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小年夜,建康宮難得一派祥瑞之氣。


    六宮妃嬪齊聚承明殿,一時間,殿宇姹紫嫣紅,爭相鬥豔。


    其中,最祥瑞喜慶的要屬賢妃檀香宜,此次新帝一舉除掉權臣徐獻之,檀道濟是最大的功臣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女憑父貴,哪怕義隆因為檀香宜刻意模仿徐芷歌而很是冷落了她一段時日,但隨著檀道濟賣力北伐,義隆對檀香宜恢複了隆寵。


    檀香宜更一躍成為建康宮裏頭一位有喜的妃子。算算日子,她腹中的龍嗣已有四個多月了。


    袁齊媯冷眼看著檀香宜喜笑顏開,心下很不是滋味,再看一眼身側的新帝,更是覺得心冷。


    成婚一年多,這還是她頭一次見他如此開懷,清淺的笑意一直掛在唇角,看誰都很和煦。宮人們隻道,皇上這是雙喜臨門,除了權臣又添了子嗣,龍心大悅。


    唯獨皇後心裏清楚,龍心之所以大悅,隻因那個賤人終於迴來了。


    “唔——快拿開。我聞不得這個味兒。”賢妃又在作妖了,仗著老爹取代徐獻之成了群臣之首,自己又身懷龍種,便很有點恃寵而驕的勢頭。她一手擰著帕子扇了又扇,一手捂著心口,蹙著柳眉,撒嬌地看向主座:“皇上,臣妾也不知近來是怎麽了,一聞到燕窩就吃味兒,隔得再遠,聞著也不是個滋味。”


    良妃傅欣妍,德妃謝明慧齊齊望了過來,手中的湯匙不由頓住。其他的美人采女更是不敢動幾案上的燕窩了。


    “那便都撤下吧。”義隆當真是心情好,淺笑著看向檀香宜,“宜兒想吃什麽,吩咐禦膳房再做一批便是。”


    檀香宜嬌俏一笑,淩傲地瞟一眼皇後:“臣妾前些日子給皇後姐姐請安時,吃到皇後姐姐親手做的桂花糕,那味道真是太好了,一直想念得緊。”


    義隆好似沒看出賢妃的刁難心思,笑對袁齊媯道:“想不到阿媯還有這般手藝。”


    袁齊媯心底憤恨難平,臉上卻掛著溫婉笑意:“臣妾是看院子裏的桂子開得好,一時心血來潮便做了幾盒。臣妾也差人送來了承明殿,想來是皇上政務太忙,沒吃上吧。現在倒是過了季節了,桂子都掉了。”


    檀香宜噘嘴:“看來是妹妹沒口福了。”


    袁齊媯笑對賢妃,好一派大度做派:“賢妹妹既然喜歡,本宮還曬了些幹桂子,雖然不如新鮮的味美甘甜,解解饞還是可以的。”


    “如此甚好。”檀香宜狀似毫無心機地拍掌叫好。


    “你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自己倒還像個孩子。”義隆今日當真格外不同,他笑對皇後,“阿媯,你吩咐宮人做便是。”


    檀香宜的臉色變了變。


    袁齊媯卻毫不在意般笑著起身:“還是臣妾去吧,臣妾也想做點點心給皇上嚐嚐,如此,賢妹妹和諸位妹妹也是順便了。”


    “那有勞你。”義隆淺抿一口果子茶,唇畔的笑意不減。


    皇後娘娘親自去禦膳房下廚,雖然名義上是為皇上做點心,實際上卻是為了賢妃,這看在眾妃眼裏,當真是各有各的解讀。尤其是看著平日不苟言笑的帝王,今日竟破天荒的和顏悅色,對賢妃更是體貼入微,眾妃隻覺得這建康宮怕是要變天了。


    賢妃不由也有些飄飄然。


    可不多時,這和睦祥瑞的節日氛圍便被徹底打破了。


    “皇皇上,不好啦,皇後娘娘在禦膳房暈倒了!”有宮人慌裏慌張來報信。


    待皇上領著眾妃趕到禦膳房時,袁齊媯已轉醒,隻是有些虛弱地躺倚在宮人臨時搬來的貴妃椅上。


    “阿媯,這是怎麽了?”義隆疾步走過去,握住齊媯的手。


    “臣妾沒事。”齊媯溫婉地笑了笑。


    他扭對宮人,不悅道:“禦醫可來看過了?”


    “稟皇上,微臣方才為皇後娘娘請過平安脈了。”有禦醫從烏泱泱的宮人後麵,走了出來迴話。


    “皇後如何了?”義隆沉聲問。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後娘娘是喜脈!”那禦醫邊叩首邊道喜,“已有三個多月了。”


    義隆有些怔住,迴眸看向齊媯:“阿媯?”


