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迴到承乾殿偏殿,卻見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侯君集、尉遲敬德五個人已經侯在殿內了,房杜二人此番卻做了道士裝扮。他略略打了個招唿便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坐下,擺著手道:“不敘禮了,我們坐下說話!”


    待眾人坐好,他目視侯君集,侯君集會意,道:“暗記已經留下,最遲今夜,他當喬裝入府。常何已經來了,就在那邊偏殿,等候大王接見。”


    李世民點了點頭:“好,我們先議,議決了再召他過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今天朝上的事情大家都聽說了吧?我不再贅述,出洛陽已成絕境,除了和東宮方麵正麵交鋒,我們再沒有它途可走了。然則骨肉相殘,古今之大惡。我誠知大禍隻在朝夕之間,如果等待那邊先為不道,然後以義討之,大家以為可行否?”


    尉遲恭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大王是久曆兵事的人,當知這是一相情願的想法。人情誰不愛其死!而今眾人以死奉大王,乃天授大位於大王。而今塌天大禍就在眼前,而大王猶自猶豫不以為憂,大王縱然不以己身為重,又將宗廟社稷置於何地?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隻能辭去,歸隱山林再為草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還望大王善納眾人之言!”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道:“大王若不從敬德之言,這一場征戰不用算亦知其敗!東宮待大王如寇仇,大王待東宮以手足。如此態勢不均,而大王之心又不能定,明知必敗之戰,敬德等眾將豈肯為之?再由於彷徨下去,眾將必不複為王所有,無忌亦當相隨而去,不能複事大王矣!”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們應當知曉,此番我們所麵對之敵,不僅有太子和齊王。隻要我們在長安城內動起刀兵,便是父皇之敵,朝廷之敵,社稷宗廟之敵。於天下人眼中,父皇是君,我是臣;父皇是父,我是子,太子是兄我是弟。若不能取得皇上地支持,我們在長安城內所冒風險就是萬世之險,故而我才提議待太子不道,我們再起而討之,這樣不僅無虧臣道,也無虧孝道。你們盡可預做謀劃,然本王所言,亦未可全棄。”


    尉遲恭急道:“大王在戰場上何等智勇,如今臨大事怎麽這等糊塗?大王今處事有疑,是為不智;臨難不決,是為不勇。且大王麾下三府軍士,在外者今已入宮,擐甲執兵,事勢已成,此事關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已經不是大王一人之事了!”


    一旁的杜如晦看了看長孫無忌和尉遲恭這一文一武兩大說客,眉間隱有憂色。房玄齡卻坐在一旁冷眼旁觀一語不發。


    侯君集猛然間想起了十幾日前李世民與自己在承乾殿內的一番言語,轉念間,已知這位秦王的心事何在。他微微一笑,淡淡問道:“大王以舜為何如人?”


    李世民笑道:“舜,聖人也!”


    侯君集拍手道:“這就是了,使舜浚落井不出,則不過井中之泥罷了;塗廩不下,則不過廩上之灰罷了,安能澤被天下,法施後世乎!是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隻有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全忠義,盡孝道,施友愛。大王今日被逼無奈先發製人,正是為了日後能於社稷盡忠,於皇上盡孝,於天下子民廣施仁愛!”


    房玄齡馬上接口道:“侯君集此言不確,何須待得日後?大王今日之行,本身就是於社稷盡忠,於皇上盡孝,施天下子民以仁愛!”


    李世民瞳孔猛地一陣收縮,他仰起頭道:“即如此,你們就議個日子吧!”


    幾個人相互迴顧了一番,提在心間的一口氣這才鬆了開來。


    尉遲恭道:“末將以為不能待齊王離京,否則能將兵者悉數離大王而去,大王那時除了任人魚肉,再難有其它作為了!所以本月初五是個坎兒,最遲不能遲於初五了!”


    房玄齡道:“臣下倒是以為初五這個日子不錯。那一天齊王府的護軍齊集南城外的昆明池,太子部將薛萬徹等人也要提前去那邊為太子安排警戒護衛事宜。到時候城中的東宮齊府兩軍實力削去大半,統軍將領也不在城中,群龍無首,隻要我們動作迅速,城外的宮府軍還來不及反應,大事便已定了!隻是,城內劉弘基的城防軍卻不大容易對付……”


    李世民擺了擺手,淡淡說道:“劉弘基那邊不用太費心思,他的兵進不了內宮城,而且他那邊自有淮安王叔去安頓撫慰,到時候也不求他幫什麽大忙,隻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理會內宮裏的事情就無大礙!”


