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從白天打到深夜,唐軍已然有千餘人入了城。土蕃主將溫仁還在負隅頑抗,依靠民居街道,和唐軍展開巷戰。


    戰況不斷傳入中軍,郎懷不時作出調整,以免傷亡過多。子時過後,郎氏的釘子求見,帶了幾個人迴來。


    其中一個自然是郎瞿,精神頭還不錯,見了郎懷正要行禮,被郎懷托住手臂。


    “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郎懷揮手,吩咐陶鈞趕緊拿些吃的來,口中道:“還有多少人?城中情勢到底如何?邏些又如何?”


    “爺,都先緩緩,那個溫仁沒表麵上那麽沒用,是個狠角色。他有五百精銳重騎,一直藏著沒用!爺,可得提防!”郎瞿話音方落,果然神色一凜,喝道:“陶鈞!重騎兩千,隨我追擊!”


    “是!”


    “你好生歇著,待我迴來再說。”郎懷拿起兵器,看了眼郎瞿和他身邊的幾個陌生麵孔,不動聲色地給竹君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留下看著。


    中軍騎兵早有準備,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已經集結完畢。郎懷明達二人並肩在前,帶兵出發。


    之前留下南門不打,不過是為了給城中的土蕃人造成他們還有後路可走的假象。埋伏弓箭手於山間,是因為土蕃少騎兵,探查的消息裏也確認了這一點。


    但溫仁的確如郎瞿所言,居然隱藏了五百精騎。若由他們闖過這一關,隻怕會影響到且末、若羌的戰局,是以郎懷不得不親自領兵追擊,務求盡數殲敵,不留一個活口。


    郎懷率軍抵達之時,隻聞得弓弦震震,山間殺聲震天。她也不多言,倒提瀝心,道:“全軍聽令,一個不留,衝鋒!”


    傳令官將她的話暴喝而出,埋伏的弓箭手聞得強援來到,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不再攢射,而是點起無數火把,來為己方照明。


    郎懷身先士卒,第一個和土蕃逃兵短兵相接,瀝心穩且準,將那個倒黴的普通土蕃士卒挑落下馬,踏雲馬蹄毫不留情踩過,頓時一命嗚唿。


    主將如此勇猛,身後的騎兵自然嗷嗷叫著撲向溫仁藏下的所謂精銳。郎懷衝殺一陣,覺出手臂有些酸麻,才在陶鈞率領的親兵掩殺下,緩緩往外圍殺去。


    明達始終被她護衛在身邊兩丈內,拔出的短劍連血都沒沾染絲毫。然而近距離直麵戰場廝殺,還是讓她臉色煞白,腹中不斷翻滾著,終於忍耐不住,嘔吐連連。


    好在此時戰局已定,郎懷將她抱下馬背,柔聲道:“吐出來就好了,別怕。”


    天邊漸明,山道中的土蕃人越來越少,連逃出來的溫仁也被斬殺。戰畢,唐軍清點人數,盡殲土蕃騎兵。而於闐傳來消息,路老三已然占據四門。


    於闐,克復了。


    第134章撞金止行陣(五)


    迴到於闐,清點死傷,處理完畢軍務,也過去半日功夫。郎懷催著明達去休息,自己卻隻帶了陶鈞一人,來到郎瞿臨時居住的小院。


    自叢蒼瀾瑚得到於闐,郎瞿便躲在郎氏的秘密據點,少見天日,人就顯得形銷骨立,蒼白闌珊。但他是個明白人,知道於闐定會克復,因而即使被困城中,也在保全性命的情況下,搜集土蕃情報,調查一些隱秘往事。


    郎懷踏入郎瞿的屋子,在主位坐定,郎瞿恭敬行過大禮,道:“小的萬幸不死,有手書一封,還請爺行方便,早日送給父親,令他安心。”


    “這個自然。”郎懷示意他坐下,道:“喬叔年紀大了,我不放心他,因而留他在敦煌。林統領突襲且末若羌,這兩日就有結論。”


