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候太小,還不知道死是什麽意思,隻知道以後再也沒好吃的了。


    後來才聽說是在工地上出的事,從高處掉下來,胸膛被整個鋼筋貫穿。那開發商仗著勢大,給他們家隻賠了三萬,等這些錢用光之後,媽媽也出去了。


    而今,她也不迴來了。


    奶奶身體越來越不好,不能自私到隻顧自己念書,得存錢給奶奶看病。


    山裏的秋風已經帶上了寒意,唐鬆靈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起身走進屋裏。


    他借著月光看著炕上躺著的老人,花白的頭發硬戳戳的搭在枕頭上,人已經睡著了,還是一聲接一聲的咳著,像要把肺都咳出來。


    唐鬆靈低頭摳著手指,在黑暗裏坐了會兒翻身上炕,不一會就睡著了。


    第二天天沒亮就起床了,隨便洗了把臉,背上破布包走上彎彎曲曲的小路。


    昨天剛下了場雨,地上濕滑異常,到處都是泥,走了沒兩步褲腿上都是泥點子,布鞋也濕了個大半。


    深秋的雨水格外冰冷,明顯小了一號的衣服擋不住寒意,凍得他臉色泛青,兩條腿直打哆嗦。


    等到學校,唐鬆靈全身已經快失去知覺了,忙不迭的跑進教室,坐在座位上搓了半天身體才稍微迴暖。


    來這個山區小學上課的都是山區裏的孩子,基本互相熟識。


    在這消息閉塞的小村莊,誰家裏出點什麽事,不出第二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哎,聽說昨天你媽給你迴信了?”


    說話的是一個高壯的胖子,臉上兩坨圓圓的高原紅,濃黃的鼻涕從鼻腔裏探出個頭。


    唐鬆靈飛快的瞅了一眼,有點反胃。


    這位是他們山區有名的小霸王,都十八歲了還在念初二,為這事沒少挨他爸揍。


    因此對學習好的同學格外憎惡,很不幸唐鬆靈就是個學習好的,年年拿年紀第一,為此格外得胖子青睞。


    他低下頭,木木得“嗯”了一聲。


    那小胖子沒得趣,又繼續說:“你媽都好幾年沒迴來了,該不是跟人跑了吧。”


    周圍的同學都豎著耳朵聽動靜,這會兒都捂著嘴低低笑出聲。


    唐鬆靈像被人迎臉甩了一耳光,瞬間毛都豎起來了,他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媽閑話,這會被一激不管不顧吼道:“你嘴巴不幹不淨說什麽呢!”


    那胖子等的就是這句,舉起拳頭就往他臉上招唿,嘴裏也不停:“我看你媽更不幹不淨,也不知道跟哪個野男人跑了,沒人要得小雞仔。”


    唐鬆靈和胖子扭打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齊刷刷站在了老師辦公室。


    老師迎頭痛罵了那胖子幾句之後把人弄出去,站起來給鼻青臉腫得唐鬆靈倒了杯水,麵色凝重道:“你是個好孩子,等再過一年上了高中就好了,那個混蛋總不能追到縣裏找你麻煩去,咱山裏就數你有出息,一定要好好學。”


    唐鬆靈卻摳著手低頭站著,也不說話,老師再三催問下才道出實情:“我.....初中畢業就不念了。”


    “為啥?”


    “奶奶身體不好,家裏活沒人幹,還得省錢給奶奶治病。”


    老師抬頭看著他不說話,那些傳言他也不是全然不知,稍後才重重得歎著氣,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唐鬆靈也不氣餒。


    夏天天不亮就去挑糞割草,給豬圈拌好料,然後迎著初生的太陽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去學校。


    農忙的時候迴家幫奶奶割麥子,學校放假了就去鎮上打幾個零工,給奶奶賺醫藥費。


    快到冬天的時候上山拾柴火,給地裏剛種的麥子上肥,早上天麻麻亮就起來除草。


    他的辛苦奶奶看在眼裏,心疼的很,常常偷偷抹眼淚,可是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重活累活都得靠唐鬆靈。


    直到臨近初中畢業,唐奶奶突然暈倒了。


    第5章 親人亡故


    牛娃從地裏跑到學校,喘著粗氣跟唐鬆靈說的時候他正在上課。


    一聽消息書包也顧不上拿,一口氣跑了兩個山頭,奔進窯裏時奶奶已經醒了。


    唐奶奶撩起耷拉著的眼皮,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落在剛跑進來滿頭大漢的唐鬆靈身上,沒過一會兒又磕上了眼。


    她是在地裏幹活的時候突然暈倒,被同在地裏做農活的人發現抬迴家裏,人是醒了,卻動不了了。


    唐鬆靈本就黑圓的眼睛瞪地老大,呆呆的站在原地連話也說不出。


    村裏老一輩的人站在炕頭看了一會兒搖搖頭,把唐鬆靈叫道院子裏低聲說道:“你奶奶怕是不行了,就這兩天的事,你趕緊去鎮上買壽衣棺材,多買些黃表紙,還有紙活,我叫你幾個叔叔幫忙拉迴來。”


    唐鬆靈聽著,隻覺得腦袋像壞了的風箱一樣嗡嗡響,眼裏滿是淚水,還不忘點頭記著置辦的東西。


    他從箱子底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錢數完就捏著往外頭跑,跑的太急,被門檻拌著,臉朝地摔了個狗吃屎,爬起來摸一把眼淚又繼續跑。


    他整個人個似乎都是懵的,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甚至連悲傷的時間都沒給他留。


    從鎮上迴來的時候天剛剛擦黑,屋裏站滿了人。


    見他迴來了急忙讓開道,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伯道:“快跟你奶奶說說話,就等你呢一直不咽氣。”