    房玄齡正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劉弘基的軍士雖說進不了內城,然則內廷三省、政事樞要、六部九寺十二衛所,均在其所統屬的南衙掌握之中。到時候即便我們掌控了內宮局麵,沒有中書草敕、門下複核、尚書傳宣,新的政令敕旨如何能公布天下?不發則已,一旦發動,大王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太極宮和朝廷中樞掌握在手中,否則即使誅了太子和齊王,也穩不住長安局麵!”


    李世民沉思半晌,點了點頭道:“房公所言有理!”


    他目光一轉,問坐在房玄齡身側的杜如晦:“杜公以為呢?”


    杜如晦口氣極為幹脆:“必要劉弘基一兵一卒不得逾朱雀門以北,待我們控製南衙之後,務要他按我們頒發的敕令控製各部寺台司親郡王府及在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員府邸,並在京師全城戒嚴。”


    李世民撫著腰間的魚帶沉吟片刻,點了一下頭:“王叔當能夠說服劉弘基!”


    長孫無忌道:“劉弘基的態度若能明確,那麽事情的成敗關鍵,就在北麵的玄武門了!”


    一言甫出,在座諸人情不自禁地緩緩點頭。


    玄武門為禁宮北門,緊倚著太極宮後宮和東宮西宮,又是負責內宮宿衛職責的禁軍屯署所在地,戰略地位極為衝要。自大唐建政長安以來,武德皇帝一改前隋宮城宿衛重南輕北的布置,建禁軍屯衛於玄武門內,由三萬太原元從禁軍負責宿衛內宮,後雖屢經裁抑,也仍有一萬八千之數。這支禁軍不屬南衙十二衛統轄,尚書省無權節製。禁軍統領雖職不過五品,卻直接聽命於皇帝。由於禁軍屯署設在北門內,久而久之,形成了與南衙相對的“北衙”之稱。一旦控製了玄武門,就相當於打開了內宮的門戶也控製了禁軍,若是控製不了玄武門,便是有數萬軍馬也隻能望宮門興歎。


    房玄齡緩緩說道:“當初楊文幹壞事時大王在此處做眼,真可稱得高瞻遠矚了。若非擔任禁軍屯屬的人是常何,如今我們就算想盡辦法,不能控製玄武門也是枉然。”


    李世民衝著侯君集一笑:“去請常將軍過來吧!”


    侯君集應諾走了出去,李世民歎道:“玄武門是此番京城內戰事的關鍵。隻要控製了玄武門,即便大郎四郎兵力再多一倍我亦不懼。若是沒有玄武門在手,此番我們在京城內實無半分指望,隻有冒險逃離長安一途了!”


    杜如晦道:“事不宜遲,大王須迅即定下五日淩晨參戰諸將及指揮次序負責事項。”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這事我想了許多遍了,玄武門內是主戰場,我和敬德、君集等在那裏設伏,這一路人馬不必多,卻須得個個精悍能夠獨當一麵。這一路我親自節製指揮。東宮這邊,敵不動我不動,但須派一路人馬嚴密監視長林門,一有動向須立時向我稟報。武德殿那邊亦然。尚書省、中書門下政事堂是玄武門之外最要緊所在,這一路出動軍馬不能少於五百,由房公住持大局,率段誌玄、周孝範、鄭仁泰、張士貴四將,什麽都不用做,隻要將諸位相公留住,三省印信拿到即可;這一路的緊要之處是既不能跑掉一個人,也不能傷著一個人,分寸火候把握至關重要,除了房公,恐無人能擔此大任。”


    房玄齡在座席上欠了欠身,說道:“臣下領命!”


    李世民又道:“再有一處就是長生殿,此處宿衛的侍衛軍兵相互不能統屬,不是一個常何就能節製的。須得我親自前往,否則傷及聖躬,我就百死莫贖了!所以此處無論如何必須在淩晨前解決,請皇上移駕南海池舟上,由專人伺候侍奉,我將於天亮後趕迴玄武門指揮大局,好在相去不遠,來迴不廢時辰。無忌要隨我去長生殿請駕,玄武門這邊由君集暫行權節度!”


    他說話的時候,侯君集已然領著常何走了進來,太極宮的規製建築,在侯君集心中早已不知走了多少趟,因此雖說隻聽了一個尾巴,卻也立時了然於胸。


    見常何呆呆地要給自己行禮,李世民笑著擺了擺手:“都是家裏人,就不敘禮了,坐下說話。”


    常何一透霧水地在侯君集下手坐了下來,卻見李世民並不與自己說話,自顧自地道:“玄武門內地方太寬闊,所以設伏地點我選定的是臨湖殿西側的禦道,那裏一側是水一側是殿閣林台,是絕佳的設伏地點。我的中軍就設在臨湖殿,到時候我們開啟臨湖殿,我就在二樓上節製諸軍,據我所知,那裏北能夠看到玄武門,南能俯瞰兩儀殿,是絕佳的中軍紮營地點。”


    長孫無忌長長出了一口氣,歎道:“大王此番可謂算無遺策了!”


