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土漂流記正文卷第二百三十一章菌巢之心


    手電筒掉落在地上,光束浸潤了血的顏色,呈現出氤氳的墨紅。


    光在牆壁四周反射,像是月光般照亮了這個空曠的地下空間。


    四處是蠕蟲的屍體,它們爆漿的汁液和血在地麵上匯聚,水從上方滴落,在那些鏡麵般光滑的平麵上,泛起一波波的漣漪。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血味和腐爛味道,這裏常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濕,空氣渾濁,凝澀梗阻,宛如常年不通風的地下倉庫。


    終於安靜下來了,安靜得讓人心慌。


    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鍾,沒再出現變異蠕蟲,那個血肉組成的怪物也停滯了下來。


    蘇婉清在轎車的座椅上坐著,艱難地抬起頭,注視著麵前那個血肉的雕塑。


    從這裏隻能看到他被觸手擊穿的後背,他雙臂斷裂,胸口以上的部位伸進了怪物的體內。


    他裸露在外的後背有一個巨大的傷口,從背部一直貫穿到腹部,血從傷口流淌出來,他與怪物維持著這個姿勢紋絲不動,好像融為一體似的,好像他們原本就是一體的雕塑。


    求救信號發出去了,她的手表就是定位器,救援正在趕往這裏。


    什麽也做不了,她全身骨折,摔傷和扭傷有數處,從前天起,有兩天兩夜沒休息,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從未像今天這麽差過,總感覺自己差一點就會死掉,但還是活了下來,保持著意識的清醒。


    雖然活著,但她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坐在轎車座位上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那是阿守的背影,記憶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那些她以為自己忘了的記憶,一下子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那是她來到州山市的第二年,她在十裏陽光租了一戶房子,在那裏住了兩年。


    她做了一個重要決定,決定搬出來。


    那是七月的第三個周六,一個悶熱的下午,樹上迴蕩著蟬鳴聲,她站在小區門口,視野裏,熱浪扭曲了柏油路。


    下午一點阿守到了小區門口,陪她一起上樓整理東西。


    好多需要帶走的家具,比如她用了很久的微波爐,比如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比如她買迴來想著自己鑽研廚藝,卻基本上沒怎麽動過的烤箱.


    還有她的枕頭,她的玩偶,她睡習慣了的床單,衣櫃裏各式各樣的衣服.


    好多好多的東西,打包在了一起,大包小包堆在地板上。


    她一個女人沒辦法把那麽多東西搬起來,本來說去請搬家公司來幫忙,但阿守說不用,他說他體力很好,一個人就能把東西搬走了。


    真是會說大話,38度的大熱天,明明累的滿臉通紅,滿頭大汗,卻一直嘴硬說自己不累。


    虧了他的福,花了一個下午,才把要搬走的東西,全部運到他租來的車上。


    開車到譽城國際的時候,天都黑了,要知道夏天要七八點才會天黑,他們打包搬這些東西,一直從中午忙到了晚上七八點。


    是在樓下的一家炒菜店吃的晚飯,點了三個菜,水煮牛肉,紅燒排骨和粉絲湯,那個嘴硬的男人吃了足足五碗的飯,大半的菜都是他消滅的。


    畢竟他付出了那麽多的體力,餓了也很正常。


    吃完了飯,他們才開始搬家具,整理房間。


    新租的房子在七樓,采光很好,有一個大陽台,下午陽光就會從陽台照進來。


    臥室和陽台的朝向一樣,客廳很大,比她原來住的房子大很多,沙發又大又軟和,可以橫躺在上麵。


    臥室裏放著雙人床,很大很寬的雙人床。


    忙到半夜他們才把那間房子打理好,原本有些空曠的房間,一下子就變得溫馨許多。


    那一晚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那之後的日子裏,他們夜晚會在那間房裏獨處,獨處時親吻,纏綿,有時在床上,但不止在床上。


    那一年的她還算年輕,她學著精心打扮自己,學著穿各種漂亮的衣服,除了學習和工作以外,她開始鑽研廚藝,下班的早,就親自下廚。


    守著一桌子熱騰騰的菜等他迴來時,會覺得,哎呀,她真的要變成一個家庭主婦了。


    他騎著摩托車載她去海邊,在煙花綻放時單膝下跪,問:“你願意嫁給我麽?”


