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此時正色道:“閣主不遠千裏,想必不會隻是為了送一句關於‘英雄’的恭維之語吧?既然你我共論這天下英雄,不知閣主何以看這天下?”


    吳乞買卻並不對自己身份的表露有任何在意,且毫無顧忌地說道:“這天下之勢,無非北遼南宋相持共分!但是,古人有說:十年河西十年河東。今遼主昏庸,苛政傷民,北境各族,無不受害,我完顏氏乃女真人之中堅,東北人之領袖,當裂北地之東,獨領一方。”


    “再看今之宋主,其得位不正,行事荒唐,雖擁萬裏江山,卻無力壓製朝奸相侫臣,以至流民千裏,弊政四方。而秦兄早已有雄才大略,聲名遠播,更於海外布局多年,當傳檄以定宋境沿海之地,可為東南之王。”


    “如此數年之後,此天下當為四分,我完顏氏願與你秦兄攜手同盟,以享這天下二分有一也!”


    不得不說,這吳乞買的確中有幾把刷子,他此時的言語思路,雖然多少是能看得出受到宋時話本故事的影響頗大,但是他的這番論斷背後,卻有著對於如今政治時局的精準分析以及各種背景資料的收集積累。


    而且也聽得出,即使如今的吳乞買雄心萬丈,又視遼人與土雞瓦狗,但是時勢使然,此時尚還不敢作出“取而代之”的夢想,所謀者,無非是在大遼的東部地區,裂土獨立,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家而已。同時,他也建議秦剛對此效仿,在大宋的東南沿海之地,圍繞自己的實力所在,同樣裂土一塊,然後他們兩方建成聯盟,共同對抗昔日的兩大帝國。


    “哈哈哈!”秦剛撫掌大笑道,“晟兄既知我是宋人,此言莫非是想鼓動我去謀反啊!”


    “秦兄如今以化名在這大遼領兵一方,此事若是要被傳迴宋地。如按此時的宋律陋規,又與真正的起兵謀反有何區別?”吳乞買此時笑道。


    “晟兄此話可是在威脅某?”秦剛也是笑著反問。


    “秦兄誤解了!某隻是在說一個事實。”吳乞買突然正色道,“如此想來,之前黑龍閣手下必然曾有過類似之言,某在這裏一並致歉。某與秦兄惺惺相惜,互為知己,這種賣友求榮之事,為吾不恥。秦兄誌高存遠,行事必有緣由,若有人膽敢泄露真相,吾黑龍閣必出手懲之。隻是今日,聽某一言,無論大遼大宋,皆為百足死蟲,不足為懼也!”


    但是秦剛是什麽人,豈會被他這三言兩語就撩撥起來?而且,他越來越感受到在吳乞買背後站著的那位魁梧漢子的目光壓力,他輕輕地用手指在桌上敲擊著道:“我們宋人還有一句話叫: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民間更是講:飯要一口一口地吃。晟兄既知某在高麗留有布局,便應該知道這曷懶甸一帶,關係到某的當下盟友利益,隻怕咱們兩人聯盟未成,便就反目啊!”


    “哦?”吳乞買麵色一變,“秦兄真是為曷懶甸一事而來?”


    “怎麽不是呢?否則這種天氣,某千辛萬苦地帶著這些兵馬東巡又是為了什麽呢?”


    “哼!”吳乞買身後的那個魁梧漢子終於忍不住了,他一開口便聲若洪鍾,“就憑你帶來的一千漢兵?就算是一千個契丹兵,也不夠我女真百人的一個衝鋒!”


    見吳乞買身後的隨從發聲,秦虎也按捺不住,憤起而言:“那倒是就看看你們搞幾個百人過來衝衝看啊!”


    “小虎,莫衝動!”秦剛伸手拍了拍秦虎的肩膀再抬頭道,“完顏兄弟莫忘了,某現在是大遼東京道統軍使,你衝的可不是正在此處的一千軍馬!”


    秦剛的這句中的“完顏兄弟”看似對著吳乞買,眼睛卻盯著麵前有點惱怒的那女真漢子,神情間頗有些玩味。


    吳乞買心頭一凜,心裏感覺自己二哥已經被對方識破了,立即出來打圓場道:“我們也就是比方著說說,不必放在心上,一切以和為貴。”


    “曷懶甸其實也沒什麽。說到底,是晟兄拿去,還是高麗拿去。契丹人都不關心,某更不關心。但是即使如晟兄所言,這天下大局,一分為四,你我各占其一,那麽來日,總有更多像曷懶甸這樣的地方,恰巧在你我之間,那麽,這個所謂的盟約關係,到底是靠得住呢?還是靠不住呢?”秦剛順勢就把問題的關鍵給指了出來。


    吳乞買卻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他雖然有心要與秦剛結成同盟關係,但是眼下的曷懶甸地區,卻是大汗盈歌已經決心要爭奪到手的地方。


    於公,他必須要執行大汗的命令與整個部落的決策;於私,他本意就想通過這次遼東之行,代表完顏劾裏缽一脈立下個功勞。所以,他也不可能就曷懶甸的局勢與秦剛作任何交易。


    “承蒙晟兄看得起,視某為合作之邦,所謂邦交中便有一原則,懸而未決之事,可以暫且擱置。有些眼下找不到最好解決方法的事情,或者過了一段時間,便就能迎刃而解。”秦剛見對方的態度,便嚐試著拋出了自己的建議,“曷懶甸一地,可否聽某的解決建議?”


