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早在數日前就已經整理好了行裝。接到姚皇後的火凰令,她連夜就領著心一、十七和月媽媽出了平城,一路快馬加鞭趕往滑台。


    這次,拓跋燾當真是動了氣。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鬥氣,以往,都是那個詭譎的女子有所求時,端著架子來主動示好。他睜隻眼閉隻眼,趁機給彼此一個台階,便翻篇過去了。


    可這次,他決定再不縱容她。他就是太寵慣著她,才讓她這麽不把自己當迴事。


    拓跋燾覺得這十多天於他,竟然比北鴻歸來後的那半個月還要難捱。思念,就像烈酒,越發酵就越濃烈。他就像個醉漢,明明近乎酩酊,卻裝作若無其事。當真是難捱。


    這日,他得了滑台來報,徐湛之竟然將前來投奔的幼弟徐慶之押送迴京了!


    若是那個女子得知胞弟出了事,還不知要急成什麽模樣。他未做多想,即刻出發去了永安侯府。


    到了侯府,他自然就拆穿了姚皇後布下的替身。


    “阿蕪!”拓跋燾把永安侯府掘地三尺,又把平城翻了個底朝天,自然是找不到半點伊人的痕跡。他氣急了入宮質問姚皇後,左不過是換來母後的一番苦口婆心。


    而蕪歌屆時已經抵達了滑台。她把月媽媽和黑凰留在了郯郡。月媽媽原本是誓死不從的,無奈小姐說帶著她也是拖累,待救出了府上的人再來郯郡與她匯合。老嬤嬤這才不情不願地留了下來。


    一入滑台城,蕪歌的行蹤便被報上了護國將軍府。


    蕪歌本也沒想隱瞞行程,便大大方方地隨著徐家軍前往護國將軍在滑台的住所。半年前,這裏的徐家軍還姓徐,如今,雖還是那個姓,卻已然是改姓了。


    不過,讓蕪歌訝異的是,前來見她的,不是二哥徐湛之,卻是一個陌生的婦人。


    這婦人,瞧著又有幾分眼熟,可細想,蕪歌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九姑娘,不,如今在這滑台城,大家都尊稱她一聲九夫人了。九夫人很不滿蕪歌投過來的打量目光。她斜睨一眼男裝打扮的蕪歌,便徑直走向主座。


    司空府的這位嫡小姐,她從前都隻能跪著匍匐在府門口偷瞄兩眼。如今,她能以上位者的姿態肆意地打量她,這於九夫人來說,簡直太爽快了。對於這位明明已經死了卻莫名其妙複生的嫡小姐,她不是不好奇,隻是皇後娘娘的叮囑,她不得不從。


    “堂下何人?”九夫人故作不識故人,興師問罪的做派。


    蕪歌淩傲地掃了她一眼:“你又是何人?徐湛之呢?既扣押我來府上,便是軍國政務,怎麽由你一個後宅婦人來瞎摻和?”


    九夫人冷哼:“將軍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來人,把這幾個番邦來的細作給我押進大牢,聽候發落!”


    “放肆!你一個婢子,豈容你對小姐不敬!”蕪歌不認識九姑娘,十七卻是認得的,當下,她就護在了主子身前。


    蕪歌對十七使了個眼神,十七乖順地退後幾步。蕪歌看向房門外站著的田副將,那是二哥的親信,也是認得她的。可此刻,田副將卻是聽令地領著兩個士兵,迎了上來。


    蕪歌迴眸又看了九夫人一眼,總算是想起這人是誰了:“是你?”她笑了笑:“這世道果然是亂了。二嫂若是還在世,豈容你在此耀武揚威?”


    九夫人憋得滿臉通紅。


    田副將也是一臉震驚,蕪歌分明做的男兒打扮,卻爽快地認了徐湛之二哥,這便算是間接承認了自己是徐府的嫡小姐。


    這可是欺君之罪!


    蕪歌不再看那九夫人,步出正堂,卻是對田副將說:“領路,我要見二哥。”


