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日,梁封侯帶著流放隊伍迴到滿紅關,昨夜的雨淋濕了他的盔甲,軍靴泡了水,踩過石板留下道道腳印。


    交河跟在他身後把昨夜的事情說了個大致,他默默聽著一語不發,大步流星渡過長廊,朝書房走去。


    書房內的熏香燃了過半,劉朔雲換了身書生袍,獨坐窗前撐腮看書,清秀的麵容像是雪後初顯的青山綠水。


    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邊塞生活艱苦,磨平了他曾經作為書生的狂傲,獨留下了平靜的儒雅。


    此刻他雖手捧書卷,但心思卻早已飛向了窗外,擔憂著那片蒼茫雪原中的兩個身影。


    門扉被突然推開,劉朔雲頭也沒迴,隻是溫聲說:“迴來了。”


    “此事你最好給我說清楚。”梁封侯開門見山,“飛馬傳信要我拖延隊伍,可你把小姐放出塞外。她才十二!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遇到外寇怎麽辦?”


    他脫了頭盔擱在小桌上,露出被風塵洗刷後的嚴肅臉龐,旋即抬腳勾來凳子,大馬金刀坐下,凝著略顯陰沉的麵色。


    “我若不放,你該當如何?”劉朔雲放下書卷,“你想把小姐送到煙州江家,可江家出了個叛逆通敵的王妃,你這點小心思龐博藝就猜不到?”


    “江家是王妃本族。”梁封侯冷著臉卸盔甲,“江大人對自己的孫女疼愛有加,早有密信送到我這。王妃出身煙州,早年與樂無雙並稱書琴雙絕,小姐若在煙州養著,將來出落必是才女。”


    梁封侯慢條斯理解著護腕,目光卻盯著劉朔雲。


    劉朔雲早年奉命來滿紅關任職尉史,當時關內士兵看他是個細皮嫩肉的酸書生,沒人瞧得起他,唯獨梁封侯對他還算客氣。


    在邊塞這片貧瘠之地,能建立起友誼的東西不多。兩人之所以能相處這麽多年,那都是用血沙和烈酒澆出來的同心同德。


    所以劉朔雲了解梁封侯氣什麽,但他有自己的原因。


    劉朔雲取了幹帕子遞給他,然後平心靜氣地說:“煙州是好,可小姐如今是逃犯,那裏對於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個囚籠。封侯,我明白你有你的打算,可千算萬算,誰都算不到陛下會認為甄將軍通敵叛國。”


    “我信天塌了將軍也不會通敵!”梁封侯冷不丁甩腳,軍靴猛地飛砸在桌案下,“將不論政,王侯號令,莫敢不從。我隻管打仗,其餘的與我無關。”


    他用帕子擦拭頭上的濕發,水珠順著麥色的脖頸下淌到鎖骨間,濕漉漉的衣襟緊貼胸膛,粗重的鼻息在空氣中凝了薄霧。


    他總歸是氣的,王命與恩情,在梁封侯心裏搖擺不定,但分量卻一樣的重。


    劉朔雲彎身撿起軍靴放在塌邊,走到梁封侯身邊坐下,說:“你氣我,我明白。這事怪我。”


    梁封侯冷眸撇視他,悶哼一聲,說:“哼,有什麽好氣的?本都尉大度的很。”


    劉朔雲了解梁封侯,知道他這人麵冷心熱。


    他笑起來,指著梁封侯,說:“喲喲,急了。”


    梁封侯把帕子甩在劉朔雲臉上。


    劉朔雲揭下帕子,幹笑幾聲後,正色說,“塞外有人接應,你不用擔心。”


    梁封侯揉發的手一停,沉默須臾,說:“你給我說清楚。”


    劉朔雲手上接了茶壺泡茶,嘴上慢條斯理地說:“正值冬季,外寇缺糧,所以大多出沒在邊防縣城準備搶糧,而往北的道路,沒人敢去。”


    “北邊那是封州,那裏是……”梁封侯倏地側眸,“你把小姐送進了萬劍門?”