    她微紅著臉,低聲說:“我願意。”


    任由海風吹過輕聲細語,把她的長發吹的七零八落。


    她伸出手,有人為她戴上了戒指,四周是人群的哄鬧聲和煙花的爆炸聲,他們親吻,那一個個激情的日子,如今湧上心頭。


    他們訂了婚,見了家長。


    她還以為,以後的每一天,他們都會在一起。


    可終究沒等來那場婚禮,她為了參加研討會,去了國外。


    她在國外打長途電話,阿守說他搬迴了他媽媽那裏,問她什麽時候迴來,到時候請假來機場接她。


    她說不知道,可能還要一段時間,她說對不起,把我們的婚禮推遲了。


    他說婚禮什麽都可以再辦,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婚禮就隻是走一個流程而已,沒必要太著急的。


    他們隔著電話訴說著思念,約定著再見的那一天。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原來再聽到他說話,是六年之前了.


    她的手指微微彎曲,觸碰到口袋裏堅硬的東西。


    方形的盒子,首飾盒,盒子裏裝著她的訂婚戒指。


    她在逃難的飛機上,打了幾百個電話,可一個都沒接通,她呆傻傻地坐在座位上,那天之後再沒有戴上過那枚戒指。


    她恨這些黴菌,深深地恨著,她日日夜夜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研究當中,讓自己忙起來,不給自己休息的時間,因為一停下來,她就會被莫大的空虛感包圍,那種感覺仿佛置身於虛無的太空,冰冷窒息。


    其實很快她就發現了,那不是阿守。


    幾句話就能分辨出來,雖然長著一樣的臉,但說話方式根本不一樣,性格也千差萬別。


    相處過幾百個日夜的人,怎麽可能連這點程度都分辨不出來呢?


    就算他的外表和往日別無二致,但帶給她的感覺,卻仿佛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黑暗中,雕塑動了起來。


    他緩緩從怪物的身體裏抽身,一點點地將那根觸手,從自己的身體裏拔出來。


    黑色的菌群覆蓋了他的傷口,他彎下腰,將自己的一隻斷手咬住,接著將其和斷裂口連接,菌群從裂開溢出,仿佛膠水一樣將他的手粘住。


    兩隻手都接上了,他緩緩朝著蘇婉清走來。


    他剛才戰鬥的樣子,瘋狂又猙獰,毫無疑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但縱使他沾滿血汙,看著那張熟悉的臉,蘇婉清卻不覺得害怕。


    他蹲下來,摸摸小白的腦袋,才接上去的手,似乎還不是很靈活,他的動作很僵硬,但小家夥看到他之後,歡快地從車內蹦了下去。


    “是他幫了我們,他幫我們引路,控製那些蠕蟲攻擊它們的主人,多虧了他,我才能打贏。”他低著頭,輕聲說。


    “他在哪裏?”蘇婉清看向黑暗之中,右手攥住了口袋裏的首飾盒。


    “他的意識寄宿在那個怪物的體內,其實早該想到的,之前見到他,他還能以另一種姿態出現在我的麵前,可以寫字給我看,和我交流,可剛才他已經做不到這些事情了,這說明他的狀態很差,比之前差很多。”


    “你說他的意識在那裏麵?”蘇婉清注視著那個怪物的殘骸。


    “是的,原本他是作為管理員的卵而被感染的,但是中途出現了一些意外情況,導致他的意識轉移到那個怪物,導致我的這具身體也沒有被菌主控製,這個意外情況還使得那個畸形的身體分化出兩個意識,他是更弱的一方,他丟失了很多的記憶,但是他還記得我的樣子,所以他幫了我很多次,但這種幫助促使另一個意識下定決心要消滅他。”


    “事實上,他的意識幾乎被磨滅了,兩天之前,他在下水道幫助我之後,菌主就將他切割,兩者一分為二,菌主的意識抽離到母體之內,他的思維被磨滅,留在了這具畸形的身體裏。”


    “之所以地麵會崩塌,是因為他感覺到了我,他被下令要殺死我,他已經處於一種機械的狀態,但是因為你被牽連了進來,某種必須的意誌,讓他恢複了一些記憶,他一直在保護你,那個菌巢內的黴菌濃度是超標的,即便有抗體也沒有作用,在那樣的濃度下,隻要唿吸,黴菌就會順著唿吸道和黏膜感染侵入,但是你和小白都沒有受到感染,因為他是菌巢的主人,他強行控製黴菌不在你們體內爆發,其他人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所以他們都死了,隻有你和小白沒有受到傷害。”


    “所以羅布森有抗體也死了麽.”蘇婉清抿嘴。


    “保護你們,就是他的極限了,連我都在遭受攻擊,隻有你們可以幸免。”


    “可為什麽他不直接帶我們出去,要把你領到這個地下停車場?”


