手,鐵甲營一瞬間就軍心渙散了。不多功夫,已被絕命崖的死士繳械拿下。


    蕪歌就這麽靜默地看著邱葉誌。


    邱葉誌端坐在馬上,衝她儒雅一笑:“徐小姐,好久不見。”


    “真沒想到先生竟是文武雙全,武功較之文采,有過之而無不及。”蕪歌不無諷刺地說道,時下,不過是強撐架勢罷了。


    邱葉誌無所謂地笑了笑:“徐小姐過謙了。”他做了個相請的手勢:“我家主人知徐小姐必然牽掛家人,此來是命我接你和家人團聚的。”


    蕪歌的麵色瞬間煞白。果然是關中出了變故。


    秋嬋著急地擋在蕪歌身前。她朝邱葉誌恭敬地拱了拱手:“邱先生,敢問先生是奉了何人之命來接小姐?主子是斷不可能接小姐去別處的。”


    邱葉誌不過淡掃那丫頭一眼:“你若想有命留著,就乖乖隨行。”


    秋嬋是知曉絕命崖的厲害的,一時再不敢多言。


    馬車又開始軲轆軲轆前行了,卻是改了道。到了十裏地外的山野,邱葉誌命人牽來事先備好的馬,交給蕪歌主仆。


    “你若想見家人最後一麵,還是騎馬來得妥當。”邱葉誌笑語盈盈,儒雅至極的麵容卻讓蕪歌看到了隱藏的殺意。


    “這是何意?”蕪歌問,清冷的麵容快要繃不住了。


    邱葉誌笑著直搖頭:“來蘭陵接你,的確是我的意思。不過絕命令卻也是真的,隻是,對象是關中流放場的眾人罷了。”


    蕪歌再隱忍不住,幾步走到邱葉誌麵前,質問道:“什麽絕命令?”


    邱葉誌斂笑,目光帶著刻薄的憐憫:“徐小姐是聰明人,何必明知故問?皇上為搏佳人一笑,撒個善意的謊言,也是人之常情。滅了母族滿門的仇人,豈能饒過?”


    蕪歌麵色再度慘白,便連身形都有些不穩了。她在心底默念祈禱,但願阿康能保住他們,但願心一趕在絕命崖的人到達之前,就帶走了哥哥……


    邱葉誌似乎是很滿意她的神色。他親自牽了一匹馬過來,把韁繩遞了過去:“相識一場,我是當真不忍你蒙在鼓裏,也深感不能送家人最後一程,該是何等的抱憾?”


    蕪歌憤恨地看他一眼,一把接過韁繩,一個騰躍翻身上馬,一抽鞭子,快馬疾馳而去。


    秋嬋和絕命崖的眾死士也紛紛上馬,追了上去。獨留邱葉誌佇立在漫天的揚塵裏……


    自那番毫無建樹的質問後,蕪歌就再沒言語。


    整整八天,日夜兼程,快馬加鞭,總算是趕到了新平。流放之所,離新平還有大半日的馬程。


    天色已暗,她不得不隨著絕命崖的死士安營下來。說是安營,不過是生一堆篝火,抵禦野獸罷了。這一路,他們都是風餐露宿。能找個破廟遮頭,已經是幸運。


    今夜,他們一行安營在了新平郊野的河邊。


    蕪歌背靠著一顆大樹,望著淒冷的夜空。新月如鉤,那鋒利的鉤子好像是割在自己心頭。她好累,也好怕。她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到底是怎樣的情境。她隻求佛主保佑,求父母在天有靈,一定要庇佑哥哥們逃過此劫。


    這一路,她時不時就會想起金鑾殿上的那個人。當真是他下的絕命令嗎?他當真兩麵三刀,一麵哄騙她,一麵隱秘地置她的家人於死地?


    這樣的自問,即便是問上千百遍,也是無果。


    而且,於當下,毫無意義。到彥之被綁,並未與他們同行。蕪歌猜想,邱葉誌不會對到彥之如何,卻也不會輕易放他自由。隻有塵埃落定了,到彥之才可能恢複自由。


    到彥之本也並不能指望。可她又能指望誰呢?


    她想到了阿康。可是,彭城王的勢力,早在彭城時,就已被狼子夜剿得七零八落。他匆匆上任,帶來的親兵不過數百人。若是火拚,哪裏是絕命崖的對手?


    她又僥幸起那一百火凰來。可她不知絕命崖到底派出了多少人,邱葉誌洋洋灑灑的做派,讓她很是懼怕。


    那她還有誰能指望?


    最後,她莫名地想起平城的那個男子來。


    “你既然要成為我的妻,無論我們成婚是因為何種原因,我拓跋燾自然會護著你。”


    耳畔響起那個男子的壯語,蕪歌隻覺得悲涼蝕骨。她一世為人,為何偏偏要仰人鼻息而活?難道在這亂世裏,女子就隻能依附於男子的涼薄情意而活?