    齊媯含著笑,有些羞澀地點頭。


    緊接著,是眾妃和宮人們競相道賀。


    齊媯其實早已察覺自己有孕,隻是為了子嗣的安危,又為瞅準時機給檀賢妃一擊,這才隱忍著沒說。今日,倒是個不錯的機會,既成全了自己的大度,又反襯了賢妃的無禮。


    那禦醫會意地叮囑:“不過,皇後娘娘操勞過度,有些傷了胎氣,該好生調養才是。”


    明眼的宮妃一眼就看出,賢妃怕是惹了禍了。


    果然,龍顏不悅了。


    齊媯笑著道:“皇上,是臣妾不好,近來是多事之秋,臣妾光顧著六宮事務,竟連平安脈都落下了。幸好天佑大宋,沒出什麽岔子,若是……”她捂著平坦的小腹,“臣妾便是千古罪人了。”


    “說的什麽話?”義隆捏了捏她的手,後宮的這點心機,他一眼就能看穿,既是無傷大雅,他縱著她們便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朕送你迴宮。”


    齊媯笑著點頭。


    皇後迴宮乘的是皇上的步攆。皇上親自作陪,連小年夜宴都作勢取消了。檀賢妃原本是候在承明殿的,聽到消息,差點沒氣得扯碎手中的帕子。


    椒房殿門前,義隆抱起齊媯,徑直送入殿。


    江南的臘月,雪來得格外晚,零星一點小雪還不及結冰就已經消融,隻花壇裏長青草蒙著一層淺霜。院中的梧桐枝丫倒是光禿禿的,很是蕭索。


    義隆抱著齊媯入院時,最先映入眼前的便是那兩棵盤纏的梧桐樹。不知為何,他又莫名地想起那個女子的話來。


    “阿車,你想什麽呢?什麽龍生九子,各個不同,你當我是母豬啊?我才不要生那麽多孩子,痛死了。像我娘,就隻生了哥哥弟弟和我,三個就足夠了。最多三個,不能再多了。”


    那是他無意之中與她聊起少帝的荒唐事,一時有感而發,便說自己的孩兒,一定要好好教養,斷不能養出少帝那樣荒唐無道的孩子來。


    當時,他說,“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我的孩兒,我不強求他們一定要文武雙全,至少得有一技之長,文也好,武也好,哪怕經商也好,總要對社稷有所建樹。”


    那個女子就偏偏隻聽了“龍生九子”四字,立時就不樂意了。


    當時,義隆隻覺得可笑,他何時說過今生的孩兒都是由她所出?他連一個都沒想過。她卻自作多情地覺得他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他的孩子,自然全是他們的。


    義隆忽然就覺得臂彎的重量,瞬間沉了許多。


    她要是知曉,他已經和別的女子一連有了兩個孩子,該是很生氣很傷心吧。他們之間本來就有許多解不開的結了。義隆的心情,一瞬像沉入了穀底,連初為人父的喜悅之感都蕩然無存了。


    “隆哥哥。”齊媯偎依在溫暖的懷翼裏,內心是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愜意。她順著義隆的目光看向那兩棵梧桐樹,“我很喜歡這兩棵樹。我們的孩兒,無論男女,大的就叫梧兒,小的就叫桐兒吧。”


    義隆的心情,愈發低沉。那個女子說過差不多的話。


    “這世上的女子,哪個不喜歡梧桐樹?梧為夫,桐為妻,梧桐攀纏,同生同死。我娘院子裏就種了兩棵,那是父親在他們成婚那年種下的。後來,移居來了建康,便也移植了過來。”十四歲的徐芷歌,嬌俏不可方物,“阿車,我不管。我們成婚時,旁的我都可以不要,我就要梧桐。”


    這是他登基後,特意從三百裏外的鳳棲鎮移植過來的。那是在平阪患難之後,他已經決定不娶她了,卻還記得答應過她的梧桐。他隻想在最後的時光裏,能盡量讓她開心一些。


    這兩棵梧桐樹移植進宮時,她當真高興得快要飛起了,摟著他的脖子,連親了好幾下,“阿車,你真好。這兩棵樹,比娘和父親院子裏的還要好呢。我很喜歡。”


    這一路,仿佛格外長。


    義隆進了殿,把齊媯放下後,便起身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來看你。”


    齊媯不知為何他竟莫名地心情不好了。她隻當他是生氣自己的機心,急忙拉住他:“隆哥哥,你生氣了?”


