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在廟堂上這麽多年,豈會不知秦少遊的如意算盤。


    原來從一開始,這位殿下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他的目標,顯然是二皇子。


    聽說三皇子已經立為了太子,而二皇子轉眼之間,地位便顯得尷尬起來。


    至於那二皇子來不來,固然是取決於二皇子的野心,隻怕另一方麵,也有自身安危的考量。


    自大唐開朝以來,幾乎任何一次的接替伴隨來的都是血雨腥風,而一旦沒有得到皇位的皇子,絕大多數都極為淒慘,甚至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句話來形容都不為過。


    此時的二皇子,理應是沒有選擇了。


    鄭榮不得不佩服,秦少遊的手腕高明,二皇子的事,或許是王琚的建議吧。


    想到此處,鄭榮吟吟一笑,道:“殿下,天子若是知道,此事……隻怕……”


    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一層擔憂。


    三皇子成了太子,誰都知道是怎麽迴事,二皇子假若跑來洛陽避難,又有誰不知是怎麽迴事呢?那麽在朝廷眼裏,你秦少遊無故收留一個皇子,到底意欲何為?這顯然是一個信號,足以引起許多人的警惕和擔憂。


    而鄭榮擔憂的是李顯,假若李顯震怒,一旦追究起來,事情就可能極為棘手了。


    這一點,不得不防啊。


    魏王殿下現在的實力固然是不低,甚至已經有了和朝廷抗衡的資本,可是一旦被人抓住了痛腳,可能就會麻煩纏身。


    其實某種程度,魏王固然有砸爛這個天下的資本,可是卻未必有重建這個世界的威望,也就是說,現在的威望,雖有足夠的威懾力,可是除非想要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卻是絕不能輕舉妄動的。


    他可以做一些小動作,甚至讓朝廷心知肚明,可是一旦曝露於陽光下,一個臣子做了臣子本不該做的事,可就不同了。


    所以鄭榮還是頗為擔心。


    秦少遊卻是微微一笑:“方才鄭侍中說,這朝廷現在的問題,根子就出在天子身上,本王以為,鄭侍中所言甚是,可是正因為所有問題都出自於天子,本王才這樣做。鄭侍中以為,天子當真完全信得過韋家嗎?”


    “這……”鄭榮反而有點迴答不上來了,事實上他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過從種種跡象來看,答案應當是肯定的。


    秦少遊卻是搖頭:“鄭侍中若是這樣認為,隻怕就想的簡單了,當然,本王沒有說鄭侍中思慮不周的意思,而是大家隻看到了韋家得了大權,卻沒有真正去想更深的原因,問題的根本,其實就出在天子的心理上。”


    “天子不堪為君,這句話,本王是不敢四處張揚的,可是既然鄭侍中要坦誠相待,那麽本王就索性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正因為天子不堪為君,並非是天子愚鈍,事實上,本王與天子打過一些交道,當今天子雖然談不上聰慧,卻也絕非愚蠢。一個並不愚蠢的人,卻是做了許多的蠢事,這是為什麽呢?哎……鄭侍中,這是因為天子的心思沒有放在他的本份上啊。對於治理這個天下,還有應對這麽多的勾心鬥角,天子隻怕早已厭煩無比了,也正因為如此如此的厭煩,所以像這樣的人,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鄭榮畢竟是舉一反三之人,隻一聽,大致便明白了什麽:“第一件事,當然是將天下交給信任的人去打理。”


    秦少遊點頭,接了他的話茬;“不錯,這就是惰性啊,天子手中拿著大權,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這個東西,立即丟給別人,韋氏可以信任嗎?當然……是頗受信任的,可是呢,天子難道一點猶豫都沒有?本王深信,天子的心底深處,一定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可是何以還能如此信重呢?這是因為……對於天子來說,他不願去想最壞的結果,這個念頭即便出現,他也會強迫自己去相信,因為在他看來,若是韋氏不可信,那麽治理天下的事,就又要迴到他的身上,他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也不願意,去負擔這個重擔,為了自己輕鬆自在一些,或者說……不必去麵對一些他不願麵對的事,所以他隻能選擇去相信,即便是自己去騙自己,也在所不惜。”


