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宮,這段時日,寧靜得可怕。


    總給蕪歌一種山雨欲來的錯覺。她收到心一的來信,哥哥們已經平安抵達關中的流放之地。那座礦山,在西北邊的一座高山之巔,哪怕入了春,還是裹著厚厚的積雪。


    徐家男兒,雖然是父親窮養磨煉著長大,可這樣的厄境,卻是從未經曆過的。


    義康走馬上任後,特意關照了流放所,派了一隊親兵日夜守護。心一這才放心地取道北鴻,迴去魏國。


    蕪歌遠在千裏之外的建康,隻能憑著北方捎來的隻言片語,猜測那邊的進展。這些書信,幾經輾轉才交到她手中。那個人必然是看過的。因而,心一在信裏隻說魏皇病重,他作為外甥又是主治大夫,必須趕迴平城。


    蕪歌不知那個人會不會信這樣的托辭。不過,他們如今的相處,也算有了某種默契。對於過往和北方的一切,兩人都是避而不談的。


    兩人一起時,無非就是風花雪月,你儂我儂。蕪歌覺得他們像活在刻意編織的幻境裏,彼此都在自欺欺人著。


    承明殿的生活,很平靜。


    蕪歌猜想,那個人怕是使了一些手段的。否則,六宮的那些鶯鶯燕燕,絕對不會那般寧靜。椒房殿的那位皇後娘娘,經了清曜殿一事,必然是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卻緘默地隱忍著。


    一切,都是強裝的寧靜。


    唯一的波瀾莫過於有一天,阿車迴承明殿的時辰晚了一些,而且他的衣裳也不是清晨自己為他穿戴的那套。


    用膳時,蕪歌特意把目光停留在他腰封處的那隻明黃荷包上。那隻荷包的係法,很獨特,不像出自一般的宮女,更不可能是茂泰的手筆。


    義隆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扒了口飯。他也不懂,這一瞬為何自己竟然心虛了。這段時日,他當真就唯她一人,莫說留宿六宮,便是看都不曾多看那些妃子們一眼。今日,也不過是場意外。


    “咳。”他清了清嗓子,狀似無意道,“賢妃抱恙,朕去了趟翠賢閣。”


    蕪歌了然地斂眸,夾起一枚竹筍送入義隆的布碟:“賢妃娘娘算日子,也有五六個月了吧。我閑來無事看過幾本醫書。這個月份,可不宜侍寢,皇上還是小心些為好。”


    義隆不料她竟然說得如此直白,一時竟是愣住,臉色更是尷尬地騰起一縷紅暈。


    蕪歌自顧布著菜,麵容很恬靜,看不出妒忌也沒有嘲諷,仿佛不過是閑話家常。


    “你想哪裏去了?”義隆不悅地擱下銀箸,伸手握住她的腕,止住她手中的動作。


    蕪歌抬眸,問詢地看他。


    義隆倒是給氣笑了:“你要不高興朕過去,可以明說。非得說這些朕不愛聽的。她一直害喜得厲害,近來又失眠,莫說朕原本就沒那樣的心思,朕還不至於饑不擇食,對個孕婦病患下手。”


    蕪歌挑眉,嘟囔道:“依我看,你挺饑不擇食的。”


    義隆愈發哭笑不得了。他抬手輕輕削了削她的額:“朕隻對你如此,要怪隻能怪你自己,真像個小妖精似的纏朕纏得緊。”


    蕪歌捂著額頭,怒視著他,嬌嗔道:“我哪有?劉義隆,你說話得講點良心。”


    義隆一把摟過她,爽朗地笑出聲來:“是,講良心話,是朕纏你纏得緊。”


    茂泰貓腰候在外間,聞聲恨不得縮到牆角去。從前,這兩人在一起時也少不得打情罵俏,卻哪裏像如今這樣情濃似海?他都有些認不得自己的主子了。不過,主子開心,終歸是好的。


    更讓他認不出主子的是,他竟然聽到皇帝斂笑後,耐著性子解釋道,“朕隻是喂她喝湯時,不小心灑了一身,這才在那裏沐浴了而已。”


    “喂湯?可真夠體己的。怎不見你喂喂我啊?成天讓我伺候你用膳。”蕪歌一直都在扮演著從前那個不知愁滋味的自己,扮著扮著,竟格外入戲。不過,她的思緒可沒落在這取悅阿車的爭風吃醋上。她總覺得檀賢妃來這麽一出,不可能僅僅是恃病邀寵。


    她的手狀若無意地捏住那隻明黃色的荷包:“這是賢妃娘娘親手給你係上的吧?這個相思結打得真漂亮。”


    義隆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哪是什麽相思結?”


