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不愧“神通”之名,果然神通廣大,他進來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把一個滿腹心事愁腸百結的武德皇帝屢屢逗得哈哈大笑。連一旁伺候皇帝的內侍臣趙雍都不禁暗自稱奇。


    武德皇帝笑得上氣不揭下氣,用食指點著坐在他麵前的李神通道:“你這個人呐,自小淘氣的毛病便是改不了,都是堂堂郡王了,整日裏不幹正事,走東家串西家聽壁角,上至宰相下至八九品的小吏你都不肯放過,真有你的!你就不怕別人彈劾你不務正業?”


    李神通笑道:“臣弟本來便不務正業,這還用任彈劾麽?大不了這個九卿之首不做了,還樂得清閑呢!那些個文臣的花花腸子臣弟弄不懂,什麽退居山野養望林下,臣弟沒那份閑情逸致。王爺我照當不誤,俸祿我照領不輟,事情麽我是能躲則多,多清閑,多自在?像他們那般整日埋在事情裏麵,忙得四腳朝天,又有什麽意思?臣弟沒那份心思,找那好玩的地方又有樂子的去處,喝酒下棋看歌舞,身邊再有這麽幾個女人做伴,說句恕罪的話,陛下就是拿江山社稷跟我換我都不換!”


    武德皇帝又是哈哈一陣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想說什麽了,不用繞那麽大的圈子,這事兒朕早就想好了,就等著人家來自己找朕呢。”


    他抬頭看了看自己這個荒唐頂透的草包堂弟,緩緩道:“你說得對,事情讓別人去做,咱們及時行樂才是正經……”


    薛萬徹感慨萬千地凝視著站在顯德殿大殿中央等候他的太子李世民,他未進這顯德殿不到兩個月光景,一切已然物是人非。在他六月初二領了太子令去城郊預備郊送大禮的時候,他無論如何未曾想到短短十幾個時辰之後這位當朝太子便在玄武門內飲恨黃泉。古來兄弟爭位刀兵相見的例子不少,陰狠如魏文帝,也不過讓弟弟做個七步詩罷手,似唐室這般明刀明槍在皇城內上演一出全武行的卻是史無前例。他原本是降將,不覺然間竟然置身於宮闈血變之中,這些日子在山野藏匿,許多原先想不通的事情此刻都想通了,他極後悔自己未學李靖和李世積恪守臣道遠避儲位之爭,一個多月以來吃不好睡不好,人整整瘦了一圈,此刻迴到東宮,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了。他遲疑了半晌,終於緩緩開口道:“罪臣薛萬徹,覲見太子殿下!”


    李世民看著他半晌無語,良久方道:“見過你家兄長了?我請他轉述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吧?”


    薛萬徹點了點頭:“太子不念舊惡,罪臣欽佩得很!”


    李世民一笑:“兩方敵對,各為其主,談不上什麽罪不罪的!你雖是建成心腹,卻也是朝廷良將,於國家有功,建成信用你,並不為錯。我赦免你和叔方,並不是故作姿態,也是為國惜才。俗話說國難思良將,如今朝廷內憂外患,委實不是內訌的時候,也正是你們大顯身手報效國家的時候。建成舊人當中,王珪現在門下省任諫議大夫,朝廷上議事之時從不計較自己東宮舊人的身份,當言之時當仁不讓;魏徵在我身邊做詹事主簿,此次宣慰山東,誠心為國臨機處斷不避嫌疑,國士無雙,在大事上我萬不會猜忌你們,望你們也不要自疑!”


    薛萬徹躬身道:“臣不敢!殿下但有差遣,臣自當效命!”


    李世民問道:“涇州李藝是你的故主,這陣子因為建成的事情,他頗有些芥蒂。我和他打交道不多,依你看,此人如何?”


    薛萬徹沉吟了一下,道:“燕王秉性剛烈強悍,猜忌心重,凡事不言利便不會沾身。前與東宮往來,是希望先太子登基能夠放他迴幽州封邑。臣以為殿下即使對他再加以恩遇,其亦萬不能安心!不過此人打仗是把好手,戰場上縱橫往來,不含糊!”


    李世民問道:“他會重新舉兵反唐,為建成、元吉報仇麽?”


