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聽越是後怕,越想越是氣餒……


    然而他卻不知道,大唐禮製,外地將軍進京報到述職皆在尚書省或者十六衛府,從來沒有在門下省畫卯應到的規矩……


    ……


    渭水便橋位於西門外十二裏處,為水陸往來要地,此刻,大唐皇帝李世民率房玄齡、杜如晦、秦叔寶、程之節、段誌玄等五人正立於橋上。偌大一條渭水之上,這六人六騎顯得分外單薄。在他們對麵,渭水之西,卻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突厥騎兵。


    突利可汗麵色驚疑不定,他怎麽也沒想到,李世民以帝王之尊竟敢如此托大。他遲疑半晌方尷尬地用突厥語道:“此地兵兇戰危,還請陛下迴去吧!”


    李世民麵沉似水,冷冷道:“罵人的話,去年我便已經和你說過一次,兄弟之間,難聽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我隻想問你,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來祝賀我登上皇位的呢,還是來找我廝殺放馬的?”


    他用的卻也是突厥語。


    突利麵露難色,遲疑半晌方道:“陛下,此次不是我突利背義,我們五大部落首領合議會獵……”


    “頡利的事姑且不論,執失思力已經被我拿在禁中,等他前來,我自然和他有帳要算,目下我隻問你們!”李世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道。


    突利大窘,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做答。


    李世民冷冷哼了一聲,冷電似的目光轉向一邊,道:“菩薩,我的兄弟不理會我,你呢?你和你的兒郎來到長安,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打仗?”


    那喚作菩薩的小可汗卻不似突利這般遲疑,翻身下馬,單膝跪下道:“秦王,頡利欺騙我們說,你已經被你的父親和兄弟囚禁起來,失去了自由,他帶著我們來解救你!”


    李世民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道:“胡說八道,我如今已經是大唐的皇帝。大唐的百萬大軍和億兆臣民均已效忠於我。你們看——”


    說著,他向秦叔寶使了個眼色,秦叔寶二話不說,飛馬馳便橋上了高坡,隨手摘下背在背後的號角吹了起來,隨著嗚嚕嚕的號角聲,一隊隊黑盔黑甲的唐軍從東邊的密林深處現出了身形,密匝匝一眼望不到邊際。大隊唐軍排著整齊的陣列向著便橋方向緩緩壓了過來。


    突利可汗臉色大變,他身後的突厥大軍頓時緊張起來!


    李世民悠然自得地道:“我已經調集了軍馬,等著在這裏迎接老朋友。我已經命令靈州的李靖截斷了頡利北還塞外的退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和我昔日的兄弟打仗,但是我是大唐的皇帝,不是任人欺侮的小孩子……”


    說到此處,他獰笑著帶著絲絲殺氣問道:“好兄弟,我再問你一遍,你們來到長安,究竟是來找我喝酒還是來和我刀兵相見的……?”


    ……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日,貞觀皇帝李世民親率房玄齡等六騎至渭水便橋之上,與突厥諸部落首領相見,痛責諸酋背信棄盟負義忘恩之舉,俄而大軍齊集,突厥諸首領大懼,下馬叩拜不以。突利等人皆言為


    頡利所欺,遂與世民君臣共飲烈醇,相約不犯。


    次日,頡利率大軍來到,發覺諸酋已叛,軍心不穩,遂西撤二十裏獨自紮營。唐廷於當夜放還執失思力,他歸營後迅速向頡利稟報了所刺軍情,言道長安周圍已然聚集了五十萬唐軍。頡利聞知驚心,翌日,涇州方麵潰散之卒稟報尉遲敬德軍之戰績,後路動搖,頡利遂生退心,再遣執失思力入長安言和。


    貞觀皇帝在痛責執失思力之後聽從蕭、封二宰相意見,同意言和,以塞外禮向突厥索要放還贖金。頡利向唐皇上表,欲以所攜羊馬三千頭為貢,李世民不受,命頡利放還於武德八年被擄至定襄之禮部侍郎溫彥博,頡利當即應允。


    八月廿六,大唐皇帝李世民再次親臨渭水,與頡利、突利及諸部落首領刑白馬盟誓不互犯,並約頡利不得對弱小部落肆意以武力驅之。


    八月底,突厥大軍糧盡,遂沿唐廷製定路線緩緩離境,靈州都督李靖請敕於半路擊之,為貞觀皇帝所拒。


    此番進犯,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消耗頗多卻一無所獲,頡利因此遭眾部落首領埋怨奚落,威信大跌,加之塞北氣候異常天災不斷,此後突厥再無大舉南犯之舉。


    突厥兵退之後,尚書左仆射蕭瑀問曰:“當日突厥大軍圍城,謀臣猛將多請戰而陛下不允,臣等深以為疑,而今突厥果然不戰自退,卻不知陛下妙策安在?”


    皇帝答曰:“朕觀突厥之兵,雖勢眾而不齊整。君臣上下,唯財是圖。凡前受我恩惠者皆見朕而拜,且於頡利嘖有煩言。此等兵雖眾,然則不能上下一心,不難破也。況且朕早已命李靖、敬德伏兵於後,倘前後夾擊,頡利雖有二十萬重,亦必敗無疑。頡利、突利皆知兵之人,必不肯引兵來戰。反觀朝廷,此時倉廩未實天下未安,朕即位之初,不欲多有死傷,徒增百姓艾怨。即使一戰得利,亦不能就此平滅其族,相反使其結怨於我,日思報複,將來為患無窮。休兵再和,而賄以金帛,施以小惠,其必得意忘形,戰備鬆弛,驕橫自恣於內,傾軋瓦解,其破亡之漸,必自此始,此之謂‘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是也!”