    “是。”郎瞿舒口氣,道:“爺謀定後動,卻是小的關心則亂。”他理了理思緒,才續道:“爺,小的要為您引薦個人物。”


    郎懷早有預料,道:“是遍尋不得的隆爾遜吧?帶他進來。”


    郎瞿沒料到郎懷心知肚明,帶著嘆服出屋子,叫了隆爾遜一同進來。這位昔年土蕃仁摩贊普最喜愛的孫兒,如今不過粗布衣衫,續了短髯,形容憔悴,除了一雙鷹一樣的眼眸裏偶迸射的睿智,早已看不出絲毫往年的尊貴氣息。


    他進來之後,既不行禮也不落座,而是探究般打量著郎懷。但見她麵容黝黑身型消瘦,又隻著窄袖便服,若非左眉橫斷,隆爾遜幾乎不敢確定,這便是殺掉倫銅的郎懷。


    土蕃便是敗於他們父子的手中?那如今,此人帶給他的,又是福是禍?


    “你與我想像中的,很不同。”隆爾遜終究開口,帶了些許釋然,他官話說得很流利,聽著根本不費力。“這些年,我身在於闐,一直都知到處都有暗中查探我蹤跡的人。我也厭倦了,靠著自己官話還說得順溜,娶妻生子,本想就此終老,也算得上一生喜樂。但於闐淪陷,叢蒼瀾瑚屠城。我雖攜了妻女躲得了性命,卻沒有口糧過活。”


    “若隻得我一人,死便死了,但她們娘兒倆無辜,恰好我知道你們的人一直在找我。”隆爾遜瞥了眼郎瞿,道:“他們的確守諾,哪怕餓死了幾個你們的人,也沒斷了我們的口糧。”


    郎瞿站起身來,道:“爺,隆爾遜所言不虛,咱們雖事先得了些許消息,但到底準備不足。於闐城中除卻未來得及撤走的九個釘子,其餘四十三人,為保據點戰死的有十六人,糧食不夠,自絕的,有三人。餘下包括小的在內,還餘二十五人。”


    “兄弟們辛苦了。”郎懷不動聲色,道:“陶鈞,他們的撫恤加三倍,善待家屬,再好生安葬了。”


    “是。”郎瞿領命,而後沉默下來,等著事態進展。


    “兕子送來的書信,拿出來給他。”郎懷指的是阿蘇馬的手書,他看著隆爾遜道:“阿蘇馬雖是本將擒獲,卻並未折辱於他。他有信帶於你,你且看看。”


    陶鈞從袖袋中拿出那封信,遞給隆爾遜。信封有壓折的痕跡,但合fèng嚴整,火漆仍在。隆爾遜這才隨意坐下,拆開信件。


    信是土蕃文字書就,寥寥數語,片刻便看罷。隆爾遜收了信,笑道:“我越來越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叔叔在信中,居然告訴我說你信得過,是個好人。”


    這話郎懷聽來也覺得好笑,她搖搖頭道:“本將不喜歡拐彎抹角,你也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本將哆嗦。”


    “痛快。”隆爾遜擊掌贊了句,“我和叢蒼瀾瑚深仇大恨,若非他亂起刀兵,想必你們大唐也不會為我一顆廢棋,付出這麽大代價。如今對你們來說,我不過一顆離間土蕃的棋子,用了你們得勝得快些;不用,也不影響大局。”


    郎懷沒有否認,等著他的後話。


    “叢蒼瀾瑚行殺伐之舉,我土蕃貴族不得不服於他的威壓之下。此人雖剛愎自用,卻是一個百折不撓之輩。大唐若不趁此局勢一勞永逸,他雄霸天下的心誌,是永不磨滅的。然而如今土蕃傾巢出動,唐軍卻難以攻擊邏些。沐公若有雄心滅掉此人,非得到他不得已之境遇,我再出麵,將他做的狠事公之於眾,離散土蕃君臣。到時候土蕃軍心俱無,又逢絕境,亂軍之中,沐公想取此人頭顱,豈非易如反掌?”隆爾遜侃侃而談,所言所思讓郎瞿都暗自點頭。


    郎懷手捏著自己的下巴來迴婆娑,問道:“你說得是有幾分道理。但,你要些什麽?”


