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視一眾將領,大夥見他放浪形骸地笑,當即也跟著笑著應聲,連連稱是。


    「殿下,這話說的豪放!」陳金裘雙眼一亮,他頃首望向劉修良,「隻是卑職不明其意。」


    「金裘,你看看這雅間裏坐的都是什麽人?」劉修良抬臂環指一眾將領,「這都是城西禁軍的校尉、羽林。」他握著歌姬的手飲了口酒,看向陳金裘說,「知道本王為何喜歡和這群兵簍子混在一塊嗎?」


    「卑職不知。」陳金裘朝劉修良揖禮垂首,「還請殿下賜教。」


    「莫說賜教。你我論調搭腔,都是戲言,但也是本王一番肺腑。」劉修良擺手,「兵簍子,那也是兵!」他啐了果核,頃身沉下麵容,一挑下巴,「兵是什麽?嗯?」


    一眾將領四下環視彼此,皆是撓著後腦勺發呆。


    陳金裘眼珠一轉,旋即朗笑著迴答:「殿下神威蓋世,力拔山兮,乃是鄭國第一勇士。兵者,國之矛也,禦敵在外,震八方,無兵則無國。」


    劉修良拍掌大笑:「讀書人講究!不錯,無兵則無國,街頭地痞打架還拉班結夥,單槍匹馬砸場子都沒底氣。所以呀,這裏頭就兩個字,交代的幹幹淨淨。」


    他側身豪邁地一把扯過厚毛筆,對著硯台重重一垂,頓時濃墨四濺八方!


    那對筆直長眉蹙似利劍,眸裏刹那現出駭人的殺意,提筆於紙張上遊龍行走,浮騰而下,旋即一甩厚毛筆扯過白紙朝場中一擲!.z.br>


    紙張輕柔似紗飛舞飄落,落在場中後,一眾將領紛紛起身去看,可認字的在頷首,不認字的也跟著假模假式點頭。


    陳金裘起身湊近一看,頓時就看清,這紙上寫著兩個大字。


    兄弟。


    筆墨濃厚,字裏行間一股豪放之氣渾然天成,揮霍於紙上。


    陳金裘不禁脫口而出:「好字!」


    他由心讚歎,真心話。


    「陳丘生提攜的人自然是他的人,可他們做的是官,是鄭國的官吏,吃的是鄭國予的俸祿,秉的是鄭國的公,執的是劉氏皇族的法!」劉修良微一抬手,歌姬便自覺地靠向他的懷中,「有美人在懷,有兄弟在側,這日子逍遙,這國就安寧。所以你得記住本王一句話。」


    陳金裘恭敬地說:「卑職洗耳恭聽。」


    「有兄弟在,就有底氣。」劉修良舉著酒尊朝他致意,「刑獄事宜辦不了的、有難處的,在場的兄弟有一個算一個,都給你,辦了!來,飲酒!」


    一眾將領聽的熱血澆頭,當即都舉尊朝向劉修良,齊齊喊著「唯秦王殿下,馬首是瞻!」


    劉修良今夜喝的盡興,忽地朝向一名將領問:「我瞧你方才老是盯著她,說,是不是喜歡?」


    劉修良指的是他懷中的歌姬。


    那將領聞言頓時酒勁去了大半,昏沉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連聲說「不敢」。


    劉修良起身看向他說:「本王可不喜歡有人撒謊。」


    那將領依舊搖頭。


    劉修良忽地緩緩起身,掠過桌案時抬手一抽,那武器架的劍鞘頓時響起一聲脆耳的咣當聲!


    他用劍指著將領,吐著酒氣說:「你怎麽這般怕?本王一言九鼎,你不敢說,好,諸將皆有,令!」


    一眾將領當即齊齊單膝跪地,抱拳揖禮。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劉修良邁了兩步,劍尖抵著那將領的胸口,「爾等接令!」


    一眾將領齊聲高喊:「末將遵命!」


    劉修良隔著案抓住歌姬的手,扯著將人往將領懷裏推。


    那歌姬嚇地花容失色,連聲告饒,哀求著說「殿下不要。」


    劉修良霍地一抬劍橫在歌姬白皙的脖頸間,佻達地笑著說:「不尊王命,軍法處置,你若不從,斬!」


    歌姬登時嚇地渾身發軟跪坐下去,她顫著弱聲說:「小女子,遵命。」


    劉修良哈哈一笑,抬掌拍了拍歌姬柔嫩的臉頰,說:「這不就聽話了嗎?」


    他說著轉向陳金裘,那副神俊的麵容多出幾分陰邪之色。


    陳金裘保持著笑,提著酒尊遙致,說:「殿下恩威並重,不失大將之風!卑職敬殿下一尊!」


    他將酒飲盡,一眾將領也飲了酒,而當陳金裘的目光看向四周時,忽然發現這些將領看向劉修良的目光都透著熊熊燃燒的炙熱。


    他徹底明白了。


    劉修良靠的不是美酒和女人拿住這些將領的心的,他靠的是這般喜怒百變的性子。


    他是天生的將軍。


    他更不喜歡有人對他撒謊。


    雅間裏喊了琴女撫琴助興,眾人都喝的酩酊大醉,夜深時才寥寥散席。


    劉修良握著陳金裘的手出了酒樓,他站在門前身形微晃,吐著濃濃的酒氣說:「陳三,莫送了。往後有事隻管往王府上捎個信兒。」


    「多謝殿下。」陳金裘揖禮,「今日聽殿下一席話,可謂醍醐灌頂,今後還有叨擾之處,還望殿下莫怪。」


    劉修良輕錘了錘他的胸口,醉眼猩朦地笑著說:「文縐縐的,下次改改,都是爺們——嗝兒——」他打了酒嗝,忽然環住陳金裘的脖子問,「陳三,本王不喜歡有人撒謊,本王現在問你,你可對本王撒過慌?」