    劉朔雲頷首,說:“正是。”


    梁封侯露出詫異神色,萬劍門是修真門派,遠在大漠北邊的封州,那裏四季飄雪,是外寇崇敬的聖地。


    修真求道,那是仙人夢。他是真想不到,劉朔雲居然能讓甄可笑拜入萬劍門。


    “有人給我送了封信。”劉朔雲感歎,“若小姐進了萬劍門,此舉不可謂不大膽,更是死地逢生。”


    梁封侯摩挲著下巴沉思,他沒留胡子,看上去像是將門之後的公子,但這些年來他在大漠廝殺拚搏,眉宇裏多了股冰冷的血性。


    他撐著小桌踩在凳沿上,氣質一下就變作地痞模樣,問:“你能保證萬劍門會收小姐入門?”


    “信中保證。”劉朔雲端茶遞給他,“定能收小姐為徒。”


    梁封侯接過茶,垂眸微抿後,問:“那封信誰送的?”


    劉朔雲知道他在猜忌這件事情背後的真相,隨即老實地告訴他:“王府管家,鹿不品。”


    梁封侯眉頭一挑,似想到了蹊蹺之處,他說:“我早年與你同入王府赴宴,記得有名小護衛一直跟著小姐,與管家鹿不品交集甚密。聽城西禁軍的士兵說,小姐逃亡時身邊跟著一名少年。”


    “那是鹿不品的養子,叫元吉。”劉朔雲起身收拾丟在地上的盔甲,“他殺了城西禁軍的人。”


    “屍體的傷口我看過,一刀封喉,幹淨利落。”梁封侯嘴角勾著笑,“刀法相當不錯。”


    劉朔雲將盔甲套在木架上,腦海裏卻迴憶起了昨夜的場景,他感慨迴答:“這少年是小姐的死士。”


    梁封侯起身躺到榻上,雙手枕著後腦,問:“聽底下的人說,他受了傷。”


    劉朔雲的指腹劃過鎧甲上磨損的豁口,那裏殘留著褪色的血漬,和昨夜的血水一樣。


    汙濁不堪。


    他神色憂愁地歎息:“很重的傷。”


    梁封侯盯著陳舊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說:“希望這小子能護送小姐一路周全,小姐若是入了萬劍門,對將軍,我們也算是有個交代。”


    劉朔雲走到窗邊的案桌前坐下,窗外朦朧的暖陽照在他的側臉上。


    他沉默片刻,說:“但願他能安然無恙。”


    ……


    塞外的黃沙上蓋著層薄雪,寒風唿嘯,細沙混著融化的雪水,令路麵粘稠的像是沼澤。


    戰馬徹夜奔騰,翻過一座座矮山坳,元吉腹部的鮮血順著馬頸滴落,沿途留下長長的血跡。


    他麵色慘白,神智渾噩,時常有翻身落馬的跡象。


    甄可笑一路拉著他,喊他的名字,他便咬破舌尖強行提神,可架不住傷口的血這般無止盡的流。


    終於在越過一處山坡,暖陽迎麵照射在元吉的麵容上時,他半開半合的眼眸逐漸閉合,旋即摔落下馬。


    甄可笑拽不住韁繩,跟著翻倒。


    下陷的雪很厚,元吉頹然地向下坡翻滾,甄可笑抱著他,兩人就這樣滾下了坡。


    戰馬失去了束縛,朝著遠方越跑越遠,很快就隻剩一道小小的黑影。


    甄可笑掙紮著從雪地裏爬起來,她抱著元吉更咽地喊:“元吉,元吉你醒醒!”


    元吉強撐著眼皮,嘶啞地說:“小姐,快走吧。”


    甄可笑手掌摸過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抬掌間滿是粘稠的血,她嚇地縮手。


    她哭泣著說:“元吉,起來,我背你走。”


    “不用了小姐。”元吉虛抬手臂,指著北邊的方向,“往那走,會有人接應你。”


    甄可笑看著那顫抖的手臂,血已凝固。她抓著元吉的手,哭著喊:“不,跟我一起走。我們一起走。”


    “小姐將來要為將軍報仇。”元吉擠著痛苦的笑,“小姐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元吉不能陪小姐走下去了。”


    “不行!你說過要給我當一輩子護衛。”甄可笑用力抬著他的胳膊,“一輩子還很長。”


