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律死死盯著站在雨裏的外賣員,路邊偶爾閃過的車燈映得他臉龐影影綽綽,他似乎已經緊繃到了極致,隻需要哪怕一點刺激,腦子裏那根繃緊的神經就會斷掉。


    少頃,車廂裏傳出聲音:“不用。”


    “好咧,那這賠付?”


    “按保險公司報的來,該多少賠多少。”


    “好的。”


    司機剛轉身要和肇事的外賣員談,身後車門突然開了,司機轉身一看著急忙慌跑過去將傘舉到池律頭頂:“池總您怎麽下來了,外麵雨大,我和這人說就行了。”


    池律接過傘,盯著不遠處的外賣員道:“你迴車上。”


    他周身氣勢壓迫感太強,司機猶豫半天還是沒敢說什麽,隻好鑽進車裏。


    雨勢滂沱,洗刷著周圍的一切,池律盯著那個站在幾步之外的人,抬腳走了過去。直至近前,池律隔著茫茫雨幕,細細看著眼前包裹的嚴嚴實實全身濕透的人。


    良久,才說了第一句話“我的車被你撞壞了。”


    那人使勁低著頭,聽見池律的聲音,身體狠狠地哆嗦了一下,點了點頭,之後似乎又想起什麽,急急道:“我...我會賠的。”


    他聲音微弱,尾音帶著明顯地顫抖。


    “你很害怕。”


    對方不答,身體卻抖得更厲害了,他很瘦弱,似乎一陣風都能刮倒。


    可池律知道,這個人骨子裏有多狠,他曾經深刻地領教過。


    “你叫什麽?”


    許是池律語氣太過冷硬,又或是他周身氣勢太過強盛,外賣員更用力地低著頭,身體不自動的往後退了一步,但就是這小的幾乎不易察覺地動作,刺激到了本就已經緊繃到極致的池律。


    傘下那雙眼奮力壓抑著翻湧地情緒,變得猩紅無比。他猛地上前一步,狠道:“怎麽?撞了我的車,作為肇事者,我連你的名字也不能知道?”


    外賣員被他突然的動作下了一跳,身體向後晃了一下,即將倒地的時候被一隻溫熱的手抓住,拽進傘裏。


    “你叫什麽?”


    頭頂的聲音似乎淬著血,狠厲異常,一字一頓重複著,砸在他心上,手臂上的力道在不斷收緊,逼得他胸腔都在發疼。


    那個人熟悉的味道在這把小小的傘裏漫開,從四麵八方壓進胸腔裏,他想念這個味道想了幾千個日夜,卻沒奢望過還能再遇見,也不想遇見。


    他心裏清楚,即使再大的雨,也洗涮不盡他身體裏的髒汙,他早已不配再和眼前這個人發生任何交際,從來沒有什麽時候像這一刻,想要立刻逃離,哪怕再簡單地身體接觸,他都覺得眼前人會被自己汙染。


    他本是九天芙蓉,怎能和陰溝裏生了病的雜草有任何牽扯。


    池律緊緊抓著,用力瞪著低著頭的人,不可避免的看見那段從衣領裏延伸出來白生生的脖子上一條被雨水泡的有些發白的傷口,皮肉外翻,深處正往外滲著血。


    漆黑的瞳孔縮了縮,原來,下午園區裏摔下來的那個人是他。


    池律有一瞬間的恍惚,對方突然用力抽出手臂,奮力向自己的電瓶車跑去,池律猛地迴神,見他已經跑遠,頓時心神震蕩,再也來不及等那人親口承認。


    “唐鬆靈!”


    在雨中跌跌撞撞奮力奔跑的人,隨著這道嘶啞至極地聲音僵在原地,全身的力氣似乎在這一瞬間被抽盡了。


    在這一秒之前,還自欺欺人地以為他沒有被池律認出來。


    唐鬆靈絕望地閉了閉眼,緩緩轉身。


    池律胸膛劇烈起伏著,手裏的傘掉早已掉在地上,潔白的襯衫沾了雨水,濕漉漉地黏在身上。


    “你還要跑?”


    那聲音似乎染了血,快要盛不下濃重地恨意。


    “我......對不起...”


    “對不起?”池律站在原地,恨聲道:“對不起什麽?是為刮了我的車?還是為別的?”


