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迴到西宮,當即召集了尉遲恭、段誌玄、程之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嚐等十將到承乾殿前麵的廣場上,毫不猶豫地公布了武德皇帝的聖敕,說畢他淡淡地笑了笑,悠然道:“敕詔如此,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你們都是朝廷的人,於此大敵當前之際,理應為朝廷效命,為君父分憂。都迴去準備罷,齊王殿下三日後午時起程,最遲在初五卯時三刻之前,你們到安化門外昆明池去見駕領命,否則自擔軍法。”


    說罷,他竟不多羅嗦,迴身走進大殿,命左右將殿門關上,分赴貼身內侍道:“速請舅爺過來,讓他在大殿等我。”


    那內侍剛剛從大殿偏門出去,卻見大殿正門門分左右,尉遲恭自殿外走了進來。他反手將門關上,走到殿中跪下道:“大王,他們公推末將來……”


    李世民揮手打斷了他:“你不必說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本王有事情讓你去辦。”


    尉遲恭也不多說,叩了個頭道:“請大王吩咐。”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道:“你即刻去房杜二公府上,請二公過府議事,此事務須機密,不能使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就提頭來見。”


    尉遲恭應了一聲“末將領命!”,竟不再多問一句,也不顧兀自在殿外等候自己迴話的眾將,大步自殿後走了出去。


    李世民暗自穩了穩心神,坐在王座上呷了一口茶,還沒等他喘過氣來,天策府左虞侯車騎將軍侯君集便從右偏殿的大門外走了進來。他立定了身軀行畢了禮,沉聲道:“臣下都聽說了,大王有何教,但管吩咐就是!”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平平淡淡說道:“莫急,還沒到最後見真章的時候。此刻我們最緊要的就是不能心慌意亂,大敵當前,我們自亂陣腳,豈有不敗之理?局麵兇險,自然不能輕敵,但克敵製勝,卻也不在這一時一晌。倒是有一件事,須得你親自去辦,不能假旁人之手。”


    侯君集眼角眉梢滲出喜色:“大王但管吩咐!”


    李世民沒注意到他臉上神情的變化,自顧自說道:“你此刻立即去城東靈感寺,在大雄寶殿內留下要那人來府的暗記,不必等他,直去常何府中要他今晚過府議事。別的我不多囑咐,唯‘機密’二字汝素善之,此番尤其謹慎小心。”


    侯君集也如尉遲恭般單膝跪倒行禮,說了聲:“臣下領命!”,竟也一句話都不多問,轉身自偏殿走出。”


    侯君集離去後,李世民沉吟片刻,長身站起,自偏殿出了承乾殿,一個從人也不帶,沿著宮中甬路一路西行,穿過掖庭來到了側妃楊氏的寢宮。


    楊妃是前朝煬帝公主,義寧皇帝胞姊,唐軍克長安時年方十四,後於義寧元年為李世民所納。此時她已為李家生養一子,名李恪,於武德三年封蜀王,領益州大都督。若以大排行論,李恪雖是庶出,卻是秦王第三子。因排行第二的楚王李寬夭薨,故此李恪雖此時尚不滿八歲,然則在王府中卻是大多數王子的兄長,又素得李世民寵愛,故此雖居偏宮,地位卻僅在長孫氏生養的長子秦王世子中山王李承乾之下。


    李世民一走近,站立在宮門口的內侍早已看見,尖著嗓子喊道:“大王駕到!”唬得楊妃急忙忙整理服飾拉著小蜀王來到殿門口,未及下跪,李世民已一腳邁了進來。


    他一把抱起了小李恪,對蹲著身子正欲行禮的楊妃道:“罷了罷了,就不要多禮了。我來看看就走,你這一迎一送的,又是整裝又是下跪,工夫全都耗在這些沒用的禮節上了。”


    小李恪瞪著兩隻黑豆似的眼睛興奮地盯著李世民,紮著手叫道:“父王安康!父王安康!”


    李世民滿心的陰鬱情緒被兒子這脆脆的一聲唿喚掃得一幹二淨,他哈哈笑道:“恪兒又淘氣了是不是?看父王怎樣罰你!”說著湊過嘴去在李恪雪白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下,硬硬的胡子茬紮得李恪扭著臉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楊妃見了也不禁跟著笑道:“大王心情好的很呢!今日怎麽有空到臣妾這邊來了?”


    李世民一邊逗弄李恪一邊說道:“走過這裏,過來隨便看看。我終日在外邊跑,還悶得不行。你們母子終日守在這裏,怕不悶死?”


    李恪伸展著胳膊叫道:“父王帶恪兒出去,恪兒要騎馬!”


    李世民輕輕擰著李恪的臉蛋逗他道:“等天氣涼快了,父王帶你到北海池去泛舟,到禦馬廄去騎馬,好不好?”


    李恪大為興奮,叫道:“好!好!”