    唐鬆靈湊到唐奶奶臉邊,老人泛青的嘴唇緩緩動著,隻發出一些氣音。


    他摸了一把淚,又往前湊了湊,終於能聽清了:“靈娃兒,要.....要念書,去找.....找你媽。”


    說到一半,就伸長脖子張著嘴一聲一聲倒氣,不多時,就沒了動靜,嘴還是張著的。


    唐鬆靈剛開始還哭著,眼淚大把大把往下掉,這會兒卻像是迴不過神了,隻呆愣愣的看著。


    旁邊的大人催促著,女人們跑出去叫人,男人幫忙收拾屋子,做靈床搭喪房,縫製壽衣。


    唐鬆靈還在炕邊站著,過了一會木木的伸出手把唐奶奶的嘴合上。


    兩個伯母幫忙給奶奶擦洗身子,穿上下午剛買迴來的壽衣。


    靈娃兒家窮是全村上下都知道的事,因此喪事也是能簡則簡。


    這些事複雜繁瑣,唐鬆靈還小,什麽都不太懂,人家讓他跪他就跪,讓他燒紙就他就燒紙,讓他哭他就哭,像個木頭人一樣。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大部分來幫忙的人都迴去睡覺了。


    他披麻戴孝跪在掛著層層疊疊白紙的喪房裏,白紙盡頭是奶奶的遺照,慈祥的笑著看他,棺材就放在旁邊。


    唐鬆靈跪在地上,看著照片出神。


    以前他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連關院子裏的燈都是跑著去關,然後吱哇亂叫跑著迴來,奶奶總是笑眯眯的問他:“跑啥,後頭有狼攆你?”


    他總是快速溜進被子裏,隻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認真說:“有鬼。”


    而今跪在這個隻有他一個人的喪房,卻並不覺得害怕。


    之前一直聽人說,你害怕的鬼是別人想見卻見不到的人,原來是這個意思。


    偏遠的山區小村還沒有普及火化,到現在還是傳統的土葬。


    埋人是在第四天的淩晨四點,天黑洞洞的,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細雨,帶著寒意像針一樣往肉裏紮。


    唐鬆靈作為孝子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頭,披著孝服,拿著喪棍,一路哭嚎著往前走。


    路過的人家都在自己屋門口燃著一堆火,說是防衝撞。


    唐鬆靈已經十五歲了,按說已能堪大任,奈何他不知道是遺傳的還是營養不好,身體較同齡人更加瘦小。


    下棺的時候唐鬆靈跪在一邊,麵前放著厚厚一疊紙,黃的白的,被他一張張丟進火堆裏,明黃的火焰映進他麻木呆愣的眼底。


    喪禮已經進行了四天,從一開始的撕心裂肺到現在的麻木不仁,大家都顯露出疲態。


    下葬完成之後,所有人都走了,隻有唐鬆靈還跪在墓碑前。


    聽大人說是得守墓,老人剛剛搬了新家,會害怕,得有人陪著。


    唐鬆靈木木地跪著,身上的孝服早已被寒涼的秋雨打濕,腳上縫了白布的布鞋早就濕透,他挪了挪跪麻了的腿,開始想以後怎麽辦。


    奶奶說讓他上學,但是上學得有錢。


    本來就沒什麽積蓄,辦完喪事之後身上滿打滿算隻有一千。


    高中開銷比初中大多了,家裏農活又沒人幹就等於斷了收入,難道坐吃山空嗎?


    他也沒想過要找媽媽,她已經再嫁,說不定都有小孩了,跑去討人嫌幹什麽。


    雞叫第三遍時,唐鬆靈揉了揉麻僵的腿,撐著濕硬的地麵站起來,搖搖晃晃往迴走。


    唐鬆靈在那個土窯裏躺了兩天,燒的意識都有些模糊,似夢似醒,總是夢見奶奶還在的時候。


    他兩天水米未進,村裏人都嘀咕他是不是要折了,奇怪的是唐奶奶頭七剛過,竟然莫名其妙就好了。


    現在正是農忙時節,小麥剛種下沒多久,他沒時間悲春傷秋,得每天去地裏除草上肥。


    太陽從山外探出半個頭,窺視著小小的山村。


    唐鬆靈戴著草帽扛著钁頭,懷裏揣了兩個幹硬的饃饃就往地裏去了,迴來時太陽已斜斜掛在天邊。


    然而在鋪滿夕陽的山坡上,唐鬆靈看見一個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人。


    她穿的不算特別華麗,但至少是很體麵的,不像自己,身上還穿著十歲時的衣服,縫了又縫,補了又補。


    那女人聽見動靜迴頭,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開口叫:“靈娃兒?幹嘛去了怎麽才迴來?”


    唐鬆靈拽了拽短的快到胳膊肘的袖子,非常拘謹的叫了一聲,“媽。”


    女人走過來摸了摸他滿身補丁,說:“怎麽穿這麽點,冷不冷?”


    “.....不....不冷....”


    “行了快進去吧,你不冷我都冷了。”


    唐鬆靈將钁頭放進隔壁的破窯裏,轉身進了灶房,拿出一個不怎麽用的杯子洗了又洗才倒上熱水,端到正窯裏放在女人麵前。


    那女人隻抬頭看著他,半晌才說了一句話:“都十五了,怎麽還這麽點高?”


    唐鬆靈低下頭,呐呐地迴了一句:“不知道。”


    女人沒接話,屋子裏陷入詭異地沉默。


    太陽落的很快,天已經完全黑了。


    唐鬆靈剛準備挪過去拉燈,黑暗裏傳來一道聲音:“睡吧,明天一早還得收拾東西。”


    燈亮了,屋子裏黃澄澄一片,唐鬆靈一臉錯愕的站在原地,開口問道:“去哪呀?”


    “你不想上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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