    “車子的錢...我會賠的,聯係方式已經給你的司機了。”池律一步步緊逼,他幾乎要絕望了。


    “好....”見他避而不答,池律似乎笑了一下“既然這樣,那就按流程走。”


    池律好像已對他厭惡至極,不想再在這個地方多呆一秒,毫不猶豫迴頭上了車。


    唐鬆靈愣愣看著消失在路口的車子,眼裏的絕望一點點傾瀉出來。


    雨還在下,漫漫天地間,似乎就剩下自己,他甚至在想,也許,他就應該死在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幹幹淨淨


    第4章 夢迴當年


    淩晨一點,京城老城區的一處老舊小區裏,一個年輕婦人趴在窗台抻著脖子使勁往外看,滿臉焦急。


    五六歲大的小孩也學者媽媽的樣子墊著腳,扒著窗戶往外看:“雨好大,爸爸什麽時候迴來呀?蒙蒙想爸爸了。”


    穆寧又往外瞧了瞧,迴身抱起小孩柔聲哄著:“蒙蒙先去睡覺好不好,爸爸出去掙錢了,一會兒就迴來。”說著又探頭往小區門口看著。


    雨滴不斷拍打著窗戶,聽得人異常心焦,按說早該迴來了,電話也不知為什麽打不通,今天雨下得這樣急,別不是出了什麽事。


    五六歲的小孩子終是熬不住,沉沉睡了過去,穆寧將他輕輕抱進唯一的臥室,蓋好被子,剛起身,門鈴響了。


    提著的心瞬間迴歸原位,輕聲抱怨著開了門:“鬆哥,怎麽才迴....”


    門外站著的人慘白的臉上滿是雨水,臉側還有好幾處擦傷,一雙眼睛通紅異常,明顯是哭過,全身濕透,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


    穆寧瞬間驚得失了語,瞪大眼睛看著他這副慘相,稍後才迴過神,抓著唐鬆靈的手腕將他拽進屋,滿臉心疼:“怎麽迴事怎麽搞成這樣啊?”


    唐鬆靈木木地站著,眼睛空洞地可怕,穆寧眼睛閃了閃,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她曾經見過唐鬆靈這個樣子,那是七年前的一段時間裏,所有人最絕望的時候。


    穆寧不再說話,拿了幹毛巾粗略擦了擦,去衛生間放了熱水,對還站在客廳的唐鬆靈輕輕道:“鬆哥,去洗個澡吧,盡量避著傷口。”


    不大一會兒,衛生間傳出淅淅瀝瀝的水聲,穆寧站在門口聽著,臉上慘白一片,沒有比唐鬆靈好多少。


    到底是什麽事讓他這樣失魂落魄,除了那個人,她想不到還有什麽事能讓唐鬆靈這樣。


    深藏眼底的驚恐一點點露出來,她怕失去唐鬆靈,如今,她所有的指望都在這個男人身上,這幾年的朝夕相處,也早已愛上了這個人。


    衛生間的水聲不不知何時停了,門一響動,穆寧才猛地驚醒過來,將唐鬆靈扶到沙發上,打開早就備好的醫藥箱,默默處理著傷口,臉上的疼惜都快溢出來了。


    渾身是傷的人動了動,木然地看了眼滿臉擔憂的穆寧:“沒事,你不要這麽緊張,我就是摔了一跤。”


    他沒說自己出車禍的事,也沒提那幾萬的賠款,說了,也隻是徒增煩惱。


    穆寧頓了頓,沒有抬頭,又繼續著手上的動作:“以後十一點之後就不要送外賣了,怪危險的。剛好明天是周六,你好好休息,什麽都不要想,明天早上我去醫院照顧阿姨。”


    唐鬆靈沒說話,隻垂著眼出神。


    今天下午在園區遠遠看見池律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待到人走到跟前,才知道不是因為太過想念而出現地幻覺。


    那個人真的迴來了,以至於看的太認真,沒踩穩梯子掉了下來。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永遠是人群中最顯眼的那個,不用刻意去找,隨意掃一眼,就能從茫茫人海裏看到他。


    他和自己不一樣,池律就應該站在那樣的位置,而不是被自己沾汙,讓珍珠蒙塵。


    隻要知道池律過的好,就可以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


    早上五六點的時候雨終於停了,唐鬆靈也毫不意外地開始發燒。


    穆寧喂他吃了退燒藥,將做好的早餐裝進飯盒,就急匆匆去醫院了。


    不知是因為昨晚淋了雨,還是傷口發炎導致,原以為吃了藥能好點,不成想效果不怎麽樣,整個人燒的糊裏糊塗,都快分不清現實和夢見了。


    唐鬆靈躺在沙發上,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額頭上附著薄薄一層虛寒,眉頭緊緊擰著,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喃喃:“奶奶....”