    楊妃微笑著說道:“到太極宮去泛舟騎馬,那可得有皇上的敕旨。”


    李世民一笑:“哪有那麽多規矩,老爺子一見孫子,保管嘴都笑歪了,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規矩。”


    楊妃想了想,說道:“那臣妾也得先稟命王妃娘娘,別的王子去不去……”


    “既然要去,自然都去,否則有人要在背後數落我偏心”李世民笑意盎然地打斷了楊妃的話。他臉上露出了頗為神往的神情,歎道:“北海池那邊,多少年沒有去過了,哪裏是什麽樣子,我都有點記不真了。”


    楊妃笑了笑:“臣妾倒是還記得。”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幾乎忘卻了,你自小便是在太極宮裏長大的。我記得北海池子邊有座殿,卻從沒進去過,那殿名字叫……叫什麽來著?唉,看來我是老了,連殿名字都記不得了!”


    楊妃笑吟吟地道:“那是臨湖殿,它隔在長生殿、禦花園和北海池子之間,從玄武門進宮敕見的大臣們,都得從臨湖殿邊上過去,否則就得繞過禦花園的那一大片林子從西宮的小路穿北掖庭過去,太廢周章了。臣妾記得早年間臨湖殿開啟過一次,父皇帶著臣妾還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層,從那裏北可以看到玄武門內的軍衙,西可以看到長生殿內的光景,往南能夠看到甘露殿和神龍殿,連兩儀殿都依約能夠看見,三個海池子就更不必說了,站在樓上,盡收眼底!可惜了,終父皇一朝,臨湖殿隻開了那麽一次,後來臣妾委身大王,就再沒進過宮,也不知道那殿那閣如今是何等光景了了。或許後來又開啟過,隻是臣妾不知道罷了!”


    李世民兩隻眼睛帶著笑意看著小李恪,嘴上卻迴答著楊妃的疑問:“那大殿自大唐建政以來一直封著,從未開啟過。不過它北麵的紫宸殿我卻上去看過,依高度而言,紫宸殿應該正好擋在臨湖殿的前麵,看不見玄武門才對。”


    楊妃眨了眨眼,失笑道:“大王沒上去過,自然不曉得,紫宸殿和臨湖殿實際上不在一趟線上,從臨湖殿的東北角恰好能夠穿過紫宸殿頂東南角的飛簷看到玄武門的情形。”


    李世民把李恪放在了地上,唿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有機會我也上去看看,不過要開啟臨湖殿恐怕真的得有父皇的敕旨,先不說這些個沒用的了。你好好看顧恪兒,等入了秋,我帶你們進宮到北海池子裏去泛舟!”


    楊妃抿著嘴又是一笑:“殿下怎麽了,北海池子那邊水淺,隻能泛兩個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幾個人的大舟,非到長生殿西南邊的東海池子不可,那邊是內城裏的內城,沒有皇上的敕旨,可是萬萬不敢擅闖的。”


    李世民拍了拍腦袋,哈哈笑道:“是啊,是我糊塗了!”


    他歎了口氣:“外間一堆煩心的事,難得在你這裏盤桓片刻,鬆泛鬆泛身子骨,也散散心。這幾日天氣太熱,你和恪兒都不要外出,小心著了暑氣不是鬧著玩的。再說……”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如今長安城局麵詭異朝政複雜,再沒有比這秦王府更能躲清靜的世外桃源了……”


    曲江池是位於長安城東南角的一個人工湖,距啟夏門和延興門都不遠,京兆最大的寺院大慈恩寺就在池子西北,相隔不過兩坊。此刻,就在湖中心的一艘畫舟上,大唐武德皇帝的堂弟,在朝內素有“草包王爺”之稱的淮安郡王李神通和任國公尚書右丞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領監察禦史劉弘基正在悠閑地品茗對巒。伺候侍奉的隨侍從人被遠遠支到了畫舟的另一頭,隻見落子之餘,二人言談不止,神情忽而凝重,忽而煩悶,又忽而開懷,至於說的是什麽,卻是半個字也聽不真切。


    大唐軍功立國,以武略平天下,武將兼文職者不少,然似劉弘基這等文職武職朝官外官集於一身者卻再無第二個人。尚書右丞是省官,在尚書省內位列第五,僅在令、左右仆射和尚書左丞之後,居六部尚書之上;雍州為京兆,雍州牧自武德建元以來便又皇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先後兼領,卻並非實任,一州錢糧刑獄等庶務均由別駕代理,因而雍州別駕一職雖是外官,卻是京兆實質上的最高行政長官;左金吾衛大將軍是武職,隸屬十二衛府,在各衛府中位列第七,然則若論職權,左右金吾衛府司掌宮中、京城巡警及烽候、道路、水草之宜;凡京城內翊府、外府及夷兵番迎皆隸屬其管轄統領;長安城內,除太極宮內皇城由玄武門禁軍屯署負責外,外宮城宿衛、南衙宿衛、興慶宮宿衛、宏義宮宿衛、各親郡王府、各公爵府、三司、六部、九寺、京師各衙署及長安十二門城防均在其掌控之中。監察禦史是台官,品軼雖不高,地位卻頗為超然,其職在巡視糾察京城百官錯失,總朝廷風憲,官位雖列在從八品下,然其職責行止,雖政事堂宰輔王公貴戚亦不得過問。劉弘基自太原起事便追隨唐皇父子,其地位在唐廷內雖始終算不上最高,卻實是長安城內握有軍政實權的人物,倍受唐室信任,不管是武德皇帝李淵還是此刻劍拔弩張勢不兩立的太子秦王一對冤家,均對這位十年來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老臣信任有加。


