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曜殿是當今聖上被封為宜都王,出宮立府前居住的宮殿。此處清幽,如今是宮人爭相灑掃的去處,從前卻是鮮有人問津的。


    皇三子的生母胡夫人並不受寵。宮中一直有傳聞,胡夫人暴斃其實是先帝爺賜死。據說,她死得很是可怖,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皇家鮮有父子情深。先帝爺雖然年近不惑,才生了少帝劉義符,但之後一連生了七子,對這個生母不被自己待見的兒子,他連帶著也是不喜的。


    義隆兩歲時,沒了母親。那時,先帝爺還未禪讓前朝的皇位,還隻是一位異姓攝政王。在攝政王府,義隆的日子過得極是艱難。他之所以如此愛重富陽公主,隻是因為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是幼時唯一給過他關愛的家人。


    待先帝爺禪了皇位,入主了皇宮。他便得了這座最僻靜的宮殿。


    芷歌記起,他曾說過,先帝爺賜他“清曜殿”,全因這殿名。


    清者,水也。曜者,光也。


    “‘人心隻有水和光才濾得幹淨。’父皇說這話時,眸子裏帶著殺意。若我不是他的兒子,他怕是想用血來洗幹淨我的心。”


    那時,芷歌滿心都是酸脹的疼惜。她不懂先帝爺為何這樣不待見他,就因為他的母親犯了不可恕之罪,就罪及了兒子?


    如今……


    她深吸一氣,移眸看向殿門:“先帝爺說得對,人心隻有水和光才濾得幹淨。”她迴眸,看向他:“皇上想對臣女說什麽?”


    義隆的眸中,掀起漣漪,不過頃刻就被他抑了下去。“進宮,做朕的妃子。”他說得很平淡。


    芷歌怔了怔,旋即,嘲諷地勾了唇:“臣女不僅身披重孝,且有婚約在身。皇上的隆恩,臣女隻能告罪枉顧了。”


    義隆踱近幾步,距她一步之遙時才住了步。“除了中宮之位,這宮裏,你想要什麽,朕都給你。”他牽起她的手,捂在心口。他低眸看她,深邃的眸子曜著晌午的陽光:“包括這裏。”


    手貼在他心口,是熟悉又陌生的溫度。芷歌的眼圈不爭氣地紅了。她仰頭看著他,清澈的眸子映著他的影子,蒙了一層氤氳。


    義隆掌著她的手,暗暗用了用力。他像迴到了過去的十年光陰,對世事冷漠以待,唯獨待她與眾不同,“小幺,我們從頭開始。”


    芷歌笑了。她看著他,麵上是她慣有的嬌俏可人:“陛下又想騙臣女什麽啊?”她越過他的肩,望向宮道:“你宣了阿康來此?想要他見見你我私會的場麵,徹底斷了他的念想?”


    義隆的眸顫了顫,掌心的力道愈發緊了幾分。他的聲音隱隱有些不穩:“朕說的是我們。過去的……十年。”他默了默,才道:“朕不單騙了你,也騙了自己。你不管是誰的女兒,於朕,終是不同的。”


    笑散了去,芷歌看著他。


    義隆也迴看她。


    可這樣的對視,再不會有過去的相視一笑,情之所至,相擁而吻了。


    “皇上若非生在皇家,入個戲班子唱戲倒是頂好的。演技,渾然天成。”芷歌嘲諷。


    義隆又全然不似十年時光裏的那個自己,過去,他的情話,水到渠成,信口就來。哄哄小女孩的糖衣罷了,他不曾在意。而今,那些情話,哪怕十一他都說不出口了。


    許久,他隻平淡地問道,“你就不想知道,朕為何那般對你?”


    芷歌輕嘲一笑:“左不過是父債女償,我罪有應得罷了。”


    “好好說話!”義隆拽過她的另一隻腕,冷斥。他看不得她臉上的嘲諷表情,她的眼眸似月,笑起來該是月牙彎彎般醉人,不該是此刻這般,像兩把刮鱗刀刺眼得很。


    “如何好好說話?”芷歌由著他攥著一隻腕,又握著一隻手。她微微踮起腳,試圖與他平視,“你母親嫉恨我姑姑受寵,下毒殘害先帝爺的子嗣,先帝爺賜死她,於我姑姑,於我父親何幹?!”


    她越說越憤怒:“我姑姑不過熬了半年,便油盡燈枯而死。她再是得先帝爺寵愛又如何?還不是雙十年華就香消玉殞?先帝爺因她遷怒於你又如何?那是母債子償,你有本事向你母親討要去,向先帝爺討要去,賴上我父親算什麽?賴上我又算什麽?!”


    義隆也被挑起怒火,攥著她的手,近乎將她半拎起。他逼近她的臉:“你真以為你父親幹淨?!姑姑?不過是你父親處心積慮,從旁支過繼過來的禍水,媚上惑主的棋子!那個女人懷的明明是死胎,你父親卻禍水東引,栽贓張夫人,殃及我母親,一箭雙雕地除了少帝和朕的生母!”


    “可惜。”他的額近乎貼了上她的額,“人算不如天算。落胎藥劑量下得太重,那顆棋子才那麽早就報廢。於你徐家,不過栽了一枚棋子!可是,於少帝,於朕,卻是——”


    他氣急地頓住,不再言語,可喘息卻因怒氣越來越盛。頓了頓,他才道:“還有少帝,他再荒誕,也是先帝爺的長子,朕的長兄,大宋的天子。徐羨之一個臣子,有什麽資格廢帝?!有什麽資格殺朕的手足!”