    “秦兄請言!”


    “女真各部,無論完顏部、長白山部,亦或鴨淥江部,皆為大遼內藩,而那高麗國,乃是大遼之外藩,自古內外有別。所以,晟兄應當明白,某率軍抵達曷懶甸,非向女真部立威,而是向高麗人立威!”秦剛侃侃而談,說得吳乞買不由地點頭認可,“我大遼軍隊東巡曷懶甸,高麗人定會退避三舍,你完顏部也不應出來攪局,此地重歸大遼羈絆,這便就是某所提的擱置之法。”


    “如此擱置……”吳乞買聽著便已大致領悟過來其中的奧妙。


    “這長白山部也是我女真人一族,他們已經遣使向我大汗獻表,我完顏部就算是將百戰勇士派過來直接將高麗人逐走便是,何勞大遼上軍興師動眾呢?”那名魁梧漢子此時目光精動,並不理會吳乞買的阻攔之意,卻是成心想要試探秦剛之意。


    “嗯!女真人的勇猛,某倒也略有耳聞!然而,為將者,當有決勝千裏之智,不可專逞匹夫之勇。”秦剛瞥了一眼此人,更加確定了對方應該就是完顏阿骨打,繼續不露聲色地說道,“方才我們共論天下英雄,可知英雄與吾等俗人之重要區別在哪裏?”


    “在哪?”


    “俗人見山便是山,見水便是水。而英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秦兄此話何解?還請賜教。”吳乞買一時未能聽懂,卻是謙虛地問道。


    “若以天下之大,再視這曷懶甸也,不若鯤鵬之背一羽毛之末毫也。遠的不說,這女真完顏部的汗位……”秦剛說到這裏,卻故弄玄虛地抬手掐指而算,因為他是記得就是在高麗與女真人就曷懶甸一地爭執剛起這一關鍵時刻,完顏盈歌便突然病故,汗位因此傳至完顏烏雅束,所以略作停頓之後,便毫不客氣地說道,“……某略通卜算,你若信我,汗位更傳,就在一月之內。而與此相比,這曷懶甸之地,卻如小小癬疥,隨時都可迴來再看。所以,以某之判斷,你那二哥,必是一個知輕重、曉大局之人。從此刻開始,當應不離大汗完顏盈歌之左右,以防汗位交接會有意外。實際上,就算是你,都應該現在及時趕迴去,方更為妥當!”


    秦剛這一番話,則是徹底將吳乞買及身後之人驚呆了,且不說當前完顏盈歌患病一事,乃是完顏部的內部保密消息。而且就算是這事沒有保密,從會寧城到開州,千裏之地,除了海冬青外,別無其它互通消息之法,這秦剛如果不是真的能掐會算,又怎會知道此事?


    還是吳乞買精明,他直接避開保密的大汗生病這點,直接反駁秦剛道:“即使如你所言,大汗盈歌之後,本就應是我大哥烏雅束接位,豈會是你這般地胡說,會將二哥卷入其中!”


    “隻是你的理解罷了!”秦剛搖搖頭道,“你我皆知,要以天下英雄論之,這完顏部落之中,唯有你二兄阿骨打可算。所以,部落眾議,就算是最終認可由你大哥接任汗位,但這一決定的背後,大家實際看重與認可的,隻會是阿骨打。他人若在,這個交接就會平穩無礙!可萬一要是他不在的話……”


    這些道理,也就是吳乞買、阿骨打等人身處其中,並經曆過最近一兩個月的部落議事爭議的人,才會深有體會。隻是當時他們習慣性的思考尚未如秦剛此時所講得如此赤裸清楚,如今聽在耳裏,不覺有點心驚肉跳。


    “秦兄,你說我家大汗之壽,就在這一月之中?”吳乞買對此關鍵進行質疑。


    “你盡可懷疑某故弄玄虛,就是為了騙你現在迴去。”秦剛微微一笑,卻給對方分析道,“但完顏兄可想一想,如今趕迴去,無非兩種可能:其一,某騙了你,不過為眼下的曷懶甸多爭取了兩個月的緩衝時間,你們隨時可以殺迴來。其二,某所言是實,那麽你就該慶幸這趟迴去的價值會有多大!”


