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沒法偷偷跟蹤這般排場的龍相,隻好坐在家裏傻等,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北京,為龍相往銀行裏存錢。北京的新聞業自然是發達的,他從報紙上了解直隸戰情,隻知道龍滿雙方是打一陣停一陣,已成膠著之態。起碼一個月內,是分不出勝負了。


    露生盯著報紙反覆地看,心中也說不清是個什麽感觸。一時想起滿樹才在華北稱霸八年,如今終於也嚐到了焦頭爛額的滋味,便有些痛快;一時想起滿樹才的克星是自己的人,又有些驕傲。報紙上尊稱龍相為“雲帥”,雖然不知道雲帥能否當真入主京城,暫且還不敢明著誇,但話裏話外,已經開始把他往少年英雄的路子上寫。


    露生連著看了幾篇關於“雲帥”的文章之後,幾乎想笑。因為上次雲帥迴家之時,還曾在他麵前撒了一次野——當時這位少年英雄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一嘴二用,一邊吃巧克力一邊罵人。罵了片刻不解氣,又伸了手想打他。他後退一步,使得英雄打了個空,於是英雄氣急敗壞地滿床打滾,不但用腳後跟咣咣地蹬牆,而且還把巧克力抹了滿身、滿臉、滿床。直鬧了半個多小時,英雄才恢復平靜,蹲在床邊,自作主張地替英雄太太織了一會兒毛衣。


    露生認為龍相實在是可氣可笑,所以迴憶之時,忍不住就真笑了。笑著笑著,他又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叫個什麽怪物呢!


    露生接連許久沒有見到龍相,全憑著龍相的電報來活動。活動的範圍很有限,不是北京,便是天津。活動之餘,他很空閑,有幾次差一點便要去女中尋找艾琳,不為別的,隻為得個朋友,閑談幾句。但是念頭一轉,他並未將其付諸行動。因為怎麽想怎麽感覺艾琳是看上了自己,而自己這一方卻又絕無追求她的可能。與其如此,不如一清二白地拉開距離。露生自認為是個正經男子,不能拿人家妙齡少女的真情來消遣。


    這一日他躺在北京飯店內的大床上,正百無聊賴地翻閱報紙,等著乘坐晚上的火車迴家。眼睛盯著報紙上的黑字大標題,他一動不動地愣了半天,隨即一躍而起,坐直了身體。


    報紙上刊登著華北最新的戰況,說是滿將軍已於前日派出代表,和龍司令麾下的參謀長徐氏進行了談判。雙方決心化敵為友,聯手組成一支盟軍。


    將這一篇新聞從頭到尾讀了若幹遍,最後露生把報紙一扔,心想:這是怎麽迴事?那位徐參謀長要造反了?還是他設法控製了龍相,唆使他停戰熄火,去與姓滿的和談?自己和滿樹才之間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龍相知道,可徐參謀長不知道。徐參謀長就是知道了,也等同於不知道。因為龍相和自己有感情,徐參謀長和自己可是完全沒有關係。


    想到這裏,他忽然緊張了,因為龍相很可能是正和徐參謀長在一起,旁邊還跟著個丫丫。那徐參謀長明顯不是個吃素的,萬一他和龍相起了衝突,正好可以來個一鍋端,把這兩個人全處置掉。這兩個人若是沒了,那麽自己……


    露生不敢繼續往下想,這兩個人若是沒了,他便徹底地一無所有了。


    露生不再多想,直接收拾行李奔了火車站。家是不必迴了,他要直接找龍相去。


    龍相倒是好找,至少他和他的司令部目前位於直隸境內,單從距離上看,就比先前近了一半。露生是下午上的火車,午夜時分便到了站。他下車之後分秒不停,一鼓作氣地直奔了目的地。


    結果在臨時司令部的高房大屋裏,他看到了談笑風生的龍相和徐參謀長。


    他被勤務兵領進門時,龍相和徐參謀長坐在暖炕上,正圍著一張小炕桌連吃帶喝。端著酒杯轉向門口,龍相一張臉熱得白裏透紅,圓睜二目做了個驚訝表情,“露生,你怎麽來了?”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徐參謀長,唿出一口涼氣,一時間什麽都沒說出來。


    徐參謀長迴頭也看了看露生,知道這小子身份與眾不同,和少爺的親哥哥也差不多,故而向他點頭一笑。露生接收到了他這個笑,略一猶豫之後,他開口喚道:“徐叔叔。”


    龍相見了他這個欲言又止的勁兒,有所領會,當即放了酒杯笑道:“徐叔叔,今天咱們不談了,有話明天再說。我連著好些天沒和露生見麵了,我現在也招待招待他。”


    徐參謀長伸腿下炕,趿拉著皮鞋站起身,“好,我迴去了。少爺也別再喝了,明早還得開會呢,別耽誤了正事。”


    龍相連連答應著,及至徐參謀長出門離去了,他立刻對著露生一招手,小聲問道:“哎,你怎麽來了?我的錢出了問題嗎?”