    薛萬徹搖了搖頭:“他不是不切實際的人,這樣的事他萬不會做,臣以為倒是應該防著他率軍迴幽州抗拒朝廷。其實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不過如今突厥大軍壓境,他的天節軍又責守要衝,一旦出了變故,外憂內患,朝廷恐怕顧不過來。”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以你之見,該如何防著他這一手?”


    薛萬徹道:“殿下可遣一軍往守豳州,隻要豳州不失,他便不能東渡大河,即便作亂,也不至於累及朝廷分兵照應,顧此失彼!”


    李世民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道:“你說的不錯,我明日便行文十六衛府,就由你薛萬徹領一支萬人軍馬往守豳州!”


    薛萬徹大吃一驚:“讓臣下去攔截燕王?”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正是如此,你可願意?”


    薛萬徹斟酌再三,單膝跪下朗聲道:“末將領命!”


    ……


    魏徵進了東宮,恰好與薛萬徹走了個對臉,兩人相顧愕然,良久方才相視一笑,淡淡打了一個招唿,便岔身走開。


    進了顯德殿,卻見李世民全身朝服,穿得極正式,似乎要出去的樣子。魏徵愣了一下,躬身行禮。


    李世民擺了擺手:“你剛從山東迴來,一路上辛苦了?”


    未等魏徵答話,他又道:“你這一趟,解了朝廷的後顧之憂啊!你在半路上發迴來的奏表我看過了,不就是放了兩個人嘛,你是特使,可便宜行事的,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何必再嘖嘖煩言煞有介事地上這麽一道章?我已經知會了尚書省,罰去磁州太守周孚半年的俸米,也讓他長長記性。你來得正好,我要到長生殿去覲見父皇,你陪我走一遭罷!”


    魏徵愣了一下,隨即領命。


    李世民也不騎馬也不乘輿,便這麽安步當車一路出了顯德門。他身材挺拔,兩腿頗長,步子邁得大,魏徵跟在後麵頗為吃力。不多時李世民發覺了,這才將步子放緩,笑道:“人的習性當真要命,縱然想改,也都是刻意為之,不知不覺之間便本相必露,在軍中待得久了,無論幹什麽都是風風火火的,似乎時間總不夠用似的!這毛病一時半會恐怕不好扳。”


    魏徵淡淡一笑:“行動坐臥是小節,不礙的,隻要軍國大事審慎穩重,吃飯走路略快些也算不了什麽!”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笑著問道:“李世積那邊是個什麽意思?”


    魏徵道:“殿下放心,世積曆來以‘忠義’二字治家治國,萬不會有逆誌。他托我迴複殿下:東宮雲雲西府雲雲,蓋非臣所知,但有敕命,臣謹奉不悖;國家有事,世積不敢惜身懼死。”


    李世民一愣,步子不覺停住了,隨即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李世積,原以為他是個什麽時候都四平八穩的好好先生,不想竟然也能說出這等硬梆梆的言語,我與他打了這麽長時間交道,倒是還頭一次由衷對他道一聲‘佩服’!”


    魏徵笑了笑:“古人言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世積便頗得此中三味。當年在蒲山公帳下,事未決諸將皆向前,唯世積立而不語;待事決,諸將皆默然不敢當其任,唯世積領之。我與他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衲於言而敏於行,曉進退,明起倒,多年勤慎練達恪守臣道,殊為難能。”


    說著他嘴角帶著笑意道:“那年蒲山公歿,世積為其備棺裹,後來和我說,做一天臣子便要盡一份心,這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是一個道理!”


    李世民聞言又是“撲哧”一個莞爾,歎道:“看來有機會,我還要好好領教一番才是。”


    他頓了頓,斟酌著道:“北麵的軍情愈來愈緊了,我已經給李世積發去了敕命和調兵符節,東北方向有他在後麵給王君廓撐腰,我心裏踏實了許多。如今大敵當前,容不得我們慢吞吞四平八穩地處置內務了,這一仗不僅關係著長安的安危存亡,也關係著天下能否太平百姓能否安樂。這些日子我腦子裏滿都是軍事,其他的事情都顧不上了,有時候想得頭發痛,你有什麽想法不妨也說來聽聽,決策之前集思廣益,便不容易出差錯!”


