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想都想像不出的好日子讓丫丫心中生出一陣酸楚,她想再向大哥哥做出一點保證,保證自己絕不是個好吃懶做的笨丫頭,兩個人跑出去了,她絕對不做他的累贅。他不是總說現在外麵的女子也都和男子一樣了嗎?她不比她們缺少什麽,也沒有裹那殘廢一般的小腳,真到了事情臨頭的地步,她想自己也敢出去自力更生,賣力氣賺錢。


    可是未等她真正開口,露生卻是輕輕放開了她的手,“丫丫,你還是嫁給他的好。”


    丫丫立時愣住了。


    風吹雲動,遮了月光。露生的人融化在了夜色中,隻有聲音繼續響起:“我沒想到他是要娶你做正妻。做妾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能夠做龍家的正房少奶奶,那對你來講,也就不能算壞。”


    丫丫大睜著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了,就隻有露生的聲音在教導她。那聲音斯斯文文的,冷冷靜靜的,簡直帶了寒意。


    “我是一無所有的人,你跟了我,前途不可預料。但是嫁給龍相,一生一世榮華富貴,大概總是沒有問題的。”


    丫丫低了頭,這一迴,她開始快速地眨眼睛,整個人像發了瘧疾似的,抖得牙關直響。


    但是她也不哭,也不鬧,隻囁嚅著問道:“大哥哥……你不帶我走呀?”


    然後她感覺露生好像是笑了一下——沒抬頭,沒看見,屋子裏一片漆黑,抬了頭也是一樣看不見,但她就是感覺露生笑了,而且還是苦笑。一隻大巴掌從天而降,拍了拍她的頭頂,隨即露生的聲音響起來,依然是那麽斯文、那麽冷靜,“丫丫,聽話。”


    丫丫垂下了頭,一顆心也在腔子裏往下墜,垂死掙紮一般的,她硬著頭皮又說了一句:“我不怕苦,我沒想要榮華富貴……”


    露生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那聲音清朗而又低沉,在丫丫耳中,曾經比任何音樂都更動人,“丫丫,聽話。”


    丫丫閉了嘴,其實她的話還沒說完,可是中氣不足,她說著說著就斷了氣息——氣也沒了,話也沒了,甚至周圍一片茫茫黑暗,連她的大哥哥也沒了。


    頭腦恍惚了一下,她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世上本來沒有大哥哥,自己也並沒有長大,此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裏,是剛剛挨了少爺的打。


    打就打了,沒處講理,沒人管她,哭也白搭。於是她隻好放空頭腦,也不思,也不想。不思不想的時候,人就如同木石,很疼的地方,也不那麽疼了。


    邁步繞過前方的露生,她推門走了出去。夜很靜,也很黑,她抬頭往天上看,看到今夜的星星竟是那樣亮與大,熠熠生輝。有流星劃過天際,留下的光芒也璀璨如同一道金虹。


    她無憂無慮的少年光陰已然過了,她所有不得見人的美夢也破滅了。她還沒有真正地奼紫嫣紅過,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糊裏糊塗地就這麽完了。


    丫丫悄悄地迴房睡覺,誰也沒有驚動。和衣躺在床上,她虛脫一般地閉了眼睛,唿吸微細。因為方才與露生的一相會一表白,已經耗盡了她畢生所有的勇氣。


    所以她現在恢復原形,重新變得又懦弱、又笨拙。


    與此同時,露生也上了床。端端正正地仰臥在床中央,他似睡非睡地做了個夢。


    他夢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一堵高牆下,牆頭上麵坐著秀齡。他知道牆後有壞人追殺過來了,所以向上舉起雙手,要接住跳下來的秀齡。然而向上定睛一瞧,他發現秀齡不見了,牆上人變成了七歲的丫丫,丫丫噙著食指,低著頭向他天真羞澀地笑。


    沒有秀齡,丫丫也行。他急得一蹦三尺高,拚命去抓丫丫的腳。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已經觸碰到丫丫之時,丫丫忽然無聲地向後一晃,被人從後方硬拽了下去。


    他在夢裏怔了怔,然後轉身便跑,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我把丫丫也給丟了。”


    他跑得很急,明知道自己是拋棄了丫丫,可因為怕被那些壞人追上,所以一路逃得頭也不迴。如此狂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地一睜眼,帶著一身冷汗清醒過來。


    扭頭望向窗外,他看見了暗淡的晨光。心有餘悸地微微喘息著,他知道自己這一夜犧牲了什麽。


    為了利用龍相復仇,他把丫丫和自己全犧牲了。本是一對姻緣,如今兩離散。丫丫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麽受得住那小瘋子的荼毒?而自己見死不救,又有什麽麵目再去充她的大哥哥?