    隆爾遜往椅子上一靠,兩手攤開,擱置在腿上,淡笑道:“事成之後,我要迴到土蕃,以仁摩贊普遺命信物為憑,重登土蕃至尊之位。而後我尊大唐為上國,稱臣納貢,尊大唐天子為天可汗。今後土蕃贊普之位,若是我隆爾遜的血脈,定不侵犯大唐一糙一木、寸土寸地。而這些事,務須沐公扶我。”


    “如今留守土蕃的,可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陛下的親妹妹。本將扶你坐了贊普,她母子二人又該如何?”郎懷看了眼天色,估摸明達快醒了,便單刀直入,端看隆爾遜如何應答。


    “哈哈,那位公主殿下可是你們叛逆淮王的胞妹,難道沐公還在意她一個婦道人家孤兒寡母?”隆爾遜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道:“一個與你們有仇怨的人,和一個被你們施加幫助的人,該如何選擇,沐公應當明曉。”


    “世子官話說得真不錯,”郎懷嘆息,道:“世子當明白,大唐以仁孝治國。李遷謀逆,固城公主卻毫無牽連,無論如何,她仍舊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當今陛下的親妹妹。這一點,永遠不變。”


    她開口稱唿世子,便是承認隆爾遜乃仁摩贊普長子嵐江王繼承人的地位。隆爾遜忙換上笑臉,道:“便是我坐了贊普,公主依舊是公主,普光王依舊是普光王。便如沐公所言,永不改變。”


    郎懷這才展顏笑道:“和世子一見如故,當真相識恨晚!但如今於闐克復,事務繁忙。待將來一切事定,本將再為世子設宴,一來慶賀,二來為世子歸國送行。今日多有叨擾,世子早些安歇。若有事情,隻管著郎瞿去辦。”


    “沐公客氣。”隆爾遜換上一副謙恭的臉麵,送她和陶鈞出了門,又見郎瞿果真躬身在他身後,低下了往日裏高昂的頭。忍了數年的雄心壯誌和深仇仿佛終於有了宣洩,隆爾遜站直了身子,眺望著天空——仇人、地位,似乎都唾手可得了!


    說是臨時將軍府,不過是處還算完整幹淨的小院。郎懷進門後不久,竹君已然做好晚飯。不多時,明達攏著頭髮從後院出來。


    郎懷坐定後,讓陶鈞去關了門。她指了指桌子,道:“都拿了凳子來坐下,苦了幾個月,合該好好休息。”


    竹君應了一聲,端了凳子來就坐下。蘭君陶鈞道了聲謝,也半坐了。明達撕開肉幹,餵給蹲坐的火狐,才在郎懷身邊坐下。


    “隆爾遜在軍中一事,暫不能泄漏。於闐釘子布置和不良人建製,分開來辦,不得混為一談。”郎懷一本正經吩咐完,才拿起筷子,奇怪地看了看他們,道:“吃啊,瞧我做甚?”


    燉肉一盤,醃菜半碟,配著不知哪裏尋來的奶酪,和竹君自己蒸的一籠饅頭,已然是如今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了。醃肉幹饢吃了幾個月,幾個人悶聲吞咽,閑話都懶得多說半句。不過兩刻功夫,桌上就隻剩下幾根醃菜了。


    “今夜都好好歇著吧,不必伺候著。”郎懷一副疲憊的模樣,和明達一起迴了屋。明達白日裏睡了,這會子卻歇不下。郎懷倒在床上閉目良久,終究是睡不著,坐起身來。


    明達正在燭下給純鈞上油,火狐伏在她膝上,聽見動靜,明達側身道:“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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