    露生把手中皮箱靠牆一放,隨即走過去,和龍相擠著坐在了炕邊上,“我看報紙上寫,你要和滿樹才聯合?”


    龍相聽了這話,伸手端起玻璃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白蘭地。喉結上下緩緩一動,他輕輕一咂嘴,然後轉過臉來望向了露生,“你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露生觀察著他的神情,忽然感覺他這模樣有點陌生,“是,就是為了這件事。”


    龍相仰頭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後以手撐炕轉了個身,盤起雙腿麵對了露生,“沒錯,上個禮拜停的戰,這個禮拜滿樹才派來了個參謀,跟老徐談了談條件。”


    露生盯著龍相那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子,感覺自己像是沒聽明白,“那麽,你以後就要和滿樹才成為朋友了?”


    龍相當即笑了,“他殺了你爹你妹妹,我哪能和他做朋友?”


    這一句話勝過了千萬的甜言蜜語,露生這一路一直是心存疑慮、魂不守舍,直到聽了這句話,他的身心才一起向下一沉,沉到了踏踏實實的原位上。


    龍相手扶膝蓋向前一探頭,把嘴唇湊到了露生耳邊。噴著熱烘烘的酒氣,他耳語道:“現在的形勢,是滿樹才攆不走我,我也打不垮他。總這麽耗下去,隻能是兩敗俱傷。所以我們開了談判,停戰的條件是我許他占直隸,他許我進北京。反正打也是耗著,和也是耗著,不如以和為貴。你放心,我知道你恨滿樹才,我和他一山不容二虎,和也和不了多久。等我進了北京,我自然會再找機會揍他,給你報仇!”


    露生聽到這裏,沒再言語,隻抬手摸了摸龍相的腦袋。龍相的毛病再多,心裏是知道好歹的,對待自己是親的。他有毛病也怪不得他,是他胎裏帶來的,如果可以選擇,難道他不願意做個明明白白的正常人嗎?


    露生越是想,越忍不住憐愛龍相。龍相也是可憐的,從小沒有娘,親爹也沒個人樣,一個月至多過來看他一次。看也不是好看,“覲見天顏”似的,然而又不是真尊敬,隻像是跑來拜一拜圖騰或者瑞獸。


    愛撫幼子一樣反覆摩挲著他的腦袋,露生柔聲問道:“丫丫呢?”


    龍相抬手往窗外一指,“那邊屋裏睡覺呢。”


    露生向窗外看了看,隻看到漆黑的玻璃窗反了光,照出了自己和龍相的影子。


    “你也該休息了,在這兒睡還是到丫丫那裏睡?這兒能睡的話就在這兒睡吧,我給你鋪床,你別跑過去折騰丫丫了。”


    龍相打了個酒嗝,翻了身四腳著地地往炕裏爬,“把桌子撤了,我不睡,躺一會兒就行。”


    露生讓勤務兵端走了小炕桌,然後要來被褥鋪好了,讓龍相躺下。等龍相躺好了,他脫了外衣,也在龍相身邊和衣而臥——臥了沒有三分鍾,他忽然扯過龍相的手看了看,然後起身下地,找來了一把剪刀,“你躺著不用動,我給你剪剪指甲。”


    將一隻手修剪利落之後,露生很熟練地拉起了龍相另一隻手。腰間有癢癢的觸感,是龍相在抓了他的襯衫往外扯。及至把襯衫下擺從褲腰裏扯出來了,他腰間一疼,是龍相按照慣例,撓了他一把。


    他這一疼是替丫丫受的,反正龍相在這時候總得撓人一把,不是他,就是她。撓過之後,龍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也不怒,隻輕描淡寫地嗬斥一聲,“混蛋。”


    幾個小時過後,天便大亮了。


    露生睜開眼睛,發現龍相已經不知去向,自己身上很嚴實地蓋了棉被,從頭到腳捂了個周密。然而初秋時節,隻要太陽一升起來,氣溫還是高的,所以他出了一身熱汗。


    他想這棉被一定是龍相給自己蓋的,夜裏的確是冷,所以這混蛋也是好意。下炕穿鞋走到窗前,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肚子涼水,然後喘著粗氣走出房門,他這才感覺舒服了許多。站在陽光下向前一望,他忽然要笑不笑地一抿嘴,因為看見了丫丫。


    丫丫穿了一身清清慡慡的單薄衣褲,此刻顯然也是剛開門見天日。冷不防地見了露生,她沒笑,單是直勾勾地看著他,直到他向她打了招唿,她才迴過神來。


    “夜裏一點兒都沒聽見。”她喃喃地解釋,心裏是有些歡喜的,可是不知為何,竟會不敢笑,“早上起得晚了,也沒人告訴我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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