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局麵,戰與不戰其權不在我,臣以為此戰怎麽打都不算勝,唯以最小代價退敵為上佳,至於如何退敵,那是殿下所長,臣便不再多嘴了!”


    李世民聽了笑道:“你說的這些雖無宜於破敵,卻也是謀國之言,我當會相機處斷,隻是若要兩全其美,卻是強人所難了……”


    正說著,他卻猛地收住了話頭,似是忽然之間想到了什麽,臉上神色不斷變幻,默默前行不語,魏徵看了看他,卻不多問,徑自跟在身後。


    走了片刻,二人已然轉過了紫宸殿的拐角,李世民的頭抬了起來,他環顧四周,嘴角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略顯得意的微笑……


    ……


    武德皇帝默默注視著躬身戰立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兒子,心中百感交集。此時的李世民一身儲君服飾,麵容安詳神色泰然地站立在殿中,渾不似初四日夜間那副滿臉殺戾須眉皆裂的嘴臉。武德心中明白,李世民此刻的神色並非出於謙恭孝順的本心,而是來自於已經掌控一切的自信。他暗自歎了口氣,苦笑著聽李世民款款陳詞。


    “兒臣自知父皇心中憂慮,天下可馬上取之,卻不可馬上治之。前隋煬帝大業之前南征北討,立下了赫赫戰功,即位之後窮奢極欲黷武擅兵,最終社稷崩壞身死國滅,殷鑒不遠,父皇所慮,也正是兒臣心中所想。同樣的話,魏徵也曾經和兒臣說過,兒臣以為他說的也確有道理!是以今日見駕,兒臣帶了他來,為的便是讓他在一旁做個見證!”李世民情態懇切地道。


    武德漫不經心地問道:“哦,見證?你要他見證什麽?”


    李世民長長吸了一口氣,坦然道:“世民所為之事,後事史筆如鐵,自有公論。我欲讓父皇知曉的,欲讓魏徵見證的,卻是同一件事情!”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想說什麽話便說吧,現在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不必多費羅嗦!”


    李世民抬頭凝視了父親良久,心中暗自歎息著道:“世民或許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弟弟,不是一個好兄長,但世民定會是一個濟世安民的好皇帝!我大唐決不會如秦隋兩代般二世而終!世民能統帥大軍平定四海,亦能偃武修文大治天下。”


    武德皇帝點了點頭:“你倒是豪氣幹雲啊!這件事情,朕想了許久了。朕以往不允你做儲君,是因為有比你更好的人選。也是朕一直以來猶豫不決,這才釀就了玄武門的禍患。事情已然如此,此刻朕若是再不允你正位,便是與江山社稷致氣了。近來經曆了這許多的事情,朕頗有感觸……”


    他兩眼迷茫地頓了片刻,繼續道:“……朕老啦,很多事情深感力不從心了!現下突厥大軍南來,天下災變在即,朕自認沒有那個精神去治理這內憂外患了。這副挑子目下也隻有你來挑了!”


    他沉了沉,又道:“不過,朕這裏有幾句話要說在前頭,聽不聽便在你了!”


    李世民躬身道:“兒臣恭聆聖訓!”


    武德道:“皇帝位子在旁人眼睛裏或許高不可攀,可隻有爬上來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才明白標風凜冽之寒,並非當了皇帝便可為所欲為,天下人皆可肆意,為君者卻須時時刻刻提防警醒,時時刻刻遵循禮法,因為皇帝是天下人的榜樣,其一言一行均要傳諸後世為曆代子孫所效仿的。從這上麵說,皇帝有些時候連個尋常百姓都不如。做了皇帝,便要有做一輩子牢獄的準備,這一層,莫怪老父親沒有預先提點你啊!”


    李世民愣了愣,張嘴正欲答話,武德擺了擺手,繼續說道:“這些話,你現在或許還體味不出滋味,不礙的,慢慢來吧!”


    他看了看李世民,道:“你去中書省傳朕口敕,由尚書省禮部擇一吉期,朕向天下臣民宣示退位敕,仿漢高祖父例稱太上皇帝,退居宏義宮坐享垂拱之樂,你也擇個好日子,在太極殿正式垂朝稱製。”


    李世民當即跪倒叩頭道:“父皇健在一日,兒臣萬不敢在太極殿稱製,太極宮乃父皇久居之地,不可輕移,兒臣但於東宮梳理軍政則可!”


