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恭統帥的五千唐軍,就像一柄重重的大鐵錘,狠狠砸在了突厥大軍的腰上,整支隊伍立時自此中分斷裂,各級將官此時尚且不知主將被殺,兀自整頓隊列準備迎戰。


    一擊得手,尉遲恭卻不再硬拚,他率領五千輕騎自東向西突進,轉眼間已將失卻統一指揮的突厥騎兵大隊攔腰斬為兩節。


    此刻,唐軍輕騎兵的速度優勢充分顯現出來,在尉遲恭率領下,這支唐軍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往來衝殺,行蹤飄忽不定,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戰死的三色羽飾統軍已有四名。


    自冉閔以來,北方民族還是頭一次遇到比自己還要兇悍勇猛的軍隊。


    隨著暮色愈來愈濃重,戰場上的氣氛也愈來愈詭異,身邊的戰士不斷的倒下,標誌著主將位置的旗幟卻始終不見蹤影,發布號令的號角聲也不再響起,隨著戰鬥的繼續,每一個突厥戰士的心中都開始萌發出恐懼的影子。


    那赤膊的惡魔,卻仍然在平整廣闊的戰場上往來縱橫,他的身周,飛揚著一層濃厚的紅色霧氣。


    即使最勇敢的戰士,也不願意麵對這個恐怖的魔鬼。


    他似乎不知道痛楚,刀槍箭簇劃過他的身體,帶出一道道傷痕,卻絲毫不能遲緩他的行動,他似乎不知道疲倦,衝殺近半日,他的力量依舊,速度依舊,兇悍依舊。


    突厥士兵的個人戰力再強悍,也不是這赤膊魔鬼的對手,沒有人在他的手下能夠走過一個照麵。


    夜幕降臨之際,咚咚的戰鼓聲猛然間自戰場南側響起,在戰馬嘶鳴和戰士的唿喊聲中,這鼓聲顯得如此雄壯,如此震撼人心……


    無數披盔帶甲手持長矛的唐軍重騎兵自南麵緩緩向戰場壓來,此刻已經沒有人再去留心這支隊伍的人數了……


    失敗,已然不可避免。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率五千輕騎三千重騎與一萬突厥騎兵戰於涇陽以南,激戰半日,大敗敵軍。此戰唐軍殲敵五千,斬首一千八百級,俘獲特勒統軍阿史那俟斤烏沒啜,這位四羽特勒雖說活了下來,但折一臂,右半身骨骼多處碎裂,內髒受傷,終生不能再跨戰馬。此戰尉遲恭以八千兵硬撼一萬敵軍,也讓突厥牙庭對唐軍的戰力有了全新認識,自此直至四年後突厥覆滅頡利就擒,突厥騎兵和唐軍始終未再進行過正麵交鋒。


    一縷曙色自東方的蒼茫中透了出來,將遠處的山脈和關隘映成一片亮色。昨夜一場大雨,洗去了長安城中的絲絲暑氣,也剝去了最後一分夏意。風雨過後,遍地黃花。天色漸漸明朗起來,一陣銅鑼聲在朱雀大街上響了起來,告訴人們上街的時辰到了。長安城戒嚴已有十餘日,百姓們隻有在每天清晨至中午這段時光才能上街走動采買食物及日用之物。然而這一天,從家中走出來的人們除了禁街武士明晃晃的刀槍外,還有一隊放慢了絲韁緩緩而行的人。


    縱馬走在隊列最頭裏的那個人,頭戴一頂玄色軟翅紗巾,身上披著一件赭黃色的龍紋袍褂,兩道英挺的眉毛斜入鬢中,眉毛下麵一對炯然生輝的眼睛不怒自威,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顴骨,兩撇八字的胡須微微上翹,嘴角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秦王——”


    “是秦王——”


    “老天爺啊,真的是秦王哩……”


    雖說服飾變了,長安城裏又有誰不認得昔日英武神朗縱橫天下的秦王?


    雖說李世民已然登基即位身為大唐朝廷的九五至尊,老百姓對這個坐在深宮中的新皇帝卻委實沒什麽概念,他們腦海中的李世民,依舊是那個象征著勝利和驕傲的秦王殿下。


    朱雀大街頃刻之間沸騰起來,轉眼之間,整條大街便被成千上萬得到消息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民眾擁堵得水泄不通,周圍負責警蹕的禁軍武士早得到了命令,卻也並不攔阻,一雙雙緊張警惕的眼睛死死盯視著人群之中。


    李世民勒住了絲韁,緩緩抬手,馬隊停了下來。


    一雙雙帶著期盼和希望的眼睛熱切地望著端坐馬上的大唐皇帝,大街上的氣氛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住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下達命令,大家不約而同地在皇帝馬前跪了下來,隻有一個十餘歲的小姑娘傻呆呆立在皇帝馬前。


    李世民溫和凝定的目光緩緩掃視著眾百姓,一語不發……


    “秦王,你要走了嗎?”


    在一片沉寂的壓抑氣氛中,小姑娘怯生生問道,聲音裏透著一絲微微的顫抖,一縷淡淡的失望。


    李世民俯下身,伸手擰了擰小姑娘的臉蛋,微笑著道:“走去哪裏?你們離開了長安,還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安身立命,離開了京城,朕到哪裏去做皇帝?”


    他抬起頭,緩緩說道:“朕知道,有些人走了,他們不相信朝廷,不相信朕。朕很高興,他們不相信朕,朕也不希罕這些懦夫的信任,隻要你們這些留下來的人相信朕就好!長安是大唐的京城,你們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子民沒有離開大唐的京城,大唐的皇帝也不會離開……”


    他忽然間仰起頭看著天空,朗聲說道:“上蒼既以天下托付於我,我必不負上蒼,不負天下!”