    她不甘如此。她一心北上去魏國,看重的無非是皇後的親兵火凰營。若是,建康的變數能晚個半年,也許,一切都將改寫。


    可是,再沒有所謂的“若是”了,父親已經去世,哥哥們危在旦夕……


    一陣涼風襲來,蕪歌覺得透心的冷,不由抱肘撫了撫。她抬眸,便見漫天的白點飄零。她伸手,竟然是又下雪了。


    時已入春多時,怎麽還會下雪?天降異象,必有不祥。


    她扭頭看向篝火那邊圍坐的黑衣人。邱葉誌恰巧也望了了過去。


    兩人對視,邱葉誌清淺地笑了笑。忽地,傳來一陣翅翼的拍打聲,便見邱葉誌抬肘伸出手去,一隻白鴿落在他的胳膊上。他不緊不慢地從白鴿的爪子裏,摳出卷成細卷的信件,展了開。這期間,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蕪歌。


    蕪歌不知為何看到那張紙條,隻覺得心懸到了嗓子眼。這幾日來,每日都有信鴿往來。她好想知道那紙條上寫的是什麽,流放所裏情形如何了。但她如今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俘虜,除了束手就擒隨著他們趕往流放山,竟是什麽都做不了。


    邱葉誌掃一眼那細小的字條,眉目間的慍怒一閃而過,隨即,他隨手把紙條扔進篝火裏。須臾,就化作了灰燼……


    北上新平的官道上,馬蹄聲急。飛揚的雪絮,被朔風卷得飄飄渺渺,寂靜的夜,淒冷又孤絕。


    “皇上,雪越下越大,不如先找一處地方歇腳吧。”到彥之驅馬趕上義隆。


    義隆冷瞥他一眼,不耐地狠甩馬鞭,反倒趕得愈發急了。他太了解邱葉誌,那個劊子手狠絕殘忍到令人發指。他不敢想象他虜走小幺到底是想做什麽。


    徐家人,危矣。小幺,吉兇難卜。他們——


    他竟不敢再往下想,他對封妃典禮後的生活有過多少憧憬,如今就有多少懼怖。


    “信鴿迴來了嗎?”他的聲音,被唿唿的冷風撕碎了一般,零落在淒清的夜裏。


    “昨天放出去的,迴來了,但是,邱先生沒有迴信。”到彥之放聲喊著。


    義隆在心底狠狠罵了句老匹夫:“去新平的呢?”


    “沒有,這幾天都放出去的,都沒迴來。”


    飛去新平的信鴿,是給新任關中牧的。看來,指望阿康就近解救,是不可能了。沒什麽比心腹的背叛,更讓人措手不及的。義隆隻覺得心口燃燒了數日的怒火,愈發燎原。邱葉誌說得對,自己當真是太過仁慈,才縱容得他連冒充聖旨的滅族重罪都敢犯下。


    轉念,他卻想到,這天下,與那個劊子手沾親帶故的隻剩自己了。那個劊子手,了無牽掛,除了報仇,心無旁騖。何其可怖!


    “小幺。”他在心底無聲地喚她,“等朕,一定要等朕。”


    流放所的工棚,一片死寂。哨所駐守的哨兵,和巡邏的獄兵,都不見了蹤跡。


    借著朦朧的夜色,一隊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潛進流放所,依次遏製住關鍵的關卡。領頭的兩人,正是心一和十七。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十七掏出一根銀針,插入工棚柵欄門上大鎖,扭旋幾下,就利索地打了開。


    嘎吱,柵欄門大開,心一率先潛了進去。迎麵一股夾雜著汗臭、腳臭和腥臭的難聞氣味撲鼻,心一下意識地捂了捂鼻。


    他多番查探,早摸清了喬之兄弟就關押在這裏。


    在門鎖鬆動,有人影潛入的那刻,工棚裏就不安地騷動起來。有人以為是值守的軍士,又喝多了,想拖人出去消遣,不由畏縮起來。


    心一定睛看了看,工棚裏,大家都是席地而眠,地上隻鋪了薄薄一層稻草。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有坐起身的,有躺著的,還有縮成一團貓在牆角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徐家三兄弟。喬之筆直地坐著,神色鎮定。沅之把兒子棟哥兒擋在身後。洵之的兩個兒子鬆哥兒和柏哥兒還年幼,他一手夾一個在懷。


    “三爺、四爺、六爺,是我,心一。”


    喬之其實一眼就認出心一了,隻是不敢置信罷了:“你?”他看向門口把手的十七,和另一個黑衣女子。


    心一急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們趕緊穿戴好,與我走吧。”在喬之兄弟還要詢問前,他又道:“這是阿蕪安排的。我們邊走邊說。”


    三兄弟交換一個眼神,俱是給年幼的孩子穿戴起來。不時,三大三小就隨著心一出門了。這時,其他的牢友蠢蠢欲動起來。


    這流放之地,雖是留了性命,卻也隻是苟延殘喘,遲早是會被勞役至死的。有膽大地已經披好破舊不堪的襖子,起身要跟出門了。


    十七拔出劍,無聲地橫成在門口。


    “徐三哥!”蓬頭垢麵的大漢叫住已經出門的徐家兄弟。


    沅之扭頭,看了眼那個漢子。


    “求徐三哥帶我走吧!”那大漢滿目乞求。


    “逃獄是死罪,我們此行前途未卜,你犯不著如此。”沅之說罷,攬了攬身高已及肩窩的兒子。


    “我不怕死!”那大漢還不死心。


    “再廢話,就死。”十七冷冷地揚了揚寒光森森的劍。


    那大漢這才收聲。


    十七衝門口的火凰女死士,使了個眼色。那女子漠無表情地從袖口掏出一支很粗的短香,擦開火折子,點燃,便往工棚扔去,頓時就有濃煙冒了出來。


    十七和那女子俱是捂鼻,飛速出了屋。那女子趕忙關上大門。


    心一不放心地迴頭,望了過去:“劑量,可控製好了?”迷煙若是過量,也是能致死的。他不想造殺孽,他不願殺那些獄卒,便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機會在獄卒的飯食裏下了蒙汗藥。


    十七冷冰冰的,十分不滿:“要不是你畏手畏腳,我們前日就能救出少爺他們。為了那幾個獄卒,白白耽擱了兩日,你現在還要為了這些犯人,又耽擱兩日?”


    心一有些理虧:“快走吧。”


    徐家三兄弟一人抱著一個孩子,上了馬。一行人借著昏暗的月色火速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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