    武德疲憊地一笑:“這恐怕不合適吧,新皇即位,不在宮城正殿稱製,於禮不合,外麵也會有人說三道四。本來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們一家人已然是全天下的笑柄了,大位授受上如此草率,啟不更是荒唐?”


    李世民道:“聖人行禮法,是用來教化人心的,天下安危百姓福祉,卻不是區區一個‘禮’字所能限的。隻要國泰民安,天下臣民便會衷心擁戴朝廷,有誰會因皇帝在偏宮理政而恥笑皇家?若是天下板蕩黎民困苦,人君即便盡複周禮又能濟何事?”


    武德想了想,點著頭道:“若你執意如此,朕也不再堅持,但願你能做一個好皇帝,但願你……”


    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能做一個好父親……”


    ……


    大唐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日,武德皇帝李淵下敕退位,稱太上皇帝,仍居太極宮。八月初九,太子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舉行大禮,登基繼皇帝位,改元貞觀,以武德十年為貞觀元年。同日,貞觀皇帝下敕大赦天下,免去關內及蒲、芮、虞、秦、陝、鼎六州賦稅租調兩年,天下其他州郡給複一年。翌日,上敕房玄齡一中書令撿校尚書左丞,原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出任吏部尚書,同日,尚書省民部尚書裴矩以犯聖諱為由請改民部為戶部,上敕照準。八月十二,貞觀皇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朝會,下敕策封原太子妃長孫氏為皇後,立嫡長子恆山王承乾為太子。


    多災多難的武德九年還沒有過去,然而武德時代卻已悄然落下了序幕,天下自此進入了貞觀時代——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時代!


    豳州別駕趙慈皓愈來愈覺得不對勁了,天節軍進駐豳州已經十餘日了,整日裏除了催糧便是催餉,說是奉命北上馳援夏州,卻遲遲不肯開拔。燕王天節將軍李藝終日裏逼索豳州武庫中所存萬支短臂弩。趙慈皓雖官職卑微,卻也深曉其中利害,他明白告訴燕王府長史陳奉,這一萬件弩朝廷有明敕,為天策軍專用,沒有尚書省發布的朝廷敕旨或是天策上將府的調兵銅符,任何王公大臣都督將軍均不得擅動。他這一頂不要緊,卻惹惱了李藝,將他叫去中軍行轅好好訓斥了一頓,根本不聽他辯白,詞嚴色厲稱軍務緊急敵情似火,耽誤了軍事無人吃罪得起。偏偏趙慈皓也是個心中有主見之人,不管李藝如何責罵,站在那裏不卑不亢也不動氣,說來說去隻有一句話,沒有朝廷敕令絕不開武庫。


    一來二去惹惱了李藝,索性派出一隊兵丁將他軟禁在府中,他不簽發州命便不肯撤兵。趙慈皓卻渾不在意,在府中仍舊照常料理州務,李藝卻也還算明白事理,知道一州大小事務離不得此人,隻是不許他出府,卻不禁州裏官員吏役往來。


    這一日趙慈皓正在接見涑陽縣令符祿,豳州州兵統軍楊岌怒氣衝衝大踏步走了進來,叫道:“治中大人,城裏住的這是他娘的什麽兵?紀律如此敗壞,莫說是野戰隊伍,便是尋常州兵,也比他們規矩多了!他們來了十餘日,治安一日壞過一日,你出去聽聽,老百姓如今都在都在罵街,羅藝羅藝,好大脾氣,進門砸碗,動輒摔屜,刀槍市物,盔甲召妓,大將威風,層層刮地……大人,你若是再不管管,我便率弟兄們和他們拚了!”


    趙慈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斥道:“不許胡說,百姓們不解國家大事,口無遮攔,你身為統軍,怎可對天節將軍如此不敬!”


    他迴轉頭對符祿道:“老兄先迴去吧,遷徙一事涉及北邊的戰事,朝廷數次行文,層層催促,萬萬怠慢不得,有什麽難處,老兄便多擔待一些吧!此刻不要說你,就是我,又何嚐不是地方黎庶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符祿苦著臉道:“大人明鑒,百姓們有些議論,也還罷了,大不了把耳朵一掩罷了。可燕王麾下的統軍目下就坐在縣署,一口咬定要兵糧,沒有朝廷敕命,卑職怎敢將準備南運的粟米給他?那可是掉腦袋的勾當,可不給的話,王爺那邊又如何托的過去?尚書省和燕王,兩邊都在不停催逼,如今卑職是兩頭受氣兩麵為難,實實這個差事不好辦!”