    “少帝在位時居喪無禮,不思朝政,沉溺遊狎之事。北魏犯境,前線失利,將軍自劾,舉國驚惶。身為人君,他在哪裏?他在煙花柳巷!”芷歌隻覺得他的手似鐵鉗,鎖得她手腕生疼,隻是這疼讓她再無顧忌,“廢帝,並非父親一人之意。先帝爺臨終托孤,一共封了四位輔政大臣。人人都要廢他!便連天下百姓都要廢他!”


    義隆怒而冷哼:“少帝該死,那二哥呢?廬陵王是百姓爭相稱道的賢王,他礙了何事?”


    芷歌隻覺得心冷。她並不懂朝政,甚至不關心政局。父親的所作所為,她知之甚少,唯獨刺殺廬陵王,是她十六歲年華裏,唯一一件讓她良心不安的事。


    “父親為何那樣做?因為他是皇次子,你是皇三子,他擋了你的路,父親為了他以為的賢婿而殺了他!為了我而殺了他!” 此前對峙,芷歌都隻是紅著眼圈,死噙著淚水,而此刻,那淚卻決了堤。


    她任那淚潮洶湧,隻死死盯著他:“你口口聲聲說我父親與你有仇,你大可光明正大報仇!”她用力地踮起腳,雙手雖然被縛,卻不知怎麽竟攀扯住他的胸襟。她揪著他質問:“你甚至可以殺了他!為何要逼死我娘!我娘與你無冤無仇,她隻是個深閨婦人!”


    她的淚愈發洶湧,她且哭且笑:“不,你原本逼的是我!隻是,娘替我死了而已。”


    義隆微微張唇,卻說不出話來。他的確是在逼她,可他並非想逼她死,他隻是想逼她接受現實,接受那個不甘心的妃位。可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的手勁驀地卸了,可心口卻像堵了巨石。


    芷歌從他身上滑了下來。“阿康我嫁定了!”她微揚著下巴,硬聲道,“陛下還是別枉費心機了。沒用。我和阿康都不會動搖。”她又輕嘲淡笑,“入宮為妃?我徐芷歌隻為妻不為妾。便是陛下把椒房殿空出來,我也不稀罕,更何況一個妃位嗚——”


    她的唇張張合合,喋喋不休的全是挑釁,義隆隻覺得礙眼,更覺得這些話刺耳。他隻想堵住她的嘴,於是在他尚且來不及思考時,已一把拽她入懷,埋頭堵了上去。


    芷歌猝不及防,頃刻便被他撬開貝齒,絞住了唇舌。她用勁推他,卻無論如何也推不開。她咬他,血腥味彌漫了味蕾卻依舊阻不了他。


    芷歌又氣又怒,整個人都因憤怒而發顫。她甚至狠狠地踩了他的腳,卻隻被他攬得愈發緊,吻得愈發深。


    這樣的糾纏,漫溢心間的全是酸澀的苦楚和恨意。


    恨,是這一百個日夜,澆灌在她心底的濃酸,啃噬她的血肉,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此刻擁她入懷,吻她如狂的男子,是何等負心負情?他們之間除了十年算計欺騙,便隻剩殺母之仇,錐心之恨。他們的結局注定是你死我活,永世不見。


    那這樣的親昵和糾纏,又算什麽?


    劉義隆,你當我是什麽?


    芷歌心底狂亂地響徹著這樣的拷問,她掙紮得愈發厲害,直到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落到那個一臉震驚,不,是震怒的臉上。


    她止了掙紮,整個人便柔順地貼在了他的臂彎裏,像從前的每一次親密無間那樣,她迴應了他,決然又眷戀。


    義隆明顯怔了怔,頃刻,便愈發情動地迴吻她。


    他們沐在晌午的暖陽裏,明黃擁裹著素白,如日暉擁著月光,明明一個是白晝,一個是冷夜,萬萬不該有交集,卻莫名地糾纏在了一起。


    這一吻,亂了彼此的唿吸。


    義隆釋開她時,隻見她如過往那般正俏生生地看著他,嬌嫩的唇瓣像鍍了一層蜜。


    她的聲音卻比蜜更甜:“阿車,你歡喜我?”


    義隆沒答她,隻定定地看著她。這樣明豔的女子,但凡是個男子,都是歡喜的吧。


    芷歌微偏了腦袋,帶著過往的嬌憨:“你歡喜我,是嗎?若當真歡喜我,廢了你的皇後,逐她出宮,將她流放,越遠越好,徹徹底底從我眼前消失。如此,我便答應你進宮。”


    她看到半個時辰前還在椒房殿意氣風華的皇後娘娘,轟地褪盡了血色。她俏生生地勾唇,搶在他開口前,笑道:“陛下,您的皇後娘娘來了。娘娘的臉色可不大好看。”


    義隆斂眸,清雋的麵容隱著怒色,定定地看著她。


    芷歌笑得愈發暢快,不過輕輕一推,便推開了他的桎梏。她退後一步,福了福禮:“臣女告退。”說罷,便步態輕盈地與他擦身而過。走到皇後麵前,她恭恭敬敬地福了禮:“娘娘萬福。”


    不待齊媯出聲免禮,芷歌已直起身,清傲地揚眉,道:“臣女無心入宮,娘娘隻管放寬心。”言畢,便又步態輕盈地與皇後擦身而過,隻留那對新婚夫婦,一前一後,生硬地杵在晌午的陽光下。


    許久,齊媯才哽咽出聲:“隆哥哥,你當真要納她為妃?”


    義隆依舊背對著她。齊媯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他清淡無波地說,“朕遲早是要納妃的,不止她一個。皇後掌管六宮,鳳儀天下,最忌善妒。皇後好自為之。”他說完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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