    劉弘基此刻怔怔望著被困住的十幾個白子兒,語氣謹慎地問道:“秦王殿下此刻托王爺來和弘基述說這些陳年舊事,真意究竟何在呢?”


    李神通悠然不顧被黑子團團圍困在西北一隅的十幾個白子,自顧自地在東南又布下一子,口中語氣淡然地說道:“我是個糊塗人,秦王的意思我自然琢磨不透,不過老弟是個聰明內斂之人,我想,我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或許能想得明白也未可知。”


    劉弘基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王爺取笑我麽?誰不知道你淮安王是我大唐頭號絕頂聰明的人物?你都想不通透的事情,還有誰能想透?”


    李神通微微一笑:“老弟,就算你要恭維我,也不必如此著痕跡吧?滿朝文武,三省六部,誰不知道我是個草包王爺無能王爺?除了喝酒吃肉,無論治政還是掌軍,沒有一樣在行的。若是一個酒囊飯袋也能稱得絕頂聰明,豈非天下最大的笑話?”,說著,手中拈了一枚白子隨手放在了棋盤上。


    劉弘基捋了捋胡須,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王爺若真是個草包,早就死在竇建德手上了,怎還能活著迴到長安來?嘿嘿,下官自太原元從以來,就一直跟王爺打交道,還會看走了眼麽?任城王長於勇猛善戰,趙王則善於守拙,兩位王爺在前往終日勞碌風吹日曬,封祿至今仍居於王爺之下,哈哈,究竟誰是真正的傻瓜誰是真正的聰明人呐?這世事委實是難說的緊了……”


    李神通搖了搖頭:“畢竟是老朋友了嘛,縱然能騙得過天下人,也難逃老弟你那雙毒眼,嘿,怎麽,秦王的話你不相信?”


    劉弘基撇了撇嘴:“老實說,終日裏看著這些宮闈內爭,我著實有些厭煩了。前線雖說兵兇戰危,總歸比京城裏這個位子舒心得多!”


    李神通哈哈大笑:“你這個位子可是天下第一緊要的位置,多少人眼睛紅紅地想搶去而不可得呢。你可倒好,蒙皇上太子秦王如此信任,卻偏偏身在福中不知惜福,一天到晚想著怎麽往外跑,你啊你啊,讓我說你什麽好!”


    劉弘基長歎了一聲,將棋盤一推,站起身來走到船頭,迎著獵獵湖風道:“王爺,現下局麵太亂,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你能否告訴我,太子和秦王,你究竟看好哪一個?”


    李神通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清茶,淡淡笑道:“不瞞你說,東宮那邊也托我給你傳口信來著,還許給你一個尚書右仆射的甜頭,不過我沒跟你說罷了!事情雖複雜,我卻看得極簡單,我不看好太子!”


    劉弘基皺起了眉頭,問道:“如今京師局麵,一麵倒地偏向於東宮一邊,你為何反倒不看好太子?”


    李神通搖了搖頭:“也沒什麽別的原因,太子、秦王、齊王,這幾個人都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不看好東宮一係,自然有我自己的見識,這見識或許簡單淺薄,但對我這等庸碌無為之人而言,已經足夠用了!”


    劉弘基扭頭定睛注視著李神通問道:“什麽見識?”


    李神通語氣輕鬆地道:“無論是太子還是齊王,都坐不了龍庭,最終正位太極宮的,必是二郎無疑!”


    劉弘基口氣認真地問道:“為何?”


    李神通冷冷地道:“因為他們不夠狠!”


    劉弘基目光一霍,緩緩轉過身形,走到席前坐下,邊坐邊喃喃自語道:“你的意思是說,太子和齊王都不夠狠辣果斷?”


    李神通一對令人望而生厭的小眼睛眯了起來,冷笑了兩聲道:“豈止是他們兩人不夠狠,就是站在他們背後給他們撐腰的那位當今皇上,若是論起狠辣果決,也比他那位在沙場上磨礪了十年的二兒子差得遠了……”


    劉弘基渾身一顫,怔怔地看著李神通,目光中充滿了訝異和驚懼,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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