    趙慈皓笑了笑,道:“你辦事嚴謹,做得不錯,我們畢竟是一方司牧父母,雖說軍情緊急,沒有上敕,斷然不能擅自把糧給他們。天節軍是朝廷直轄,糧秣供給皆有定製的,你不必著急,迴去慢慢應對吧!我估摸著頂多再有個兩三日,朝廷裏便會有說法!”


    符祿歎息著去了,趙慈皓看了楊岌一眼,臉色凝重起來,他沉吟了片刻叫道:“調甫,隨我到內室來敘話。”


    楊岌愣了一下,邁步隨著趙慈皓進了內室,卻見趙慈皓轉身凝神靜聽外廊的動靜,半晌方才將門閉好,順手上了拴,他不禁愕然:“治中大人,您這是……?”


    趙慈皓擺了擺手:“調甫暫不要多問,聽我說完!”


    他緩了一口氣,問道:“你手上有多少兵在營?”


    “一千四百八十一人!”楊岌不假思索地脫口答道。


    趙慈皓點了點頭:“隨時都能調動麽?”


    楊岌立時來了精神:“隻要大人下令,我立刻派兵上街,把那些混賬王八蛋都抓起來!”


    趙慈皓連忙擺手:“萬萬不可!”


    他沉了沉,道:“你如此做等於打草驚蛇,你敢不經請示便抓李藝的兵,他便敢行軍法立斬你於城門之外。事情不能這麽辦!”


    楊岌疑惑道:“我們歸洛州都督統轄,不歸他節製,沒有符節,他敢殺我?”


    趙慈皓沉默半晌,輕輕歎了一口氣:“調甫,情勢不太對頭,十有八九,燕王已經反了!”


    楊岌大驚:“大人,這話怎麽說?”


    見趙慈皓躊躇不語,他又道:“羅藝這廝雖說軍紀敗壞,還不至於公然造反吧?”


    趙慈皓搖了搖頭:“軍紀不整,算不得什麽大事,我說的不是這個。這幾日四周各縣令丞來府,我才知道他已經派兵封鎖了州境,說是為防突厥奸細,綏靖地方。”


    楊岌想了想,道:“雖說過分了些,不過他是軍事主帥,這麽做也無可厚非。”


    趙慈皓眼中目光忽轉淩厲:“可是這樣一來,沒有他的準許,我們的信使便連州境都出不了,更遑論飛馬京城向尚書省奏報了。”


    楊岌張大了嘴,半晌方才道:“大人這麽想,也有道理!”


    趙慈皓咬著牙道:“我為地方治中,脫不開這層幹係,說不得,此番須得冒一番險了!”


    他轉頭凝視著楊岌道:“調甫,你素來是個不怕事的,此番麵對的是手握重兵的郡王,無論勝負,你我先已有罪,你怕不怕?”


    楊岌一笑:“大人怎麽這般說話?相與這麽多年,你還不清楚楊某為人?我若是怕事,今天便不會因為天節軍騷擾地方的破事來你這邊尋主意,大人有什麽州命盡管吩咐,楊某便是拚上這條性命,也無大所謂。”


    趙慈皓點了點頭:“如此最好,事不宜遲,你速速迴營,點起兵馬,吃畢晚飯後立即率兵入城,無論誰阻擋你,當機立斷擊殺之。別的地方不必理會,你隻需直撲城北,燕王的中軍設在北門處,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隻要擒得羅藝,天節軍軍馬再多也無濟於事。”


    楊岌一躬身,道:“末將領命!”


    趙慈皓又道:“你人手太少,燕王又是多年的老軍務,要一舉成功恐怕不易。我給你批一個條子,你即刻到豳州府庫調取五十桶墨汁,迴營之後即刻將兵士的甲胄漆成黑色,另外我再給你一道手令,你拿著它迴營即刻去軍庫中調取一千四百把短臂弩出來,配備給士卒。調取此弩須朝廷敕命,如今情勢緊急,隻得從權,這個責任我擔了,你照此辦理便是。”


    楊岌一愣,不解道:“大人,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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