    田副將也說不清到底是被她這通身的氣度給唬住了,還是對徐家到底心存了幾分情意,當真領著她來後堂見了徐湛之。


    隻是,蕪歌見到二哥,當真是失望透頂。


    徐湛之歪歪斜斜地躺在書房的臥榻上,才入屋就有酒氣撲鼻。地上、案幾上、臥榻上,橫七豎八的全是酒壺。而那酩酊大醉的人,四仰八叉地躺臥著,還在一個勁灌酒。


    蕪歌跨入書房,踢開擋路的酒壺。


    酒壺乒乓作響,可臥榻上的醉漢卻充耳不聞。


    蕪歌走到臥榻前,一把奪過徐湛之手中的酒壺,磅地扔在了地上。


    “阿九,把酒還給我!”徐湛之閉著眼發著酒瘋。


    “二哥,要不要我打盆水來給你照照現在的樣子?”蕪歌的聲音很冷。


    徐湛之唰地睜開眼,震驚地看著榻前的妹妹。


    “我以為你自立門戶,是恨極了父親,想要報複父親,卻不料你竟成了這副樣子。”蕪歌居高臨下,一臉悲憫地看著徐湛之,語氣卻是嘲諷,“現在,父親和徐氏滿族都身陷囹圄。二哥你大仇得報,該很開心才是,怎麽還借酒澆愁呢?”


    徐湛之總算是酒醒了。他捂著額,摸爬著坐起身來:“你怎麽迴來了?”


    “慶兒在哪?”蕪歌移眸,仿佛多看徐湛之一眼都是多餘。


    徐湛之使勁揉著額,有些難堪地下榻來:“我把他鎖了。”他徑直走向桌案,拎起茶壺倒水,卻發現茶壺是空的,便又懊惱地扔了開。


    “把他給我。”蕪歌言簡意賅。


    徐湛之迴眸看著妹妹:“你不該迴來。不過,既然已經迴來了,不如勸勸三弟和六弟,既然忠孝兩難全,大丈夫當以社稷為重。即便不管社稷,家中妻兒總該顧及。”


    蕪歌從平城趕來滑台的路上,已經打探到六哥徐洵之早在徐府出事時,就已經被駐守新平的檀道濟卸了兵權,押解迴京。


    當真是被拓跋燾料中了,那個人想要殺的從來隻是她的嫡親父兄。


    蕪歌覺得透心的涼薄。


    “隻要他們誠心歸順皇上,過往的種種,皇上都可以既往不咎。他們還可以繼續效力軍中,一展抱負。”徐湛之沉聲道。這些日子,他不是不猶豫,不痛苦,他與新帝之間禍不及庶子的約定,成了他尋求心安的唯一出路。


    “這就是二哥和那個人的約定?”蕪歌到底還是了解哥哥,她噙著淚,“那哥哥和慶兒呢?他們怎麽辦?他們也是你的兄弟!他們就該死嗎?”


    徐湛之的肩顫了顫,聲音卻刻意地硬了起來:“自古嫡庶之分,雲泥之別,他們既享了司空府的繁華,就必然要承受廣廈傾倒的禍患。公平得很。”


    蕪歌幾步繞到徐湛之身前,仰頭質問道:“所以,二哥今日是不打算讓我帶走慶兒嗎?”


    徐湛之垂眸看向妹妹,眸子帶著刻意的清冷:“晚了。我五天前已經押解他迴京了。”


    此言一出,無異於晴天霹靂。


    蕪歌震驚地看著他,幾度張唇卻說不出話來。許久,她才顫聲道:“他也是你的弟弟,他還不滿十二歲。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我為何不可以?!”徐湛之冷聲打斷她,他的眸子滲出淚來,“大哥死的時候,也不過十五歲!他身中三箭!”他摁著腹部、肋骨和肩骨:“就在這裏、這裏和這裏!可他不是中箭而死的!”


    他一把拽過蕪歌的手腕,橫在了自己的脖頸處,眸子熬得通紅突起:“那把砍刀就砍在這裏,他的脖子……”


    淚大滴大滴滾落,徐湛之哽了哽:“都快砍斷了。”


    蕪歌的手顫了顫,淚莫名地滑落。


    “就你們有一母同胞嗎?我們也有的!”這些話,徐湛之從未對人說過,哪怕是過世的妻子,也不曾說過。這是他最隱秘的痛苦:“嫡子從文,庶子從武?可大哥生下來並不是庶出的!”


    “你恨我母親,恨哥哥,恨慶兒,也恨我,對嗎?”蕪歌想起幼時,二哥對自己的確是不冷不熱的。隻是,她作為府中唯一的女孩,又是嫡女,從出生便受盡寵愛。這個與眾不同的哥哥,她反倒覺得有意思,便總去逗弄他。久而久之,這個哥哥便繃不住冷淡的架勢了,漸漸也和其他哥哥一樣,疼她寵她。


    徐湛之跟狼子夜說,芷歌是他扛在肩頭長大的妹妹。這倒是真的。


    因而,蕪歌雖然知曉上一輩的那段過往,也知曉二哥對父親心有怨憤,卻從不曾想過二哥是恨嫡支的。畢竟,二哥那樣愛護她。她震驚又絕望地看著二哥。


    徐湛之卻鬆開她的手,移眸順著微開的門縫,看向孤清的院落:“談不上恨。陌路人而已,便也談不上幫。”


    蕪歌縮迴手。她深吸一氣:“所以,今日,徐將軍是要奉命拿下我押解迴建康領賞嗎?”