    秦少遊歎口氣:“天子是個********之人,他絕不願意惹任何的麻煩,而如今,上皇去了長安,朝中反韋的力量開始凝聚,韋氏因為不得人心,已經不得不退居幕後,她讓天子立三皇子為太子,目的,當然是要離間宗室,若是二皇子對此沒有任何的異議,至少麵上依然維護著兄弟之情,那麽對於韋後來說,這個離間分化之法,豈不是落空了?因而……對韋氏來說,二皇子這一走,她反而求之不得,至少……那位太子殿下最畏懼的不再是韋後,反而成了自己的兄弟,偏偏本王在此庇護二皇子,太子殿下,隻怕對本王……也不免生出忌憚之心吧。”


    秦少遊笑了笑:“而對於天子來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不會願意惹來什麽麻煩的,尤其是現在的他,不得不出來主持大局的時候,因此……本王幾乎可以料定,天子唯一做的,就是不聞不問。”


    鄭榮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隻是有一句話他沒有去說,因為這件事,若是往深裏去想,實在過於可怕。


    那二皇子一旦來了洛陽,秦少遊就會遭到太子的忌憚,這就不免使太子倒向韋氏,那麽……魏王殿下為何要這樣做呢?


    若是按照朝廷的規矩,接下來,等到天子一死,理應就是太子登基,這太子就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魏王殿下當然不會愚蠢到得罪天子,除非……魏王殿下的未來布局之中,根本就沒有太子殿下的一席之地,再直白一點,太子不可能登基。


    魏王殿下要結束韋氏的專權,又不想讓太子登基,這……莫非是要做霍光的事?誰來做天子,難道他想來說的算?


    鄭榮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看了一眼秦少遊,秦少遊說起這些的時候,就好像是在說一件平常的事一樣,臉上沒有絲毫不同的表情。


    而鄭榮心裏也隻有苦笑,魏王殿下所圖的,隻怕也是不小吧,如今他已位極人臣,卻還在布局這些,由此可見,他未必就甘居於人下。


    鄭榮心裏幽幽歎了口氣,他知道,有些事,已經不再是自己所能左右了,他原以為五姓七家,何等尊榮,可以左右任何的決策,而如今,在那衛州,他卻越來越深深感覺到,某種程度……所謂的高門,已經不再那樣的重要。


    至少……在這位魏王殿下的治下,是不需要這樣的角色的。


    門閥之所以能延續千年,自有它的道理,因為它們壟斷了所有土地,也壟斷了所有教育的資源,因為有土地,所以就有錢糧,有了錢糧,就有依附的人口,同時又因為教育的壟斷,使得任何當政者,都不敢漠視門閥的利益,否則高門們聯合起來,用前者的錢糧和人口來反抗你。而一旦你選擇了妥協,你需要治理天下,又必須用這些門閥的子弟來為你出謀劃策、治理地方,因為全天下識字的人隻有這麽多,而高門獨占八鬥。


    也正因為如此,鄭榮是自信的,他自信鄭家遲早有一日,還可以翻身,這不是因為鄭家依然還有人脈,在其他地方還有田產,而是因為鄭家子弟,個個飽讀詩書,任何的統治者,都離不開鄭家上千子弟。


    可是等他到了衛州,接觸了河南府,他才知道錯了。


    秦少遊在這裏,其實早已將任何高門的基礎和優勢,統統砸了個稀巴爛。


    工商的發展,使得大量的手頭較為寬裕的人口出現。而工商的發展,也提供了大量較為優質的工作崗位,讀書寫字,不再隻是做官才能有施展的空間,這就形成了某種利誘,讓那些即便是砸鍋賣鐵讀書,也沒有進身之階的人看到了希望,再加上生活水平的提高,太平學的推廣,利用活字印刷的大規模印刷工坊的出現,使得寒門子弟紛紛進學讀書,而一旦讀書風靡起來,識字成為了普及的事,高門子弟能做的是,寒門也就能做了。