    ……


    執失思力於突厥和唐廷之間多有往來,太極宮也進過多次,卻從未來過政事堂。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後脾氣暴漲,見了麵竟然連話都沒容他這個老朋友說上幾句便喊打喊殺,總算幾個大臣識大體勸住了,卻又足足派遣了整整一個宮廷衛隊來看押自己。他原本以為自己被拘押的地方是皇宮內的監獄,但是極快,他便發現不是那麽迴事!


    首先是高士廉不多時便從外間走了進來,一見他被軟禁在正堂便大發雷霆,臉色鐵青地訓斥眾衛士:“怎麽這麽不會辦事情?這裏是大人們議事的場所,豈是拘押犯人的所在?”


    那領頭的衛士統領期期艾艾的解釋:“老相國容稟,把他押來這裏是皇上的聖敕,小人不敢擅專!”


    高士廉氣得兜頭給了他一個嘴巴:“皇上讓你把他押來門下省,又沒說要你把他押在這政事正堂!內朝散了,我等還要在這裏會議,蕭相封相一會便要過來,晚間各地勤王的將軍們還要過來畫卯簽到,多少事情,你耽擱得起麽?還不快快把他押到內堂去!”


    如此執失思力便從正堂被移到了內堂,他離開正堂之際,影影綽綽看見蕭瑀、封德彝和房玄齡三個人走了進來。他對大唐還算熟悉,雖說對於禮製僅僅一知半解,卻也知道蕭封二人是帝國的宰相,房玄齡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近臣。他這才明白,自己被關押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大唐朝廷中樞,宰相們會議之所。


    政事堂貴為政府中樞,殿宇卻是皇城內最為狹小破舊的,內堂和正堂之間不過隔了一扇屏風,那邊的話語聲不斷地繞過屏風飄入他的耳中。


    聽聲音,似乎封倫和另外一個人在爭執什麽,那人的聲音執失思力極熟悉,卻偏偏一時之間猛住了想不起來是誰。


    有一陣子,似乎兩個人都動了情緒,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封倫拍著桌子叫道:“絕對不成,一舉動用國帑近歲入的三分之一,別說我沒這個權力,便是有,這等敗家子的事情我也不能做!如今天下方安定不久,百姓生計尚且不能糊口,如此巨大的數目足以賑濟十二個郡的災荒,我要對皇上負責!”


    那人也高聲道:“封相要對皇上負責,難道如晦便不是對皇上負責了麽?如今各地勤王之師近五十萬大軍雲集京兆,人吃馬嚼哪裏不要用錢?僅並州軍一路,一日所費粟米便高達二十萬斤,草料多達八萬擔。民生經濟固然要緊,眼前的軍事又豈能輕忽?這麽大的戰場,如此兇悍的敵人,朝廷若不傾盡全力,怎能一舉滅此朝食?”


    封德彝道:“皇上是要滅此朝食,卻也沒說便不要天下的老百姓過日子了。各地勤王軍馬雖多,又豈有自己不帶糧秣供給的?你這個單子也未免過分……”


    執失思力一下子想了起來,此人是原先秦王天策上將府內統管兵馬提調節度的司馬杜如晦。他心中一片冰涼,此次突厥大軍南來,已然動員了各部族內的所有壯年男子,卻也不過區區二十餘萬人,大唐為了打勝這一仗,竟然從全國各地調來了五十萬軍隊。唐軍的戰鬥力他是知道的,雖說中原農耕民族天生不比馬背上的民族,但李世民麾下的軍隊戰力依然極為可怖,洛陽之戰他就在中軍,親眼得睹李世民以區區數萬唐軍在一個月內橫掃大河南北,大破竇建德二十萬大軍並迫降王世充。拋開這些因素,大唐不用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規模的動員僅靠調動常備兵力便能夠集結起五十萬大軍的龐大兵力,這等動員能力何等可怕?他第一次意識到,與中原王朝的戰爭,絕不僅僅是兵力兵器戰略戰術的較量,更主要的是國力的較量。作為北方民族,突厥人對於數百年前漢武帝以五十萬大軍做為策應保證補給線的暢通支撐十幾萬漢家騎兵精銳深入大漠擊破匈奴王廷的曆史並不陌生。


    此刻外麵的宰相和官員們似乎意識到了他還在內堂,聲音又低了下去,雖說還能聽見聲音,但說的什麽內容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又議了一陣,外間屋子的聲音漸漸少了下來,顯然是會議完畢,各自散去了。


    執失思力正要從看押自己的衛士處套點話出來,卻聽得外間正堂裏突然間傳來了一個粗曠豪放的聲音:“高相爺,末將代屈突老帥報到來了!”


    執失思力的耳朵此刻已變得頗為敏感,一聽便聽出這是在李世民所訓練編製的玄甲精騎中任職的勇將秦叔寶。


    高士廉似乎問了句什麽,秦叔寶答道:“屈突大帥目下正在和江夏王爺的城防軍接洽入城,遣末將前來報到畫卯!”


    又說了幾句什麽,外麵又響起了程之節的聲音,聽話語,他現下卻是在並州都督李世積軍中任行軍長史。


    隨後又有十幾員將軍絡繹而來,有些執失思力不認識,有些聲音聽起來耳熟,有些一聽聲音他就能記起名字,這些來的將軍大多是李世民帳下舊將,如今不是在外軍任職統領一方便是代替軍團主帥前來應到。執失思力愈聽愈是心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李世民登基不過十幾日光景,竟然已將全國的軍權牢牢抓在了手中。如此看來發兵之前各部族首領會議上梁師都所言大唐剛剛發生宮廷慘變人心不穩上下不安、李世民剛剛得位根基不穩等等諸事皆不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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