    魏徵沉吟了一下,道:“臣於軍事上是外行,此刻讓臣說,臣也說不出個門道來,殿下常年領兵,多經戰陣,對於用兵一事自是嫻熟,殿下所思之策,可否先說給臣聽聽,臣或許可為殿下拾遺補闕。”


    李世民歎了口氣:“戰場上的事情,所謂計策謀略其實都不過是花巧罷了,真正打起仗來,還是要看雙方的實力。如今兵力上我們是劣勢,騎兵數量上相差得更加懸殊,目前朝廷所能動員的兵力,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二萬上下,其中騎兵不超過六萬人,而東西突厥聯合,五大部落同時出兵,最多可以出動將近二十八萬精騎,若是不征發關內和荊襄一帶的衛府,在總軍力方麵我們便是十足的劣勢,這一條,我們不可比。再說戰力,我們手中的二十二萬人馬,大多都是從軍多年的老兵,作戰經驗豐富,膽子也大,在戰場上應變能力較強,幾支人馬當中,唯有任瑰所部沒有經曆過大的戰陣,打起仗來可能要吃一些虧;然則我們數支軍馬分別來自山東、東南、關內、關外、冀北諸道,平素不相統屬,甲胄兵刃馬具裝備,除天策軍外皆非製式,且說起來都是一方諸侯,平素誰也不肯服誰,如今要他們統一聽命服從指揮,恐怕也難,何況李藝的天節軍反與不反恐怕還在兩可之間,這樣一支軍隊,能夠發揮出平日七成的戰力便不錯了,反觀突厥,其人其兵自落生便在馬背上過活,騎兵作戰對於他們來講便如吃飯睡覺般自然簡單,其戰略大開大闔,極少花巧但求簡單有效;行動來去如風,以劫掠支撐糧秣供給,以戰養戰,他們精於騎射,單個為戰之立極強,雖隸屬不同部落,但階級簡單節製嚴禁號令如一,這一條我們又不可比。我所慮者,如今朝廷剛剛經曆了一場大變故,人心尚未完全安穩,值此多事之秋,恐怕這一仗打起來兇險異常。”


    魏徵跟在後麵,默默地聽完了李世民的分析,不慌不忙地開口道:“殿下所言隱憂恐不盡然。殿下入主東宮,到目下為止不足兩月,值此朝野曙目的當口便逢此大敵,心中自然難安。這一仗打贏了還則罷了,若是輸了,且不說朝廷麵臨遷都之危,殿下的名聲威信,頓時將一落千丈。因此這一仗不僅關乎朝廷安危社稷氣運,同時還幹連著殿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臣以為,這一場戰事表麵上看雖是軍事,然則實際上卻是一件絕大政治!”


    “哦?”李世民一愣,不由得停住了步子。他迴頭看了看魏徵,笑道:“玄成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太子了吧?若說我頭痛這件事隻是因為這個區區太子之位,恕我萬難認同。我若不能以社稷安危天下興亡,焉能招攬天下文武豪傑之士前來襄助?”


    魏徵笑了笑:“臣不是這個意思,不過自古君王非聖人,若說殿下憂心純屬為此,魏徵也不信。然則若道殿下心中沒有這份感受,便違悖常理了,魏徵自然亦不信。”


    他頓了頓,道:“然則臣言此事乃絕大政治,卻不是無的放矢。要看殿下如何看待此事。目下中原連年戰禍災荒,小民百姓苦不堪言,此刻再大舉興軍不但失卻民心,也不合皇上和殿下的治國初衷。因此衛府不能再征發了,非但不能征發,且應明敕天下,減租免賦,停征府軍兩至三年,無為治庶與民休息,善自經濟將養民生,以積蓄國力,此其一也!


    突厥大軍之所以今年大舉南下,皆因去年以來,北方半冬未雪,且氣候苦寒,馬匹牛羊凍死無數不說,便是草原上的草,今年都一片凋零,是以其各部落急需到中原來擄掠一番以資用度,故此雖一二人有大誌,卻萬難以此而製全體。頡利想的或許是破長安而入主中原,突利被他壓製多年,所思所行便大異於彼,更何況其他部落首領?故此此戰與我是政治,於敵又何嚐不是政治?此其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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