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盯著龍相的眼睛問道:“龍相,如果是我求你,求你別娶丫丫,你能答應我嗎?”


    龍相一愣,“什麽意思?我不娶,你娶啊?還是你怕我和丫丫結了婚,就不和你好了?不會,丫丫對我好,你也對我好,我怎麽會娶了丫丫就不要你?你是個男的,我沒辦法。你要是女的,我把你也一起娶了,讓你做大,丫丫做小。反正丫丫也不會吃你的醋,你比丫丫聰明得多,管家肯定比她強。唉,露生,我要是皇帝就好了,我當皇帝,你當太監,丫丫當皇後。”


    露生聽他專把正經話往邪裏說,又急又氣之餘,幾乎要哭笑不得。將對方的兩邊肩膀又抓得緊了些,他正色說道:“你別鬧,我來這裏也不是逗你玩的。丫丫從小和我們一起長大,親妹妹也不過如此了,你想想我為了保護她,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


    龍相聽到這裏,微微張開了嘴,臉上露出了幾分驚訝顏色。


    露生繼續說道:“你再想想,若是沒有我,那麽那些打罵,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


    龍相把嘴閉上了,又將下巴往迴一收,兩條亂踢亂磕的腿也老實地垂了下去。


    露生直視著他的眼睛,要一鼓作氣把話說完,“我現在身上有不少傷疤,都是你咬出來抓出來的。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但丫丫能忍受嗎?就是忍,你想讓她活活地忍一輩子嗎?你說她對你好,可你呢?你對她好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誰,你隻是性情暴躁,隻是脾氣上來了非發泄不可。可是恕我說句自私的話,既然是非發泄不可,那我寧願你另娶他人,橫豎我不認識那個姑娘,她受苦受難,我也不心疼。”


    龍相聽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


    “丫丫是我家的人,別說我打她,我就是殺了她,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你心疼也白心疼,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知道嗎?還別說她,就連你——你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家把你養到這麽大,連你都是我的!知道嗎?”


    露生知道他一貫不講道理,所以此刻幾乎是要哀求了,“龍相,你權當是可憐可憐她吧。我知道你喜歡她,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氣嗎?你一邊說自己喜歡她,一邊由著性子地欺負她,這叫喜歡嗎?”


    龍相向後一仰頭,做恍然大悟狀,“噢——我明白了。我脾氣不好,你脾氣好;我不喜歡她,你喜歡她。我白天一出門,你倆就立刻跑出去鬼混。怪不得不讓我娶丫丫呢。我不娶,好留給你娶,是吧?”話到這裏,他雙眼一瞪,猛然吼道:“是吧?!”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兩隻腕子,又上前一步,用身體把他那兩條腿擠得緊貼了桌子,讓他不能張牙舞爪地亂打。咬牙切齒地壓低了聲音,他求龍相“別吵”,而龍相從鼻孔中唿出兩道粗氣,居然當真聽了他的話,沒有由著性子大發其瘋。


    “我困了,懶得理你。”他惡狠狠地告訴露生,“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陌生女人,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丫丫不像你這麽記仇,我欺負你幾次,你沒事就拿出來說一說,生怕我忘了;丫丫從來沒說過,丫丫一直讓著我,丫丫對我最好,比你好!你別再和我囉唆了,我不想聽。還有,你要是敢背後使絆子,攛掇丫丫抗婚不嫁,我他媽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一個我也不放過!你還想讓我幫你打滿樹才?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我打什麽滿樹才!你不聽話,我先揍你!你不服,那就給我滾!你敢滾,我就打折你的腿,正好殺雞給猴看,嚇唬嚇唬丫丫!”


    露生看著龍相,臉上漸漸失了表情。


    真的,他想:自己怎麽把大事給忘記了?如今的龍相,不止是一個讓人頭疼的混帳弟弟,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槍。自己若是真和他鬧翻了,又怎麽去給父親和妹妹報仇?丫丫固然可愛可憐,是他這些年一直捧著護著的小妹妹,可死去的秀齡就可以不算數了嗎?他現在還記得秀齡的身形麵貌,如果秀齡不死,現在也是大姑娘了。


    如果沒有滿樹才,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現今這番模樣了。無需人說,他自己也時常感覺自己像是龍相的家奴。人人都喊他一聲露生,誰還記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頌德?