    這樣的稱唿,驀地叫徐湛之收迴了視線。他心下是很難受的,可看著妹妹的眼神卻帶著刻意的冷漠:“我並未接到上峰的命令,故而談不上要押解你。”


    蕪歌的心稍稍舒了舒。


    “不過,我勸你別枉費心機了。皇上是不可能放過——徐獻之的,徐喬之也不可能。”徐湛之蹙眉,“徐慶之能不能保得住,還要看你。”新帝八百裏加急,下令押解慶之迴京,所為何人,徐湛之看得通透。與其說是為了斬草除根,不如說是為了以幼弟為餌,引迴他想要的人。


    故而,徐湛之才從了命。他自認光明磊落,他與徐獻之的父子恩怨,犯不著禍及一個幼子。新帝對這個妹妹終究是有情的,隻是,徐湛之並不確定妹妹此番迴去到底是對是錯。


    “這是我的事,就不勞徐將軍費心了。告辭。”蕪歌拱了拱手,轉身疾走。


    徐湛之看著妹妹的背影,隻覺得有種仿若隔世的恍惚,更有一種莫名的錯覺。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他們卻是親兄妹。這個妹妹的果決,與父親如出一轍,不,徐家兒郎身上都有,那是父親刻意打磨的。這是家族的印記。而自己,卻刻意丟棄了。


    徐湛之望著灰蒙蒙的天,心底空落落的。他恨為了權勢負心負情的父親,他曾無數次在暗地裏恨不得父親遭報應,像哥哥那樣不得善終,可真到了這一日,他卻覺得忐忑和不安,更有不敢細想的惶恐。


    蕪歌一路毫無阻攔地出了護國將軍府。她一心想要趕上弟弟的囚車,領著十七和心一又是一路疾奔。


    “將軍,您怎麽能由得他們就這麽走了呢?”九夫人眼見著人犯離去,心急火燎地奔去後堂。


    彼時,徐湛之還站在房門口,兀自發呆。


    九夫人對眼前的男子原本是又敬畏又愛慕的,此番北上來投靠他,自然是花了許多心思的。


    當年,徐湛之之所以在眾丫鬟裏,挑中她,也是因為她的眉眼確實有幾分像夫人秦玲瓏。這個,九夫人是知曉的,這迴來滑台,她便牢牢地利用了這點。


    徐湛之自從夫人離世,一直鬱鬱寡歡,加上徐府出事,心底不安內疚,愈發抑鬱,近來多番借酒澆愁。


    九夫人初來滑台時,徐湛之對她並不十分熱絡,隻吩咐府裏的丫鬟婆子好生伺候著,並未給她名分。


    這九夫人就趁著一次徐湛之喝醉了酒,誤認她是秦玲瓏,有了一夜纏綿。事後,徐湛之雖然暗自惱怒,卻還是承認了她的妾侍身份。加上九夫人萬般討好徐湛之的兩個女兒,將兩人的衣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條,便愈發得了徐湛之的幾分看重。


    九夫人最厲害的謀心手段,還是時不時狀似無意地跟徐湛之聊起已故的二夫人。徐湛之雖與秦玲瓏成婚多年,但一直戍守邊關,夫妻相處的時日並不多。


    伊人逝去,徐湛之才驚覺錯過了許多,成了難以言說的遺憾。


    九夫人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投其所好。近來,她與徐湛之相處是越來越融洽了,連帶著她在府裏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徐湛之聞聲看過來,目光清冷得讓九夫人有些發怵。


    她垂眸,柔了聲線:“妾身僭越了。隻是,小姐她不是已經過世了嗎?怎麽又活生生地迴來了?這要是傳去建康,可是欺君殺頭的重罪。妾身是擔心將軍。”


    “此事我自有主張,你有空多陪陪婉姐兒和霞姐兒。”徐湛之清淡地掃了她一眼,便徑直出了院落。


    九夫人瞅著時機,趕忙往建康捎信,也不知道皇後娘娘安插的信差能不能趕在徐芷歌到達建康前,送信迴宮裏。


    遠在建康的新帝,第一時間就收到了徐芷歌南下的消息。一時間,龍心大悅,連帶著毫無新年喜慶的建康宮都跟著明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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