    “荷包裏是什麽?神神秘秘的,成天都戴著。”蕪歌老早就想看看這荷包裏裝的是何物了,可這個男子當真看顧得緊,竟叫她逮不著間隙。


    義隆怔了怔,隨即夾起一顆百合,喂到她嘴邊,扯開了話題道:“朕對你可以更體己的。”


    蕪歌吃下那顆百合,心思還是落在那荷包上,隻是卻無法再糾纏了。


    椒房殿,齊媯慵懶地躺在軟榻上。她的肚皮已隆起一個小包,隻有看著這處隆起,她的心才能稍微安泰些。


    “翠賢閣得手了嗎?”她懶洋洋地問。


    翠枝點頭:“嗯。賢妃已經派人送出宮外了。”


    “嗬。”齊媯冷笑,撚起一瓣橘子塞嘴裏,“果然不出本宮所料,檀香宜自命清高,竟妄圖與帝師聯盟。”她的眸子冷冷一沉,冷哼道:“不自量力。”


    “這招借刀殺人,邱先生很是讚賞。他讓奴婢轉告娘娘,這些時日,娘娘隻管安心養胎,別再與他聯係了,以免受到殃及。”


    齊媯斂眸:“那先生可有脫身之計?”檀香宜那個蠢貨不明就裏就偷偷拓印了那枚印章,她以為死的隻會是徐家人?依著她對隆哥哥的了解,檀香宜的下場必然很淒涼。那邱葉誌呢?她可不想失去這麽強大的盟友。


    雖然,她不懂那枚印章到底何強大之處,但依著她對隆哥哥的了解,恐怕是不凡的。邱葉誌此舉,無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故而,在他修書來商時,她才猶豫不決,更是送上了這招借刀殺人之計。


    翠枝搖頭:“先生並未與奴婢多言。”


    “嗯。”齊媯長籲一氣,罷了罷了,隻要不波及到她頭上,她且坐山觀虎鬥吧。


    心一抵達鴻野的消息,很快就飛鴿傳書到了平城。


    拓跋燾整裝,便要再次南下郯郡。卻不料,臨行前,被後院那個刁蠻的紅衣女子堵了個正著。


    “拓跋燾,你又要南下?”姚頓珠叉著腰,兇神惡煞,“你是不是瘋魔了?你才迴來多久?”


    拓跋燾冷瞥她一眼:“本王出行,還需要問準你這個婦人?”他說完,繞開她,就要走出院落。


    姚頓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燾哥哥,那個女人居心叵測,待你更無情意。她迴宋國與情郎私會,你卻為了她一再南下,就不怕被三軍將士、黎民百姓笑掉大牙嗎?”


    這個女子當真是哪壺不卡提哪壺。拓跋燾聞聲,麵色鐵青,一記眼刀殺過去,驚得姚頓珠莫名地噎了噎。


    這刁蠻千金吃癟也隻是一瞬,轉眼更加讓人來氣地冷哼:“怎麽?我說錯了嗎?她就是水性楊花,不堪為婦。”


    “姚頓珠,你給本王閉嘴!”拓跋燾怒喝,甩開那隻厭煩的手。


    姚頓珠被這股力道帶得有些趔趄:“燾哥哥,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你竟然為了那個賤人這樣對我?你們才認識幾天!”


    拓跋燾的怒氣消退了許多,有些無奈地歎道:“這與認識的時日無關。阿珠,娶你本就是母後強人所難。不過,我既然娶了你,自當盡力對你好。但阿蕪是我想娶的人,這點,你們是知曉的。若是這點,你們都要橫加幹涉,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姚頓珠麵色慘白,哆嗦著唇說不出話來。


    “我走了。長則一個月,短則半個月就迴來了。”拓跋燾拍了拍頓珠的肩,便錯身離去。


    “你即便不管我,難道也不管父皇嗎?”姚頓珠轉身,帶著歇斯底裏的絕望,“父皇的身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拓跋燾的身形頓住。他微微偏過頭:“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我比你更關心父皇的龍體。”說罷,他頭也不迴地走了。


    隻是,拓跋燾終究未能出平城。快到宮門時,宮裏的扈從快馬加鞭地趕來,隻道是魏皇拓跋嗣竟然毫無征兆地暈倒昏厥了。


    拓跋燾火急火燎地趕到太華殿,便見父皇當真昏迷不醒,龍榻前,姚皇後哭成了淚人。


    不待拓跋燾開口詢問,姚皇後已起身,撲進了養子的懷裏:“燾兒,禦醫說,這迴,皇上怕是,怕是……”她泣不成聲,竟接不下後半句。


    皇帝病危,身為太子,拓跋燾是絕對不能離開平城了。


    入夜後,他招來心腹崔浩:“你替本王走一趟鴻野。”他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這裏有本王的親筆,必要時可以差遣洪雲龍開關接應。”


    崔浩原本就是要陪主子南下的,自然知曉主子的意圖。他一臉沉重地接過那封書信,納入懷中:“殿下放心,殿下差遣,微臣定當竭盡全力。隻是,殿下當真要為了接應宋國的逃犯,而得罪友邦嗎?”