    一旁的杜如晦搖了搖頭:“還有一路至關緊要,大王卻未曾說及!”


    李世民愣了一下:“何處?”


    杜如晦肅容道:“就是我們現下所在的承乾殿!”


    眾人恍然大悟,西府兵將頃巢而出,秦王府便成了一座空城,此時若太子和齊王的部將率軍擊之,王妃世子及闔府家眷就危如玄卵了。


    李世民皺著眉頭思忖半晌,道:“府裏隻能托付給杜公了,可惜,長安城內我可用兵力太少,隻能給你三百人。夠用麽?”


    杜如晦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夠用!”


    李世民苦笑道:“我們手上這點兵力,須得用在緊要之處,此處不是洛陽,再多我也沒有了!不過隻要玄武門事畢,我會立時遣敬德率部迴府,不會讓杜公當真灑豆成兵畫餅充饑。”


    杜如晦歎了口氣:“三百就三百吧,總比一個都沒有強!”


    李世民轉過身來對著滿臉駭異之色的常何微笑問道:“玄武門本月初五是誰當值?”


    常何哆嗦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會臨時更動吧?”


    常何搖了搖頭:“玄武門禁軍輪值次序每月一定,均上報皇上批準。沒有皇上手敕,任何人不得擅自更動,違者以大逆論罪。”


    李世民笑道:“看你惶惑地滿頭滿臉都是汗水,不要驚懼,我們不是要造逆。然則朝中不清社稷不寧,我身為親王,總要為父皇分憂才是。常何,我得到密報,東宮齊府預謀不軌,欲於本月初五行刺皇上,我等商議之後,準備適時保駕誅逆,你怎麽想?”


    常何壓根就不相信李世民所謂太子齊王要行刺武德皇帝的鬼話,但是此時此地,他這個秦府舊人當然明白秦王和他說這麽一番話的緣由,好在決心早已下定,雖說事情來得突然了些,也還不至於措手不及。他起身走到殿中,撩開袍子單膝跪了下去,沉聲道:“末將的性命是大王所救,末將此刻的祿位尊榮都是大王賜予,大王但有差遣,末將萬死不辭!常何願為秦王殿下效死命!秦王萬歲!”


    李世民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伸手扶起了他,溫言道:“將軍不必如此,我素知將軍忠義,不敢要將軍做危害大唐江山之事。將軍不負我,我自不負將軍!世民今日在此對上天立誓,我若做出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逆不道之事,有負常將軍信任托付,天誅地滅!”


    常何急忙搖手道:“大王不必如此,常何一匹夫耳,怎當得大王如此重誓?”


    李世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素來以信義二字縱橫天下,言出必行,你迴去準備吧,記得隨時與君集保持聯係!”


    常何應諾,自偏門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直目送常何的身影消失,這才轉身對幾個文武幕僚說道:“如此,我就叫侯在殿外的諸將進來布置了!”


    長孫房杜等人對了對眼神,相繼點了點頭。


    李世民一笑,道:“那諸公就在偏殿稍候,君集隨我來!”


    領著侯君集走進了承乾殿正殿,李世民沉聲道:“你來安排,找人從此刻起十二個時辰不輟監視常何,如有異動或是進宮見駕,立時迴報!”


    侯君集會意,轉身去了,李世民整理了一下袍服,平複了一下情緒,邁步向前,親手打開了承乾殿的大門。


    此時日頭已經西下,在殿外跪侯了半日的秦府諸將驚訝地看著承乾殿的大門緩緩開啟,又驚訝地看著秦王李世民神情冷淡目光堅毅地自大殿中緩步走出。在殿外懷著滿肚子委屈憤懣等候了半日的程之節再也忍耐不住,宛如見到了親娘的孩童一般大叫了一聲“秦王……”便泣不成聲地叩下了頭去。他這一帶頭,十幾個孔武有力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忍不住淚如泉湧,齊聲唿著“秦王”跟在程之節之後紛紛叩下頭去。


    在這一瞬間,李世民的眼眶忽地一陣發酸,一層朦朧的霧氣籠罩了他的視線。直到此刻,他才找迴了戰場上那種大軍統帥應有的自豪感。眼前的這些人,他們做的是武德皇帝當今萬歲的官,拿的是大唐朝廷的俸祿,然而這卻是他一個人的將軍,是他一個人的軍隊,這是一群無論到何時何地都會誓死追隨他的熱血漢子,隋末群雄並起,十八路反王翻雲覆雨,這些將領當中,有許多人這一生追隨了不隻一個主人,改換了不止一次旗幟,然而他們最終還是在天下英雄當中選擇了他——大唐帝國的秦王!


