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安牧走遠的身影,明達思緒聯翩。郎懷萬事機敏穎達,偏偏在情之一事上是個榆木疙瘩,隻怕她自己根本不知道這位樓蘭長公主對她情深意切。但安牧如此利落放手,也讓明達敬佩。她收起心緒,等蘭君過來,主僕二人迴到侍衛紮好的營帳中,連衣裳也顧不得換,就倒在行軍榻上,不多時都睡熟了。


    郎懷昏迷整整一晝夜,才甦醒過來。


    竹君守在她身邊,帶著濃重的鼻音,低聲喚她:“爺?”


    腦袋沉得很,郎懷晃了晃,雙臂撐著要起,竹君忙伸手按住她,道:“爺,您舊疾病犯了,好生歇著吧!凡事有路統領岑大人他們操心的,出不了亂子。”


    郎懷隻覺得胸口一陣陣刺痛,虛弱地倒在床上,道:“什麽時候了?”


    “您昏了一天一夜,把大夥都急瘋了。”竹君端過水壺,倒了杯水,一點點給郎懷餵下,“路統領說,就算路上耽擱,明天夜裏救援的定能迴來。再拉一次水,大家都能脫困。”


    郎懷這才放心,道:“兕子沒看到吧?”


    “姑娘走得遠,沒看到,您放心。”竹君眼睛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郎懷嘆口氣,道:“叫小陶來。”


    不多時,陶鈞拿著藥罐子迴來,拿紗網過濾了藥渣,邊給郎懷餵藥,邊問:“爺,找我什麽事兒?”


    自從進了沙漠,郎懷基本上都是靠吃丸藥。如今竟然逼得陶鈞熬藥了,她心下更沉三分。


    “你老實交代,我這病,到底怎麽迴事!”郎懷盯著陶鈞,問得不容他多想片刻。


    陶鈞臉色蒼白,斷斷續續道:“爺……好生……好生調理,不,不會有大事的。”


    “瞎說。”他神色慌張,郎懷如何看不出?當下撐著半坐,道:“說實話。”


    陶鈞望了眼竹君,兩人實無辦法,隻得道:“倒不是沒法子,但現下缺藥沒水,小的哪怕華佗再世也沒轍啊!”


    “爺當初迴長安的那場大病,後來又屢次傷了肺經,雖然咱們調理得當,但此病非朝夕可解。如今來勢洶洶,爺,小的隻能勉力壓製。小的知道爺為了什麽,自當竭盡全力,助爺完成心願。但待奪了於闐,您可不能再這般肆意了!”陶鈞說得清楚明白,讓郎懷長舒口氣。


    “嚇唬我呢?我還以為這就治不了。你們放心,此戰之後,我不會再親身上陣。”郎懷重新躺迴床上,道:“我知道你們還有要說的,一起說了吧。”


    “爺,再去取水,您跟著一起走吧。”竹君搶先開口,道:“這次您的病也是缺水硬熬出來的,早日有水,早日舒緩,小陶也能著手醫治。路統領也這個意思。”


    “行。”郎懷沒多考慮,依了他二人,道:“我本就是要等第一批水來了再走,為的是穩定軍心,讓大傢夥都知道,有水,都能活。”隻要水來的,她便能給士卒們信心,這時候她再先走,也不影響大局。


    “隻一件事,不要告訴兕子。”郎懷想也不想,道:“於闐一戰事關重大,我斷沒有不上陣的道理。若她知曉,隻怕……”郎懷眼中現出柔和的神色,道:“你們不許告訴她。”


    “隻要您答應,之後不再上陣,安心運籌帷幄,聽小的調理,咱們就應!”竹君正待開口,陶鈞卻先說了話。


    “一言為定!”說了這麽一會兒話,郎懷到底有些精神不濟,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閉上眼睛歇息。


    好在能治,好在上蒼待她不薄。郎懷手撫木牌,心有戚戚然。


    她和明達有白首之約,如何能忍心撇下她一人?


    第133章撞金止行陣(四)


    大軍匯合之後,在金布湖邊的林子裏紮營休整。人要休息,馬更要休息。虧得這裏水糙肥美,罕有人至,否則郎懷還得愁馬吃些什麽。


    此處距離於闐五十餘裏,被阿爾金餘脈所阻隔,又因在死海範圍之內,根本無人知曉。郎懷得了斥候準信,才放心下來。隻命不得鬧出太大動靜,其餘由得士卒修養。同時她派出精銳,帶足口糧,前往於闐刺探軍情。


    她到的時候,臉色極差。及至見了明達,郎懷也不隱瞞,讓明達哭了半宿,卻拿她一點兒辦法都無。


    陶鈞忙著熬藥,竹君蘭君拿出渾身本事,要給她做滋補身子的湯。


    明達的眼睛紅腫,終究還是道:“阿懷,待安西事定,咱們歸隱吧。”郎懷心懷天下,以復克西域為己任。心上人所思所想,亦和她自己的不謀而合。她以此勸說,著實為郎懷身子骨擔憂。


    郎懷伸手拉過她,聞著明達發間的清香,道:“我早有此意,隻等時機到了,就和你離開長安。咱們還有好些地方沒去過,你想去哪裏?”


    “先去接了明棠兄妹倆吧。舅伯祖宅在餘杭錢塘,聽說錢塘觀潮極為壯觀,咱們還能順便領略一二。”明達踢掉鞋子,歪在郎懷雙臂中,又道:“誒,你說咱們若隱姓埋名混跡江湖,會是幾流高手?”