    在接下來的幾天,露生都想方設法地避著丫丫。而丫丫仿佛當真意識到了自己的準新娘身份,也躲在房內不大出門了。


    幾天之後又過了幾天,本縣最大的成衣店派來了大馬車,送來了新製的鳳冠霞帔和四季衣裳。那衣裳大概是很貴重的,小夥計們小心翼翼地捧著衣裳盒子魚貫而入,神情全都很肅然。銀樓的掌櫃也親自送來了金銀首飾,首飾裝在錦緞匣子裏,匣子摞匣子,疊得老高,由幾個大夥計捧著。


    衣裳和首飾進了龍家的門,被一隊老媽子接過去送到了黃媽屋裏。黃媽把那衣裳盒子打開了看,旁人跟著看,一邊看一邊低低地驚嘆。衣裳太多了,一樣一樣地看不完,於是黃媽轉而去開首飾匣子。匣子本身已經是花團錦簇了,匣子一開,裏麵更是寶光閃耀,看得老媽子們瞠目結舌,黃媽更是又要笑又要哭,張羅著讓人去把丫丫叫過來。


    然而丫丫沒到,龍相先迴來了。


    龍相沒進屋,站在院子裏喊道:“黃媽,東西都到了吧?”


    黃媽在屋裏走腔變調地答應了一聲,還是個又哭又笑的狀態。顛著小腳往外走,她費了十分的力,隻邁出了一分的步。而未等她走到門前,龍相又開了口,“那我這幾天就把丫丫娶了得了,下個月還有事,我可未必在家!”


    黃媽終於推開了房門,“這幾天就辦?”


    龍相不耐煩地一揮手,“速戰速決,就這麽定了。自從說要結婚,丫丫就開始躲著我,我迴來一趟,連她的人影都看不見。總這麽著哪行?”


    黃媽一看龍相要發急,立刻像要哄天神似的,堆著笑容滿口答應。


    而龍相這話說了不過幾個小時,又有女客光臨龍宅,正是徐參謀長的太太。


    徐太太和黃媽做了一番長談,因為徐太太乃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夫人,在黃媽眼中,很有幾分貴妃氣度,所以這場談話被黃媽銘記於心,無論何時提起來,都感到一種心滿意足的光榮。


    而在這場長談結束之後的第二天,黃媽就把丫丫送到徐家去了——徐太太實在是個好人,願意將徐宅收拾一番,臨時充作丫丫的娘家。要不然讓丫丫從前院嫁到後院,雖然也無不可,但說起來終究是有點不大像話。


    徐太太這樣善解人意,丫丫,在黃媽眼中,卻有點給臉不要臉的意思。不但不歡天喜地,反倒終日沉著一張臉。黃媽向她提起龍相如何如何,她一言不發;黃媽現在要親自帶著她上馬車往徐家去,她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都跟著黃媽走到大門外了,她忽然不聲不響地站了住,黃媽催她趕緊上車,她抬頭望著馬車,卻是如同釘在了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再邁。


    事情越進行越真切了,真切得讓她感到了恐怖。今天她上了這輛馬車,再迴來時就不是現在的她了。她忽然變得很不甘心,她總覺得大哥哥會在最後關頭出現,拉起她的手往遠方跑。


    然而最後她並沒有等到大哥哥,隻等到了黃媽的一巴掌——黃媽照著她的後背拍了一下,急道:“你這孩子,發什麽傻呢?”


    隨後她便被黃媽推搡上了馬車。


    大馬車把丫丫和黃媽拉了走,一走便是三天。三天之後的淩晨,丫丫以徐太太幹女兒的身份起了床,開始被無數僕婦簇擁著梳洗打扮。黃媽徹夜未眠,然而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自從進了徐家的大門,她便從“黃媽”升格成為了“老太太”。“老太太”三個字含著無上的榮光,讓黃媽心中激盪著一股雄風,耳內一直是鼓樂齊鳴。將胭脂一層一層地拍上丫丫的臉蛋,她始終是感覺不夠鮮艷。


    新娘子上轎之前,按照本地的規矩,鞋底是不能沾土的,須讓娘家的兄弟把她送到轎子上才行。丫丫沒有娘家,於是徐參謀長的小兒子出了馬,一路把丫丫背出了徐宅。丫丫頭上蓋了紅蓋頭,蓋頭上麵描龍繡鳳,邊緣垂著金燦燦的沉重流蘇。她被蓋頭壓得彎了頸子,然而始終不言不動,是一尊脆弱沉默的像。


    天始終是不亮,喜氣在黑暗中瀰漫開來。徐宅老小全出動了,圍著丫丫跑前跑後。徐小少爺背著丫丫走到哪裏,徐家的小孩子們便蜂擁著跟到哪裏。黃媽也盛裝打扮了,兩隻小腳忽然利落起來,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端莊傲然。一雙眼睛打起精神,她又要防備著小孩子們的髒手觸碰丫丫的喜服,又要擔心徐小少爺身坯瘦弱,會馱不動背上的丫丫——天知道丫丫這身喜服得值多少銀子,反正比戲服還重,簡直是可以傳代的寶貝了。不過前方就是徐宅的大門檻,僕人正在忙著推開大門,隻要丫丫跨過門檻上了轎子,這一道禮節就算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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