    拓跋燾清冷地瞥一眼崔浩,冷聲道:“什麽逃犯?那是本王的大舅子。”


    崔浩許久不曾聽到主子這副吊兒郎當的口吻了,一時竟覺得親切。他慨歎:“真沒料到,殿下竟然是個情癡。”他直搖頭。


    拓跋燾不悅地一拳捶在他肩上:“你們漢人經常把唇亡齒寒掛在嘴邊。你與阿蕪同為漢人,在這平城自當守望相助。故而,本王才派你去,而不是樓婆羅,你可別叫本王失望,給本王捅出什麽幺蛾子來。”


    崔浩討饒地拱手作揖:“主子直管安心,微臣唯您馬首是瞻,您如何吩咐,微臣就如何做。”


    “去吧。”拓跋燾不耐地揮了揮手。可臣子才走開幾步,又被他叫住,“慢著。這迴把人接到了,你給本王把劉子安揪迴來,就說本王請他有要事相商。”


    崔浩點頭稱諾:“若侯爺問起是何事,微臣如何作答為妙?”


    拓跋燾不悅地看他一眼,有些難為情地說:“就說本王要把阿蕪從建康救迴來,與他相商。”


    建康宮的春意,越來越盎然。


    義隆終於鬆口,要安排蕪歌去蘭陵頂替潘氏嫡女的身份了。蕪歌覺得,這樣甚好,離開皇宮,打探起北方的消息,會更自由一些。


    算日子,心一該是要有所作為了。


    蕪歌從未見過這樣癡纏難分的阿車,接連著幾夜胡鬧都不算,臨到要出行了,竟又推遲了啟程的日子。


    蕪歌不明白,推遲兩天出發,又有何不同。為了自由,她隻能耐著性子磨他:“我左不過是半個月就迴來了。”


    “小幺。”義隆牽過她的手,揉在掌心,“朕也不知為何,隻要你離開朕的視線,朕的心就不踏實。”


    蕪歌怔了怔。從前的阿車也會說情話,可這樣的話,是決計不會說的。


    義隆拉著她,擁了入懷:“朕真後悔搞什麽勞什子的嫡女了。朕說你是潘家女,你就是,何必多此一舉,非得去蘭陵走這一遭。”


    蕪歌伸手環住著他的背。重逢這麽久,相擁了不知多少迴,唯獨這一次竟有一種無法言道的感覺,酸澀、痛楚又無奈,還有一種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承認,卻又無法否認的不舍。


    這是她上一世所有的愛戀啊。


    在眼角酸澀難耐那刻,她急忙閉了眼:“阿車,你可知道,那日,我在承明殿見到你們,我有多傷心。還有,帝後大婚——”說到這裏,她哽咽了,“金閣寺隔得那麽遠,我都聞見建康的焰火煙氣了。”


    義隆愈發緊地摟住她。他開口想說點什麽,終究是吐不出半個字。從前的種種,除了那唯二的卑鄙兩字,她從未說過。如今道來,頗有一種徹底了斷前塵往事的意味。


    蕪歌悶在溫熱的懷裏,鼻眼酸澀難忍:“確實是沒必要去蘭陵的。阿車,哪怕你給我再盛大的封妃儀式,那也不是我們的婚禮。”


    她又哽住:“我們不會有婚禮了。縱是再情深,你我也不過是露水情緣,莫說結發之情,我們連夫妻之情都算不上。”


    “小幺!”義隆的聲音微微不穩。他道不清心口為何那樣窒悶,像是被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在那十年光陰裏,他自認虧欠了阿媯許多,也有愧疚,卻從不曾有這般痛楚的愧意。


    “朕說過,該給你的,朕終究會給你的。等我們的孩兒長大了,朕——”


    “不一樣的。”蕪歌打斷了他,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哭腔,悉數悶在他的懷裏,“與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椒房殿的皇後娘娘。就如同娘和父親,文姨娘再是情深,也隻是多出來的那個。我是萬萬不想成為那樣的存在的。你究竟是不懂?還是執意逼我呢?”


    義隆覺得心口開始悶疼。他推開她,試圖要為她拭淚。


    可她卻執意環著他,不撒手,腦袋執拗地悶在他懷裏,好像看不見淚水,就可以當做沒哭過:“讓我安靜地站一會。有些話,說過便算了。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待我從蘭陵迴來,我會努力當做自己又重生了一迴,過去的種種,統統忘了。”


    義隆便無奈了,隻得愈發緊地擁住她。自己是愛她的,在分別的四百多個日夜裏,他早已有了自知。可是,此刻,他才發覺,他已經並非隻是愛她了。


    她已然成了他的執念,成了融在他骨血裏,再難割舍的存在。


    她哭一哭,他都是心疼的。他當真不懂,為何當初那麽輕易就將她舍棄了。如今,許多事早已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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