    不知不覺間,他慢慢鬆開了龍相的腕子。熱血退潮一樣往下落,他恢復了平日白皙的臉色。忽然無話可說了,忽然手足無措了,他對著龍相一抬手,很無聊似的,在對方的頭上摸了一把。掌心生出異樣的觸感,是他的手掌滑過了一隻龍角。那龍角長了這麽多年,依舊蟄伏在頭皮底下,是個萌芽的狀態。有那麽一瞬間,露生胸中忽然黑血一翻,想要一刀戳下去,把這兩個小疙瘩剜出來,讓龍相抱著血流如注的腦袋慘叫哭號。他要瘋就讓他瘋去吧,他要死就讓他死去吧!這個世界已經太善待他了,自己和丫丫也都對他太好了,他應該為此折壽了!


    龍相抬手捂住了他的手,歪著腦袋特地用角蹭了蹭他的掌心,又道:“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沒有就跟我迴家去!我困死了!”


    露生抽出了手,輕聲答道:“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咱們迴家吧。”


    龍相不知為何會這麽困,到家之後二話不說,直接就要往床上滾。露生沒有驚動旁人,自己動手給他脫了馬靴與軍裝,又擰了一把熱毛巾,給他擦了擦手和腳。


    這些舉動都是他不假思索做出來的,做完之後站在床邊,他望著背對自己閉了眼睛的龍相,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伺候他伺候得太久了,竟已經習慣成自然。


    不是自己,就是丫丫,自己多幹一點,丫丫就少幹一點。唯有他是獨尊的,是為所欲為的。露生盯著他,那感覺不是純粹的痛恨,也不是純粹的嫌惡。像是嗅到了過於複雜和濃烈的香氣,他無法進行準確的分析,隻是感覺身心不適,又想流淚,又想嘔吐。


    他在心裏對床上的背影說話:“你去死吧。”


    然而就在此時,床上的龍相忽然迴了頭,直勾勾地看他。


    露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神經質的人,往往會有分外銳利的目光,比如此刻的龍相。龍相沒說話,隻從鼻子裏向外“嗯?”了一聲。這一聲讓露生忽然有些怕,他想:這瘋小子也許有所預感,冥冥之中聽到了自己的詛咒。


    於是他扭頭便走,不給龍相繼續審視自己的機會。


    露生一鼓作氣走迴了西廂房,抬手推門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攥著那條濕毛巾。


    他不肯再返迴到龍相那裏去,故而進門之後把毛巾隨手一丟,然後便摸索著要去找火柴點蠟燭——龍宅如今雖然也架了電線通了電,但那發電機提供的電流並不穩定,所以電燈靠不大住,反倒是蠟燭、油燈更方便。


    然而未等他伸手摸到火柴,黑暗角落裏忽然響起了聲音,“大哥哥。”


    露生一怔,立刻抬頭聞聲望去,“丫丫?”


    一個黑影快步衝撞了過來,帶著熟悉的氣息和溫度。緊接著是一隻手摁住了他的手背,“大哥哥,你別點燈,燈一亮,外邊的人該看見我了。”


    露生沒言語,隻是下意識地一翻腕子握住了那隻手。


    這不是一隻陌生的手,小時候,他曾牽過它無數次。一手是丫丫,一手是龍相。後來長大了,他開始迴避她的手,但也沒到“男女授受不親”的程度,因為他倆一個是大哥哥,一個是小妹妹,朝夕相對,沒法不親。


    手指纏著手指,兩人一時間無話可說,隻像抓了救命稻糙一般,恐慌而又悲哀地互相牽扯。丫丫整個人都在打哆嗦,但是已比方才鎮定了好些。她是沒有主意和宗旨的,露生就是她的主意與宗旨。在她心中,露生幾乎是全能的。自己再怎麽怕,再怎麽走投無路,最後方都還有個大哥哥。隻要自己跑得夠快,隻要自己能夠及時地躲到大哥哥身後,那麽風雨過後,就還是天下太平。


    但這一迴的風雨,是狂風暴雨,她也不知道露生應當如何應對了。實在是沒法子的話,那麽——


    她仰起臉,用耳語一般的輕聲說道:“大哥哥,我不想嫁給少爺。我怕他。”


    在看清露生那微微頷首的姿態之後,她得了鼓勵,索性把心一橫,“大哥哥,要不然,咱們跑吧。”


    露生攥著她的手,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他能依稀看清丫丫的眉眼。丫丫的眉眼從來沒有這樣生動過,眼角眉梢全流動著光彩與情意。眼巴巴地仰視著露生,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一旦離了龍家,便要改天換地,活出個新樣式了!


    到那時候就好了,就再也不用怕了。即便不小心做錯了事情,也不必閉著眼、咬著牙,去等待接下來那雷霆一般的怒斥或者防不勝防的拳腳了。那樣的日子會是什麽滋味?想像不出,一定是好的。哪怕窮了,窮到吃糠咽菜了,也一定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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