    她抬了一會,可怎麽抬都抬不動,流放路上餓了一路,得知父親的死因她又止不住的哭,一路逃亡費盡心神,力氣全部都用完了,隻有眼淚還在不爭氣地流。


    她突然好恨自己才十二歲,好恨自己還是個孩子,她好恨,恨透了這世間阻撓她的一切,可終歸是恨自己無能為力。


    “元吉。”她漸漸止了哭腔,“你若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她將元吉抱在懷裏,眼神空洞地說:“從小到大一直是你陪著我,這次換我陪你,永遠陪著你。”


    元吉聽不到了,他視線裏的景象仿佛都變成了白色,劇烈的疼痛令他昏聵,困意排山倒海般襲來。


    甄可笑似乎還在念叨著什麽,他怎麽也聽不清,意誌漸漸潰散,雙眼緩緩閉合。


    甄可笑抱著他哼著歌謠,這首曲子是她母親教她習字時哼的,曲調柔和,舒緩綿長。


    她母親總說,難受的時候,就哼這首歌。


    可是這首曲子令她想起了母親的模樣,想起了兩人坐在簷下廊前寫字時的模樣,想起了母親倒在雪地裏再也沒有起來的模樣。


    甜蜜、痛苦、悲淒、憎恨,五味雜陳的複雜情緒在少女的麵上反複湧現。


    這種憤怨令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令她在空曠的雪原上昂首仰天,放聲大哭了起來!


    淒厲的哭聲隨著寒風傳向遠方,高聳的雪峰嗚咽震動,積雪轟然塌落,像是浪潮般席卷而下,狂湧的雪浪衝出懸崖,向著底下的甄可笑和元吉猛烈撲來!


    轟!


    甄可笑眼中倒映著漫天白雪,眼看就要被雪崩掩蓋的瞬間——


    噌!


    一聲嘯音貫穿天地,緊接著一道耀眼的璀璨光芒驟然劃破長空!


    那似乎是一道淩厲的劍光,好似斬風斬雪斬過往,帶著一往無前的魄人氣勢霍然斬斷了雪浪!


    甄可笑怔怔仰頭,就見一道白影在雪浪橫斷的刹那間,驟然飛馳而來!


    她還未看清到底是什麽,隻見一隻手臂迅疾探出,猛然抓起兩人,並且在瞬息之間,帶著兩人衝了出來!


    “好險、好險。”那聲音脆朗,“差點就被雪埋了。”


    狂風吹的甄可笑微眯著眼,她慌張地四下環視,渾然驚覺自己正身處半空,而抱著自己的這人腳踏著一柄流光溢彩的仙劍!


    這人穿著一身白衣,長發隨風飄蕩在腦後,側臉白皙如玉,仿佛是雪做的一般白徹,叫人看了就移不開眼。


    甄可笑張嘴間被灌了幾口寒風,她艱難地問:“你是誰?”


    “我是來接你的。”那人說著後腳微踏,仙劍放緩了速度令狂風頓時少了許多,他朗笑著說,“還好你的哭聲引起雪崩,不然我還真找不到你。”


    甄可笑驚疑不定地問:“是鹿管家讓你來接我的嗎?”


    那人聞言側頭,顯露出的麵容爽朗的叫人放鬆心神,他說:“不錯。”


    這是一雙深邃的眼眸,眉毛直長似劍,笑容泛著令人舒心的和煦,氣質更是出塵而令人神往。


    他似察覺到甄可笑還在懷疑他的身份,便笑著說:“我叫陸寒霄,萬劍門掌門座下弟子。”


    “萬劍門……”甄可笑不解地望著前方,“那是什麽地方?”


    陸寒霄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前方:“那裏就是萬劍門。”


    甄可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霍然就見朦朧的雪霧漸漸飄散,天際在轉眼間呈現出清澈無垢的景象。


    仿佛此刻的天空是一麵綿延到天邊的鏡子,倒映著雪峰上脈絡清晰的階梯,以及白雪皚皚的頂峰。


    她漸漸凝眸,看清了山頂的亭台樓閣,口中呢喃著。


    “萬劍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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