    “因為他新恢複的意誌很薄弱,薄弱到隨時會消失,你們已經遭受到感染了,隻是他控製著不讓黴菌的特性爆發,如果他消失了,你們就會像別的感染者一樣死掉,所以他選擇在意識消失之前殺死‘自己’,選擇讓我代替他。”


    “這個地方其實不是出口,是菌巢的中心,整個菌巢是以這個地下停車場為中心擴散出去,中心離我們更近,所以他領我們到中心來,他將你們的安危托付給了我,隻要我殺死他,你們就安全了。”


    “你說.他死了麽你殺死了他?”蘇婉清愣愣地問。


    “是的,他死了,我吃掉了他的心髒,但是他托我給你帶話,你現在要聽麽?”


    眼前的人忽然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她。


    她和他對視,沉默很久之後,點了點頭。


    “你平時都叫他什麽?”


    “阿守.我叫他阿守.”蘇婉清幹澀地說。


    “好久不見.蘇蘇”


    他忽然用另一種語氣迴答,一瞬間,這甚至給她帶來一種他迴來了的錯覺。


    “等我一下。”


    他站了起來,在那團畸形的血肉裏翻找,從那堆肉絲裏扯出一本相冊。


    他將相冊拿過來,翻開,第一頁是合照,他們去海邊的合照,照片裏有溫暖的陽光和柔和的海風。


    真沒想到還能再看到這張照片,照片裏的他們那麽光彩多人,看上去真是幸福極了。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不知道你是否安好,但我還是為你準備好了一封信。”


    他捧著那本相冊,撫摸著小白的腦袋,坐在地上,對著蘇婉清說話。


    “我下定決心要留下一些東西,因為我很想你,很想和你說話。”


    “就讓我講講我是如何愛你的,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隊裏組織的相親會,你坐在角落,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們說你是海歸博士,說你心高氣傲,我不信他們的,我就想試試,我嚐試著約你出來吃飯,出來看電影,你基本上都迴絕,就算出來了也不接受請客,如果我送禮,你一定要迴禮,你迴的禮都比我的禮物要昂貴,這讓我很有壓力,你表現的很冷淡,說實話我已經心灰意冷了,那天是抱著上戰場的決心,向你送花,沒想到你會答應我。”


    “我們一起度過了很多的時間,你漸漸不再那麽冷淡了,你會對我笑,會挽著我的手,和你在一起時,時間總是過的很快,我意識到,你或許和我遇到過的每一個人都不同。”


    “我習慣了生活裏多出一個人,我對你的出現心懷感動,有時會覺得很配不上你,我愈發愛你,我知道你和你的父母爭吵過,因為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交警,而你是一個前途光明的博士,你和他們吵的很厲害,但你還是說服了他們同意,我隻能在心底暗暗發誓,絕不讓你做出錯誤的選擇。”


    “你答應我求婚的那一晚,我真的很高興,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必須要擁抱你,親吻你我才能感覺到這是現實。”


    “如果能再見到你,我一定要向你再求一次婚,否則我會覺得那是夢。”


    他合上了那本相冊,拉開了蘇婉清的口袋拉鏈,取出那個首飾盒,好像他早知道口袋裏裝的是什麽一樣。


    他單膝跪在地上,取出了那枚保養的很好的戒指,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你願意嫁給我麽?”


    這裏沒有大海,也沒有起哄的人群,更沒有璀璨的煙花。


    四周是怪物的屍體,空氣渾濁腥臭,密閉的空間裏迴蕩著水滴聲,這樣的求婚一點都不浪漫。


    明明這麽不浪漫的求婚,卻讓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又決堤而下,她哭了。


    她哭著擠出一個笑容:“我願意。”


    戒指被戴在了她的無名指上,就像很多年那樣。


    但這次沒有親吻,也沒有擁抱,她放聲地大哭,淚水滴落在婚戒上。


    婚禮結束了,雖然沒有來賓,沒有觀眾,沒有宴席上的誓言,但在她的心裏,她的婚禮結束了。


    她成為了某人的妻子,戴上了婚戒,從此以後,所有人隻要看到她的手指,就能明白,她是一個已婚的女人。


    從今天起,她就是一個已婚的女人了,不會再摘下自己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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