    武德九年十月初八,南陽郡公靈州都督李靖迴到了京城長安。此次進京述職是意料中事,自四月靈州大捷之後,武德皇帝便欲調他迴京接任尚書省兵部尚書一職,由於當時朝廷分析突厥大軍很可能在數月之內再度南來,需要整頓軍務以備邊防,才沒有成行,反而敕命他就地接了任城王李道宗的兵權就任靈州都督。後來幾個月裏朝中迭經大變,六月秦王李世民在宮城北門設伏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隨即被立為太子並“總攬軍國事”,八月初武德皇帝退位稱太上皇,太子登基繼位,隨即便全力應付廬江王和燕王的反叛及突厥大軍的入寇。因此直到最後一名突厥退出長城,尚書省才再次發出召李靖迴京述職的上敕,然而此時京師早已是物是人非,兵部尚書一職現由聖眷正隆的原天策府寵臣杜如晦擔任。李靖雖然戰功顯赫,然而卻在儲位之爭最關鍵時坐壁上觀,擁立之功是半點也談不上。當年唐軍入京,李靖因告密將被處斬,是當時的敦煌公當今皇帝李世民在李淵麵前說項才得保性命,別人在太子秦王之爭當中持中立態度或許可以為皇帝所諒解,然而李靖持此態度,說輕了也是忘恩負義。迴京路上這位戰功赫赫的一代名將心中不住打鼓,此去吉兇尚在不可知之間,突厥入寇期間,由於要賴其守邊,皇帝對他還算客氣,重大軍情及方略均不瞞他,然而此刻長安之危已解,皇帝還能要他這忘恩負義的“名將”與否就亦在兩可之間了。


    他的老上司原東南道行台尚書令李孝恭由於楚王杜伏威一案此時早已靠邊,連封邑都由趙郡改為了河間郡,自然不能再指望,不過畢竟想從日久,李靖還是備下禮物去探視了一番,一見麵才嚇了一跳,短短一年多時間不見,這位正在壯年的郡王竟然老了幾十歲,頭發全白不說,連說話都不利索了。李靖失望之極,隻得好言寬慰了一番悻然離開。


    另外一個要去探視的人便是在新皇登基後驟然間紅得發紫的江夏郡王李道宗,他與江夏王雖然隻有數日接觸,但同為統兵大將,英雄惜英雄。李靖自出仕以來便一直在外任轉悠,與京城諸臣素無來往,如今在這時候京內能說得上話且肯為他說話的除了李孝恭便隻有這個年輕的江夏王了。


    李靖迴長安後才聽說了一宗極尷尬事,突厥兵退,貞觀皇帝在東宮承恩殿設宴與群臣共賀,讓中書令宇文士及坐了右首第三位,卻惹惱了在此次長安之危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這莽漢一邊叫著“你有何功,竟居我上?”一麵揮拳相向,坐在兩人中間的江夏王好心起身勸架,卻挨了不識好歹的尉遲敬德數拳,且傷在臉上。貞觀皇帝當場大怒,麵色鐵青地訓斥尉遲恭道:“朕讀高祖本紀,見到誅滅功臣一節,常深以為憾,引以自誡,欲與眾卿常保富貴至子孫不絕。然則朕不為高皇,卿等也莫為韓信,若屢屢犯法,朕雖不欲為漢高亦不可得。國家綱紀,唯賞罰二項爾,非分之恩,不可數得,卿等亦當勉自修飭,好自為之,無貽後悔!”。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誅心之言頓時令滿殿文武戰栗不已,一向膽大如鬥的尉遲敬德迴複之後竟嚇得仰藥自盡,幸虧救得早又救了下來。


    此事讓李靖頗覺難以置信,尉遲敬德是個粗人不假,但粗到此種地步卻也未免過分了些,更何況以朝野對此人的諷評來看,若說此人因此謀反李靖倒是相信,若說此人因此嚇得服藥自盡,便是殺了他也不肯相信。


    “嗬嗬,這檔子事說來簡單,做戲而已。敬德是皇上腹心之臣,配合皇上來這麽一出苦肉計,震懾百官儆戒功臣,法子雖說不大雅,卻是一副佛家肝腸。”李道宗笑著對李靖解釋道。


    他臉上的傷還未曾痊愈,說起話來卻是談笑自若。


    “事後皇上召我進宮,私下說明了此事,另外還讓敬德給我當麵賠罪,此事切勿外傳,我是信得過你藥公才告訴你,你不要害我!”李道宗笑著對李靖道。


    李靖嘖嘖稱道:“皇上這一手委實漂亮,王爺不說,我便是死也猜不透!”


    他抬眼看了看李道宗,緩緩道:“不過我還是有一事不解,朝中無功而居高位者頗多,為何挨揍的偏偏是宇文相國呢?雖說是作戲,可一朝宰輔當庭被歐,終歸不大好看啊!”


    李道宗哈哈大笑,用手點著李靖道:“藥公不僅精於軍事,官場中這一套你也看得通透,你是大智若愚啊!和淮安王有得一比了……”


    李靖笑了笑:“我隨便一問,王爺也不必當真!”


    李道宗緩緩點頭,含笑一字一頓地答道:“你問得好,打人的人雖然當庭受了申斥,卻可保終身祿位,兩年之內必受國公之封。被打的人雖在百官麵前受了撫慰,然而淡出政府卻是旦夕之間的事情了,此事說起來,與藥公的前程到還有些幹聯……”


    李靖愕然望著李道宗,卻見這位郡王隻是微笑,再也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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