    除此之外,便是官府職能的改變,以往的官府,隻管著治所裏的一片洞天,長官們無法將觸角伸進鄉間,而想要施政,唯一的辦法就是同地方上的高門和豪強們合作,強強聯手,互為犄角,高門和豪族,幾乎是治理地方最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如今,高門的職能,卻是被在新的體係徹底取代,大量有較高水平的吏員開始被聘用,再加上大量的農戶脫離了鄉間去了城市,鄉間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樣一潭死水了,格局一變,就有了官府插手的空間,地方上的豪族,本來是得利於土地的壟斷,而一旦大量人進入城市,鄉間土地的價值頓時暴跌,又因為做工往往比之務農迴報更加豐厚,那些固守在鄉間的豪強們,隻能坐吃山空,積攢了十幾代的錢糧,可能還不如一個一夜暴富的工坊主幾年置辦下來的資產。


    鄭榮是何其聰明的人,正是曉得,原來在這裏,還有一個這樣的世界,這個世界對於自己來說,是何等的陌生,在這個世界裏,鄭家原有的手段和資本,居然一錢不值,他心中除了震撼,同時也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鄭家不能再走老路,那條老路,往後是必定走不通的,至少在魏王殿下這裏走不通,唯一地法子,就是學著關東的士族一樣,走出一條新路出來。


    而現在,他冒出了一個念頭,殿下現在的這些布局,或者從根上,未必就是針對韋家,當然……韋家固然是大敵,可是與此同時呢,與此同時那些舊有的門閥和豪強,怕也是他的目標吧,也正因為如此,似乎這位殿下,似乎並不在乎‘民心’,那些本來就可能要被他打垮或是同化之人的心,對這位殿下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太子不會有任何機會。


    除非……神策府毀於一旦,而這位魏王殿下屍骨無存。


    他深深吸口氣,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自己要做的,是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如此而已。


    “殿下……”鄭榮微微笑著站起來,朝秦少遊作揖,道:“殿下既然已有謀劃,下官也就沒什麽警句良言了,二皇子的事,想必殿下已經安排妥當,時候不早,下官待會,還要去拜謁楊賢弟,下官暫先告辭。”


    秦少遊見鄭榮居然沒有繼續深談下去,反而心裏覺得詫異,可是看到他那深沉的目光,心裏似乎明白了什麽。


    鄭榮理應是自己知道的心思的,他沒有多說什麽,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所以索性假裝不知道。


    秦少遊心裏也是苦笑,鄭榮這個時候,一定是有些無力感,因為他這種自幼飽讀詩書之人,總會有自己的一點‘原則’,不過……秦少遊卻不由捫心自問,自己呢?自己難道能改變什麽嗎?


    “其實……何止是你正經隨波逐流,就連我秦少遊……也隻是隨波逐流啊,或許在你眼裏,我是野心勃勃,可是你卻永遠不會知道,野心勃勃的並非是我秦少遊,而是在這河南府內外,乃至於未來五鎮上下所有人等,將來有一天,這些人才是真正的野心勃勃,會推動著任何一個人,去做他們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秦少遊心裏這樣想著,麵帶微笑:“本王送一送你。”


    鄭榮忙道:“殿下太客氣了。”


    秦少遊將他送出去,便見這王府之外,停滿了車轎,鄭榮臨走時看了秦少遊一眼:“殿下日理萬機,下官不如。”


    秦少遊拍拍他的肩:“好吧,少說這些了,本王接下來該見恆通商行的那位大掌櫃了,你的時候不早,本王的時候,也是不早。”


    鄭榮又是行了個禮,上了車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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