    唐鬆靈隻覺得渾身冷颼颼的,身體時輕時重,不斷地向下沉,伴隨著猛烈的失重感,徹底跌進夢裏。


    恍惚中又迴到了那個平窮落後的北方山區。


    晚秋時節,偏遠的山區裏就已經非常冷了,風吹在人身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唐鬆靈光著膀子把鐵桶拋進小泉裏,等桶徹底沉下去,再使著死勁提上來。把兩個鐵桶都裝滿之後用扁擔擔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林子深處去。


    待翻過一座山頭,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再走三百米左右,出了林子,眼前就開闊許多,稀稀拉拉的幾家農戶煙囪裏已經開始冒煙了。


    唐鬆靈把水擔進灶房,倒進快見底的水缸,再將桶提出去放在旁邊廢棄了的破窯裏。


    唐奶奶聽見鐵通碰撞發出的清脆響動,拾起炕邊靠著的拐杖踱出正窯。


    看著他靈活歡脫的身影邊往灶房走邊問:“靈娃兒--怎麽才迴來,都這麽晚了,山上路不好走,以後要擔水就早點去。”


    “路上碰見小東了,他剛從城裏迴來,就聊了兩句。”唐鬆靈三兩步過去扶著老人:“做啥好吃的了,我都快餓死了。”


    “年一過就十五了,還撒嬌,饃饃在鍋裏熱著,有你最喜歡的醋溜西葫蘆。”


    唐奶奶說著,挪動不便利的腿走到灶台前將熱在鍋裏的飯取出來。


    唐鬆靈一手抓起一個饅頭,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唐奶奶摸著他精瘦的胳膊歎氣:“吃這麽多怎麽就是不長肉,也不長個子,瘦的跟個猴一樣。”正說著猛烈的嗆咳起來。


    唐鬆靈一口饃還沒咽下去,趕緊跳起來倒水:“怎麽越咳越厲害了,花了那麽多錢跑鎮上開的藥怎麽一點用沒有?”


    牆上掛著的燈泡已經用很久了,上麵落了厚厚一層油膩的黑灰,昏暗發黃的燈光投在祖孫兩人頭上。


    唐奶奶喝了口水稍微緩解了一下,看著唐鬆靈歎了口氣,猶豫著說道:“今天你媽來信,說是改嫁了,以後再不迴來了。”


    唐鬆靈嘴裏還嚼著菜,聞言像釘住了,良久,腮幫子又重新動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氣音。


    “你也不要怪他,你爸死了這麽多年了,她到現在才改嫁,已經很對得起這個家了。”


    奶奶看著他蒙頭吃飯也不吭聲,又說:“你媽說會半年打一次錢,供你念書。”


    唐鬆靈這才抬起頭,愣了一會兒說:“我媽都改嫁了怎麽還能要她的錢,算了吧,咱家祖祖輩輩都是山裏幹農活的,我多念幾年書又能怎麽樣,等初中上出來我就不打算念了,識幾個字不至於被人騙就行了。”


    老人低著頭盯著地麵發呆,少頃歎了口氣,顫顫巍巍站起來邊往外走。


    “苦命啊......”


    渾濁的眼睛裏漸漸變得濕潤。


    山區的夜晚格外安靜,入了秋連蟲鳴都變得稀少了。


    唐鬆靈捂著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閉著眼睛硬撐了一會兒,唿的坐起來,穿上草鞋走到院子裏,一屁股坐在放倒的枯樹墩子上,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發呆。


    他從記事起,父親就在外打工。


    每年最開心事就是過年的時候爸爸從外邊迴來,帶一堆他沒吃過的好東西,那味道能迴味一年。


    但是五歲那年,年都過完了,爸爸還沒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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