    強壓下胸口波動起伏的情緒,他麵無表情地走上前去將程之節拉了起來,溫言道:“咬金,不要如此,快起來!”。


    他站直了身軀,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威嚴姿態掃視了眾將一眼,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願與我李世民同生死的,就隨我來罷……”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太白金星再次於白日現於當空,立時間震動朝野。曆來天象有變,往往意味著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過曆代大臣當然不會將責任向人主身上推。按照慣例,政事堂六位宰輔大臣紛紛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間主大兇的太白金星兩次現於白晝,這等詭異事就連武德皇帝也不能泰然視之。關於皇帝要不要下罪己詔一事,君臣七人在兩儀殿議了半日,也未能有個結果。輔臣當中,裴寂和封倫和宇文士及堅決反對皇帝下詔罪己,裴寂稱:“天象有責,是為政者不善政故,請辭尚書左仆射之職!”,而蕭瑀、楊恭仁兩人則讚同皇帝下罪己詔以慰天下臣民。隻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陳叔達低著頭一語不發。直到天將遲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終於由殿中省承了上來。


    這位朝廷天文星相權威的奏表極短,核心內容隻有三兩句,意思卻極為明白淺顯,隻是,這意思卻是武德君臣萬萬想不到也萬萬不願去想的:“太白形於日側,見於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


    “朕還活著呢——”武德皇帝怒吼道,一把將傅奕的奏表擲在了地上。他臉色鐵青地站起身離開了禦座,快步繞過禦案,盛怒之下將丹樨上晚間照明的豎盞碰了一下,他隨手抽出佩劍,揮劍將豎盞劈為兩截。唬得站在丹樨之下的幾個大臣麵如土色,慌忙跪倒叩頭,連唿“陛下息怒”。


    武德喘著粗氣站在禦案前,手中的寶劍斜斜指著丹樨之下,手在微微顫抖,額頭上青筋暴現,沙啞著聲音冷笑道:“朕身體康泰,有人就已經迫不及待了啊!好,朕今天就殺一儆百,給百官、給天下人做個樣子看看!中書省著即擬敕,立刻將傅奕拿赴大理寺問罪,妖言亂政,形同謀逆,朕斷然容不得他!”


    陳叔達方才在罪己詔的事情上含糊遲鈍,此時卻第一個反應過來,抬起頭挺直了上身肅容叫道:“陛下,萬萬不可!”


    武德皇帝淩厲的目光立時移到了他的身上:“怎麽?你陳子聰要為這等亂臣賊子鳴不平?”


    陳叔達沉穩地說道:“陛下,傅奕職在司掌天文曆法星相,其所釋天象或有確實差誤,但不應獲罪,況且傅某與秦王素無來往,此番也不似為秦王爭儲而繆解天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黨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表,豈不是要陷秦王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境地?他若是真的為秦王著想,怎肯出此下策?”


    裴寂也叩頭道:“陛下,自漢高祖以下,曆代帝王無誅史官者。司馬遷著謗書遺世,直斥漢孝武皇帝之非;漢武帝都沒有誅殺他。當今皇上乃仁愛之主,怎能為此連一代獨夫都不敢為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縱使觸怒人主,亦不可輕誅。今日陛下盛怒之下誅殺太史令,將遺後世不盡之害……”


    陳叔達點了點頭:“陛下,裴相國所言乃赤膽忠心之言,純為陛下著想,還請陛下雅納!”


    武德直著眼睛看了看這兩位老臣,冷冷問道:“朕若是不納呢?”


    陳叔達抬頭直視著皇帝道:“臣萬死,若陛下一意孤行誅殺太史令,門下省將不予副署!”


    良久,武德沉重地歎息了一聲,苦笑道:“罷了,朕不做這個無道的昏君了!你們都起來吧,你們說得對,朕不能殺史官,不能給後世開這個例!”


    他有些心灰意懶地道:“朕的這些兒子們啊,當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都巴不得朕早點死了。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村言俚語,平日朕不信的,不想竟然說得竟一般不差!朕真是寒心了,什麽‘太白形於日側,見於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嘿,直接說朕該讓位了不好麽?看來世民是真的得人心啊,連老天爺都幫著他來催朕。”


    他扭過頭對裴寂道:“你這就去承乾殿,問問世民,朕明天就禪大位給他,問問他行不行!”


