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畜生看著我慘白著臉說不出話,笑得眼裏都泛起了淚。


    他說:你肯定以為我當年不記事吧?嗬嗬,可我就躲在城牆角落裏,親眼看著你們吃下了我的爹爹。雖然你們當時是哭著咽下去的,可是,吃了就是吃了。


    是啊,他說的沒錯。


    不管用什麽理由,吃了就是吃了。


    他繼續說道:我努力長大,心裏卻虛無的厲害。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是辛苦勞作一生?是碌碌無為終日?還是精忠報國最後卻落得被人煮食?這是你們欠我的,你們必須得付出代價!


    我渾身發冷,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覺得,站在我麵前的並不是我收養大的逆子,而是當年共同退敵的同袍。他滿身鮮血的迴來了,痛斥我絲毫不顧念情誼,連個全屍都沒給他留下。


    逆子的笑聲還在繼續,平安推門走了進來,淡淡地說,欠你的,我們來還。那個婦人你若是喜歡,就收了吧。


    聽了平安的話,我頓時清醒過來。


    在當年那種絕望的情況下,我們隻能被迫咽下同袍戰友的血和肉,才能有力氣跟敵軍拚死廝殺。


    若是換了我戰死,絕不會埋怨吃了我屍身的戰友們一絲一毫。


    可是,我們終究是欠疚眼前這個逆子的。


    因此,對於他的荒唐忤逆,我竟一時無言以對。


    平安木著臉坐在我跟前,繼續跟逆子說道:我不介意你娶她迴去,我也不介意你將家產盡數據為己有。我隻求和爹爹安穩的渡過餘生就好。


    那逆子聽了暴跳如雷:憑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管我怎麽對你,你始終都是這般無動於衷?!


    平安握住我微顫的手,也不抬頭去看那忤逆子,隻輕聲應了句:不然呢,我該有怎樣的反應?


    逆子在屋內跳腳:你應該痛哭流涕,你應該痛不欲生!哪怕你跟我打一架,就是不應該這樣無動於衷,毫無反應!


    平安輕舒口氣:這是我爹爹當年欠下的債,我來替他償還。


    我聽了大驚,如何都不敢相信,當年隻有幾個月大的嬰孩,竟然會知道當時的情形。


    不過很快我就反應過來,定是忤逆子早就告訴了平安的,然後用這個指使平安任他驅使。


    果然,那忤逆子臉上露出微笑:這本就是你該還的!當年若不是你爹爹據死不降,睢陽城根本不會死這麽多人!他竟然還下令吃人肉裹腹,他就是個罪人!


    雖然被忤逆子指責,我心裏並沒有惱怒。可他剛才的這句話,卻氣得我暴走。


    我雙手捶著床,將上麵的錦被盡數丟棄在地上,甚至想下來給逆子幾巴掌:你個畜生!你怎麽敢,怎麽敢汙蔑張中丞!?若不是他據死不降,隻怕現在早就不是李唐的天下了!


    平安趕緊攙住我,小心地跟我順著氣,提醒我莫要動了肝火。


    忤逆子卻搖著頭痛哭起來:誰坐天下與我何幹?我隻想要我的爹爹!


    說著,他竟然一步邁到我的床頭,迅速抽走了我懸掛在牆上的寶劍,說:日日隻要看見你們,我就惱恨的不眠不休。今日,就送你們下去陪我爹爹好啦!


    說完,我隻見劍光一閃,眼前一黑,都沒來得及覺得痛,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平安正站在我的身旁。


    我想起被忤逆子刺了一劍,趕緊查看自己身上的傷勢。


    可是,我卻突然發現,自己身上不僅沒有傷口,就連斷了的腿骨都完好無損的痊愈了。


    我正訝然驚奇不已,平安點著下巴讓我往一旁看。


    隻見在離我七八部遠的地上,直挺挺躺著個滿是血跡的人,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在和我長相一樣的那人身旁,倒臥著跟平安一樣的人,脖頸處正汩汩冒著鮮血。


    就算我再笨,也瞬間知曉了,我和平安,隻怕是已經死了的,成了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


    初為新鬼,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平安卻讓我躲避到院內的枯井內,說可以避過陰差鎖魂,他去去就來。


    我覺得,在我離開家的那段時日內,肯定發生了很多事,隻是我不清楚而已。


    就像現在的平安,儼然一副老成持重的大人模樣。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曉得那麽多的。


    不過,我還是很相信平安的,就老實的跳入了枯井內。


    井內枯乏靜寂,不曉得過了多久,平安迴來找我,說事情已經處理好了。


    然後,他就倒地不起,嚇得我趕緊過去扶起他,卻發現他的一半身子煙火般迅速消失,很快就隻剩下了一半。


    我前半生浴血殺敵,手上斷送了不少的性命,對生死早就看破了的。


    可是,麵對平安這副模樣,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無助的摟住他的半個身軀。


    井外,我能清楚的聽到忤逆子和平安新媳鬼哭狼嚎般的求救聲,以及烈火焚燒木料劈啪作響的助燃聲。


    我想,平安定是瞞著我去和什麽人做了交易。他用自己的半截身子,換來了焚燒白家莊的技能。


    嗬嗬,一個破莊子,燒的好!


    我抱著知覺全無的平安,傻癡癡的坐在枯井內,曆盡春花秋葉,夏荷寒冰。


    不曉得又過了多少年,我懷裏的平安漸漸的有了動靜,我滿心歡喜,等著他複蘇醒來,告訴我他出去究竟遭遇了什麽。


    後來,他終於醒了過來,卻口不能言,甚至連我都認不出,隻攥著一把匕首,想要刺死我。


    我不知道人死了一次後還會不會再死一次。


    可平安那把始終攥在手裏的匕首,卻讓我有了本能的畏懼之意。


    正躲閃間,枯井外傳來朗笑,說從未見過魔物和小鬼打鬥的,很是新鮮。


    我抬頭看了過去,皎潔月色下,我大哥一身青衫,負手玉立在井側,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和平安打鬥。


    我心知他不是常人,必有救我倆的辦法,就連聲求他,讓他給我和平安指條明路。


    他踏著月色跳入頸內,如水的黑眸比月色還要明亮,臉上的笑容如春風拂麵,從頭到腳,都寫著灑脫和自信。


    他說這有何難?修長的手指掐了個決兒,尋迴我早已朽壞的白骨,將我的魂靈依附了上去。


    有了棲身之所,我喜不自勝,趕緊央求他給平安也指條明路。


    他卻搖搖頭,說平安早已入魔,就算強行將半具魂魄導出來,隻怕平安的身軀也隻剩下半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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