    陳金裘看向劉修良,麵上還保持著一貫的笑。


    他揖禮輕聲說:「卑職以殿下馬首是瞻。」


    劉修良抬頭看他,兩人湊的很近,劉修良的眼角浮著緋紅,可眸子卻冷靜地出奇。


    劉修良嗓音平靜地問:「當真?」


    陳金裘拍著胸口說:「句句屬實。」


    劉修良審視著陳金裘,在這片寧靜的夜裏,他從陳金裘的笑容裏看不出任何情緒,無論是真還是假。


    他鬆開環住陳金裘的胳膊,拍了拍他的心口,說:「本王信了,走了,莫送。」


    外頭早早候著馬車,仆役扶著劉修良上了馬車,打馬慢悠悠地走了。


    一眾將領醉的倒的倒,躺的躺,叫人扶著進了房間。而這時仆役老實趕著馬車來到酒樓門前,他望了望不遠處街道的馬車,狐疑地說:「那是秦王殿下的車架,咦?瞧著不像是要迴王府。」


    陳金裘看向他,不禁覺得好笑,但還是問:「你怎麽知道?」


    老實老老實實地指著街道,說:「走錯道了呀。」


    陳金裘笑著一拍他的腦門,說:「上車,走了。」


    馬車簾布放下,老實揮動馬鞭,邊趕車邊問:「三爺,今日的酒沒喝出毛病吧?」


    這是兩人打小熟絡常說的密語,意思是在問,有沒有麻煩找上來。


    「多嘴。」陳金裘望著窗簾外的夜景,「交代你的事辦了嗎?」


    「辦了,都妥當。」老實扭頭說,「府上哭喪的人去了二爺的墳地,沒人使喚,我叫了大爺留的人去了刑獄,老大人們都吱聲了,說著靜候佳音。」


    陳金裘眉頭一挑,問:「是那個叫元吉的護衛?」


    老實迴答:「對,還有個奴才,兩人一道領腰牌去的。」


    陳金裘沒迴答,可老實突然往馬車裏遞了一卷卷宗,說:「還有這,那護衛說是三爺留在馬車裏的,叫我給捎帶過來。」


    陳金裘一怔,他接過宗卷一看,眉頭頓時一蹙。


    這宗卷正是他離開煙州時,陳丘生追著趕上送來的


    。他翻開宗卷細細閱覽,可一封夾在宗卷中的信忽然飄落在地上。


    他抽出信紙看了看,片刻,持著信紙的手垂在膝頭,說:「今日這酒又苦又甜呀。」


    老實聞言一怔,揮著馬鞭的手都頓在半空。


    陳金裘這是迴了他那句密語。


    今天麻煩找上來了,可解決麻煩的也跟著來了。


    陳金裘眯著眸子迴憶劉修良的那句話。


    「你可對本王撒謊了?」


    車軲轆轉動著,陳金裘縮在黑暗裏靠著車身,望著夜幕喃喃自語。


    「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實話,謊話。


    他都說了。


    陳家在崇都是律法大家,曆代先賢皆司職廷尉一職,像是世襲承繼的祖業行當,這一家子的人都恪守己任,信奉生命般地遵行鄭國之法。


    同樣,家法,也是法。


    陳丘生走馬上任廷尉後,陳家便擴建了新宅子。院子不大,四四方方。不過建立之前得先拆掉上一任族長的老宅子,給新族長騰地方。


    這是祖規,也是家法。意思是說,老去新就,青出於藍。


    而今陳丘生孤身滯留煙州,自然當家做主的人便換了陳金裘。


    所以這間院子在驛站傳來快報的消息後,老夫人便命人將屋裏屋外的東西給置換成新,棉被、床褥、紗簾,皆是一水兒的水緞冰絲料子,加之西境黑木造的家具擺設,院外種的老樹剪枝裁葉,更甚的是書房,打理的那叫一個一塵不染。


    雖然老夫人在南城門不肯受陳金裘子拜母之禮,可她是陳家大夫人,陳家講的是規矩,法不容情。所以這前前後後,她得按規矩辦,自個兒精挑細選的忙前後張羅,而且還提前在崇都給陳金裘物色了良門千金,就等著他迴來。


    此時夜幕已近清晨,臨夏的夜空懸著一輪殘月,雲層鋪在下頭低行疾走,遮住了一角。


    月色稍遜,心事重重。


    時至寅時,陳氏宗祠裏泛著幽光,燭火搖曳,老夫人跪坐在蒲團上,閉著眼默聲誦經,外頭門前站著三名仆役,門側兩頭則守著兩名護衛。


    「寅時五更~」鑼聲清脆一震,更夫嗷著嗓子喊,「早睡早起,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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