    郎懷一愣,老實迴答道:“劍器一門於武林不過是普通門派,師父她老人家卻是當時宗師。若要成就如她,除了勤勉刻苦,還得心胸豁達、天資卓越不可。我在天資上差了點兒,師父說過,我至多到一流末端。你嘛,起手雖說晚了點兒,恐怕還得練上十來年,或許能追上她老人家。”


    “哈!我總以為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呢。”明達隨口說著亂七八糟的話,嘀咕半晌頓了頓,道:“不過我們能逍遙江湖就行,至於什麽江湖紛爭,廟堂都躲開,還理會這些作甚?”


    她說完等著郎懷附和,半晌卻無迴應。明達扭過頭看去,隻見她嘴角噙了一抹微笑,已然睡得熟了。


    幾日將養,大軍恢復訓練。派出的斥候也分批迴來,郎懷集結各路軍中將領,在中軍帳中布置於闐之戰。


    “根據情報,於闐城中尚有守軍三千。叢蒼瀾瑚破城後雖有修築,卻沒有以往堅固。”郎懷指著於闐地圖,頓了頓道:“當日於闐城破,土蕃屠城。斥候迴稟,我大唐的官員親眷,幾乎都沒逃得命來。”


    先紅了眼的便是林先,他豁然抬頭,道:“屠城?”


    郎懷沒隱瞞,道:“你是於闐城鎮撫使,土蕃自然不會……嫂夫人自盡,被懸屍城樓。”


    林先愕然,忽而拔出橫刀,道:“末將請戰!此戰不屠盡土蕃,林某誓不為人!”


    帳中的人都以為郎懷會答應,卻不曾想郎懷指著地圖,道:“路統領率軍攻打東門,王雄攻西,本將領中軍打北。”


    “那末將便從南路進軍!”林先頓感不妙,搶先開口。


    “不,南路不圍。”郎懷看了眼林先,道:“你分兵一千,藏入山林,隻攜帶足夠的箭矢。其餘的,繞過於闐,直取且末、若羌。”


    “什麽!”林先滿目不甘,道:“我的親眷都在於闐,便不能由我來破此城?”


    “若論戰力,如今自然以你帳下最優。”郎懷和他針鋒相對,絲毫不容商議,“得且末、若羌,克復於闐,才能拿於咱們的手裏,同時打通沙洲敦煌到於闐的糧線。林將軍,私仇為末,還請你頭腦冷靜點。”


    林先喘著粗氣,冷冷瞪著郎懷,半晌沒言語。他不明白,為什麽郎懷在得到於闐的慘事後,還能這般鎮定自若。難道世家子便當真這般冷漠無情?原來他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大將軍有令,末將怎敢不從?我這就去挑選兩千精銳。”林先帶著嘲笑,道:“是末將忘了,大將軍一向如此,凡事都講究排兵布陣,講究戰法策略,講究如何計算得失。若將來您遇著和末將一般的境遇,還望您依舊如此,才是我大唐的福分吶!”


    他的話音方才落下,在座的人俱變了神色。郎懷抑不住咳嗽起來,卻隻道:“既如此,三日後,你部先出發,直接去且末。十日之內,本將要且末、若羌掛迴我大唐的旗幟。”


    “四日後,大軍開拔,依照布置圍攻於闐。”郎懷說話間有些虛浮,顯得柔弱起來,“平西一戰,此役至關重要。還請諸位盡心。”


    開揚三十一年,郎懷首破於闐,成就上騎都尉的赫赫威名。至誠元年秋初,重新踏上這方舊土,還是以同樣的姿態,郎懷頓覺荒謬。


    對於土蕃來說,從天而降的唐軍才是要命的惡魔。


    叢蒼瀾瑚留在於闐的守將是他的親信溫仁,也是貴族出身,根據情報所得,他還算有些本事。得知有唐軍來襲,溫仁第一時間下令派人去且末若羌求援,同時關閉四門,在北門城樓上嚴陣以待。


    但唐軍旗幟中那麵蒼狼旗幟,讓溫仁也不由得六神無主。誰都知道,那是大唐沐公親征必舉的帥旗,說明帶軍兵臨城下的,就是如今平西軍大將軍郎懷本人。她怎麽會來這裏?莫非贊普出了意外?


    溫仁不敢多想,接過侍衛遞上的佩刀,裝作鎮定,屹立在城上。


    按著計劃各軍列陣,郎懷照舊一身輕甲,腰掛純鈞,在陣前巡視一周,一揮手,示意傳令官下令攻城。


    盡管人數上占有極大優勢,郎懷也不敢大意。何況此戰帶來的多為騎兵,步兵不過三千,全在輜重營中。


    隻片刻功夫,唐軍的雲梯就架好了十餘座。騎兵們暫時放棄了駿馬,扛著盾牌提著大刀一步步往上爬。溫仁根本沒料到會有唐軍突襲,準備不足,隻能由得唐軍突上城牆,短兵相接。


    郎懷端坐在馬背上,眯著眼看了看,道:“傳令路統領,破城之後,窮寇勿追。”


    陶鈞領命而去,明達側著腦袋問她:“這是為何?”


    郎懷挑眉,笑道:“土蕃比我料想得要不中用,隻怕晚上就能破城。他們棄城逃跑,還能走哪裏?若窮追猛打,得不償失。”


    明達轉了轉眼睛,頓時明白她之前為何要派弓箭手伏擊。果然郎懷跳下踏雲,也不再看,迴到了帳中。


    “沒意思,我還以為能上陣殺敵呢。”明達跟著她進去,身上是打造精良的鎧甲,頭盔被她拿在手裏,當成玩意兒拋上拋下,耍得不亦樂乎。


    郎懷從空中搶過,仔細拿著瞧。


    明達道:“既然無事,怎麽不卸甲?怪難受的。”


    郎懷笑道:“戰中隨時會有情況,萬一需要點兵,總不能讓士卒們等著主將穿甲。何況這是保命的東西,往年裏半月不卸甲,也是常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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