    義隆隻覺得意興闌珊:“沒有,別胡思亂想了,早點歇著。”


    “隆哥哥!”齊媯卻不鬆手,噙著淚,楚楚地看著他,“我的葵期向來不準,我真的事先不知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義隆這才明白她在擔心什麽。他撫了撫她的手背,寬慰道:“阿媯,你很聰明,你該知曉,我對賢妃的用心。你大可不必在意她的。”


    齊媯的心舒了舒,欣慰地點頭:“我知道的。可是,隆哥哥,你能不能留下來陪陪我?今天是小年夜,是闔家團圓的日子。”


    義隆對她到底還是不同的。他點頭,坐了迴來:“好。你先好好躺著休息,今晚還沒用膳,該餓壞了吧?朕陪你用膳。”


    “嗯。”齊媯噙著淚,笑著一個勁點頭。


    夫妻兩人的年夜飯,齊媯吃得十分舒心。義隆卻有些心不在焉。


    臨到就寢的時辰,兩人原本都已經安置好了。茂泰慌裏慌張地闖了進來稟告:“皇上,不好了,到大人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啟稟皇上,奴才便鬥膽讓他進了內宮。如今,到大人就在殿外候著。”


    義隆不過隨手披了一件大氅,便出了內殿。齊媯隻當是前方起了戰事,不由心急著也起了身。


    前殿,義隆剛步入殿,到彥之便急匆匆地迎了過來。


    他邊單膝行禮,邊稟告:“皇上,不好了,徐小姐出事了。”


    “她怎麽了?”義隆一把拽起他,急問,“今日一早不好好好的嗎?”


    “她急著要趕上徐慶之的囚車,冒雪趕路,馬崴了腳,她從馬上摔了下來。”


    “人怎麽樣?”義隆拽著到彥之追問,“有沒有傷著那裏?”


    到彥之搖頭:“探子來報,性命應該是無憂的,隻是,可能確實是傷著了。那個和尚已經停止趕路,找了個客棧歇腳了。”


    義隆知曉,她從平城一路迴宋國,都是連夜趕路,夜裏就宿在馬車裏。到了滑台,聽說徐慶之被押解迴京,便連馬車也不乘了,改了騎馬,日夜兼程,夜裏,隻找間破廟或是山坡避風,稍微歇幾個時辰。


    義隆原本就心疼她吃不消的,當下,莫名地覺得心口不適。


    “皇上?要不微臣出城去接她吧?她離建康也就兩天的路程了。”到彥之請纓。


    “命狼子夜與你同去。今夜就啟程。”


    到彥之怔住:“皇——”


    義隆比手止住他:“你先派人去狼人穀傳旨,在承明殿等朕,朕還有事吩咐。”


    “是。”到彥之稱諾離去。


    義隆迴到內殿,隻說突發政務,便穿戴離去。


    齊媯呆坐在榻上,看著早已人去樓空的殿,眸子裏滲出淚來。方才前殿的話,她都聽到了,天知道她趕在義隆迴內殿時,手忙腳亂躺下時內心的悲傷和無助。


    他就這麽舍不下那個賤人嗎?他都決定要殺了她的父兄了,為何還要執著於接她迴宮?隆哥哥,你究竟想要做什麽啊?


    齊媯雙手抓著錦衾,微微顫抖。她從沒見過隆哥哥如此方寸大亂過。不就是摔下馬了嗎?都說了她性命無憂,他為何還那麽急?她方才動了胎氣,都不見他著急,更不見他有一絲初為人父的喜悅。


    甚至當初賢妃有孕,他的臉色至少還現了笑容 。而今呢?


    她想起方才在梧桐樹前的情景。他該不會是睹物思人,又想起那個賤人,心情不好了吧?


    齊媯越想,心就越冷,“徐芷歌,你怎麽不去死,你還迴來做什麽?!”


    深夜,風雪交加。朔風吹得窗欞唿哧唿哧作響。


    蕪歌倚在床上,手肘纏著繃帶。從馬上摔下來,幸好有厚厚的積雪墊著,她才沒摔成重傷。隻是上次在鳳凰台上脫臼的舊傷,倒像成了習慣性脫臼了,竟然關節又脫開了。


    “我說的話,你幾時才能聽得進去?”心一邊捯飭草藥邊訓斥,“我都說了夜黑雪大,不能趕路,你偏不聽——”


    “知道了,囉嗦。”蕪歌疲遝地打斷他,“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隻是摔了一跤而已。”


    心一停下手中的動作,怒目瞪向她。


    蕪歌識趣地垂了眸:“好吧,既然已經耽擱了行程,鐵定是趕不上慶兒了,接下來便由你安排吧。”


    “哼。”心一冷哼,用力地捯飭著藥樽,隻捯得咯噔咯噔作響,“你最好記得今晚答應的。”


    “知道了。”蕪歌拖著長長的尾音,歎道,“我累了,想歇一會。”


    心一這才恍覺,竟然賴在她的房間這麽長時間了。他有些難為情地起身,紅著臉對十七道:“你好生照看她。”說罷,端著藥樽慌裏慌張離去了。


    十七看著心一的背影,又看了看倒頭睡下的主子,暗自搖了搖頭。若是心一不是個和尚,依著他待主子的心意,主子跟了他才算是好歸宿。


    隻可惜,她輕歎,此去建康他們怕都是兇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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