    幾位輔臣麵麵相覷,對這道不倫不類的口敕都不知該如何做答,大殿中一時間竟然寂靜了下來,氣氛既尷尬又詭異。


    武德皇帝掃了幾個人一眼,問道:“怎麽,裴監,連你也不奉敕?”


    裴寂渾身哆嗦了一下,卻仍不知如何做答,遲疑著道:“這……”


    一旁的陳叔達再次開口道:“陛下,恕臣直言,秦王有大功於天下,沒有顯著事由,不可輕加懲黜。陛下若對秦王有惑,可當麵責問之,萬不可以此等非人臣可與聞之含糊言語質之。秦王性情勇烈,若抑迫過甚,其不勝憂憤,恐他日生不測之疾。此有傷君臣父子情分之事,亦非主上所忍見。”


    武德默默聽畢,半晌方開言道:“好罷,朕就聽你陳子聰一次。裴監,你還是去一趟西府,帶上傅奕的這份奏表給他看看,問問他是怎麽想的,告訴他,朕就在兩儀殿,等他明白迴奏!”


    裴寂這才長長出了一口大氣,叩頭道:“臣領敕!”


    幾位輔臣自大殿中走出,人人都情不自禁地擦了一把汗,因傅奕上表而險些引發的一場政治危機總算在眾臣苦口婆心的勸諫下滑了過去。隻是太子和秦王之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武德皇帝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幾位宰相心中極清爽,似今日這樣的危機,絕然不會是最後一遭,下一遭發生的時候,究竟如何應付遮掩,卻委實是一件誰心裏都沒有數的事情……


    玄武門禁軍屯署之下,編製有左右二屯營,左屯營統領為黔昌侯雲麾將軍敬君弘,右屯營統領為中郎將呂世衡。常何身任左右監門衛左翊中郎將和玄武門禁君屯署左右屯營將軍二職,前者主司勘驗文武官員王公貴胄出入宮城的門籍,後者主掌北衙統軍兵權。這兩個職銜權雖重,但品軼都不高。


    常何揮了揮手,家人捧上一個紅漆條盤,條盤之內堆著黃澄澄數十枚金刀子,數十名城門郎和禁軍校尉頓時兩眼爍爍放光。常何與站在身側的敬君弘雲麾將軍敬君弘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對著這些門官軍官說道:“你們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弟兄,自山東便跟著我南走北折東擋西殺,著實不容易。早年咱們大家夥追隨蒲山公,後來歸順朝廷,攻洛陽戰虎牢平山東,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照說呢,這麽多年鞍前馬後的,關照提攜賞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沒什麽可說的;隻是你們一向知道,我是個手上有點錢讀過不了夜的人,平日出手雖大方,但一口氣拿出這許多金子打賞,我就是把二十年的俸米全都拿出來怕也不夠。是咱們天策秦王殿下知道你們這些弟兄跟了我這許多年,卻一個個還過得頗為清苦,他老人家帶了多年的兵,知道吃糧人的苦楚,所以昨日便賞了我這四十刀金子,要我拿來給大家打賞。可是我不能貪冒殿下的人情,說清楚了,這些個金子是殿下賞的,日後殿下有什麽用得上你們的地方,若是哪個混賬東西敢推諉搪塞,我可是不依;話又說迴來,忘恩負義的東西,縱然我能饒得了他,眾家弟兄能繞過他麽?”


    站在常府庭院當中的這幾十個人,均出身於山野草莽,生計潦倒家破人亡之際才不得已投了瓦崗軍,在常何手下前後十餘年,如今均在左右監門衛和北衙屯營中擔任下級武官,雖說做了官,大多卻仍桀驁彪悍,不改亡命習性。禁軍規製特殊,不同尋常府兵輪換統製提調。是以常何才能利用職權之便將這些人安插在宮禁宿衛的要害崗位。


    當下眾人喜笑顏開地謝過了賞,便紛紛上前領金。常何走到一邊,對敬君弘道:“呂世衡那邊,還要不要打招唿?”


    敬君弘笑了笑:“他那人膽子小,機密之事,還是不和他說透得好。否則他過於憂懼,出點什麽差錯反而不美。”


    常何歎息了一聲:“這麽大的事情,你我二人是將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好在我沒有家眷之累,若事敗,無非一死而已!你老兄此番可是將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夾在掖下了。”


    敬君弘抿著嘴唇沉了沉道:“我們不會失敗的!”


    見常何不解,敬君弘冷笑道:“別忘了,我們此番追隨的,是大唐的秦王!是在十八路反王割據輾轉中未嚐一敗的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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