    由於事關重大,吳乞買此時已經開始不避諱與阿骨打之間的眼神交流了。而阿骨打也因為秦剛這番簡單粗暴的分析而意識到自己這次出來的欠妥之處了:一旦完顏盈歌在此時去世,他們兩人都不在會寧城,擁護完顏烏雅束的力量就一定會出現問題,更難以保證現任大汗完顏盈歌以及前任大汗完顏頗剌淑的諸子,他們會不會心生更多的想法。


    不迴去,最大收益是能控製住曷懶甸,但最大風險卻是失去汗位的繼承;


    立即迴去,最大收益是確保長兄順利繼承汗位,最大風險不過是白跑一趟,將曷懶甸問題的解決推後了一兩月而已。


    兩個選擇,孰輕孰重,一目了然。阿骨打甚至都直接開了口:“先迴去看看再說?”


    吳乞買更是已經將重要的邏輯關係一一理順,當下便不再猶豫不決,直接站起身對秦剛抱拳道:“某既信秦兄的指點,更服秦兄的分析。今日匆匆一晤,相見恨晚,待有機會,當再次請教。”


    “某亦然!”


    “秦兄,還有一事相告:顧莫氏雖是在下紅顏,然為表某之合作誠意,便留秦兄之處為質,更為你我聯絡之人。此書信煩請轉交,她便理解某之決定。”完顏吳乞買臨走時遞過來一封信,這個意思居然就是將顧莫娘留下為合作人質了?!


    說完,這幾名女真人便盡數起身離開。秦剛等人自然也一直相送至門外。此時,一場不大的風雪已經悄起落下,不甚密集的雪花開始飛揚,隨著一陣駿馬嘶叫之聲,早有人從廟後牽出數匹雄壯的駿馬,此時秦剛看得更是真切:便是完顏阿骨打先行上馬,隨後才是吳乞買與其他人,一聲長長的唿哨,馬蹄甩處,雪花漫舞,待得緩緩散盡,一行人馬已經在密林深處不見了蹤影!


    此時,秦虎還有點不敢相信地問道:“主公,這就把他們三言兩語地說迴去了?”


    秦剛緊了緊豎起來的領口,抬眼看了看這天,再拍拍秦虎的肩膀說:“也不能說是我的本事,我哪裏知道他們哥倆全一起跑這裏來了?這古往今來,攘外必先安內便是正理!他們女真人的汗位接替,吳乞買在不在問題不大,阿骨打要是也不在,那可真的要出事的!”


    “阿骨打?剛才那個漢子就是剛才主公所推崇的女真人英雄完顏阿骨打?”秦虎此時才有點後知後覺,“隻是,主公是如何知曉他們的大汗身體不虞,又將交替汗位的?”


    “天道有常。而且,十年之後,便要輪到完顏阿骨打來做這個汗位了!”秦剛不僅沒有迴答前麵的問題,而且還凝視著北方的山林深處,又說出了一句預言。


    風雪此時開始有點大了!


    大遼乾統三年、大宋崇寧二年,十月底,東京道統軍使徐三率軍自開州向北,到達最東部的曷懶甸地區。


    當地的女真人部落之間,原本就因為到底是接受完顏部的招徠、還是投靠高麗人的拉攏而爭執不下。這次卻因為到達的大遼軍隊人數不多,略有輕視,所以矛盾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更有所抬頭,沒兩三天之後,便就因為小事開始相互摩擦,進而大打出手。


    徐三得到消息,立即下令三百坦克營正兵披掛出營。


    一時間,原本行軍中看似普通尋常的騎兵散騎,便成了殺氣騰騰的鋼鐵猛獸。由於作戰目標的特別,秦剛此戰采取了全新的戰術:


    三百鐵甲重騎分成十支縱隊,三十人一列,直接在雪原上快速馳騁,將正在衝突械鬥之中的女真人部落兵迅速切割、驅趕成不同的小塊。震人心肺的鐵蹄落地,咵咵陣響的鐵甲相碰,坦克兵並不會主動向此時的女真部族兵的任何一方出手,而一旦遭遇攻擊,他們渾身上下的鐵甲也根本就不懼怕此時雪原上衝突雙方的原始棍棒的有限攻擊。


    縱使遇上了極為勇悍的女真戰士,他們也會被訓練有素的坦克後進行分割圍攻、逐一擊倒。


    很快,衝突雙方都被眼前看到的情形驚呆了,他們各自的首領,也被領隊的豬奴兒力擒抓到徐三麵前,跪地請求天兵的寬恕。


    此戰的結果,也被原本躲在背後進行策劃鼓動的高麗邊軍看了個仔細。而向來便有“恐遼症”的高麗邊軍一邊緊急叫停了向邊境增兵的行為,一邊快速向王城匯報“遼軍東巡”的最新消息。


    七天後,曷懶甸十二姓女真酋長盡數來到東巡軍營地,在大遼重甲鐵騎的威懾力之下,再次表達了臣服歸順之意,並包括之前曾經和高麗國使者暗通款曲的七個酋長。


    其實秦剛心裏清楚,恰恰是另外五家拒絕高麗人的酋長,因為更加偏向於投靠完顏部,才是曷懶甸地區最大的不穩定因素。所以,他也沒有責罰那七家,而隻是強調了與高麗國進行溝通聯係的權力隻在大遼,唯有東京道的官員才可以處理,這樣的錯誤在他正式宣布之後,絕不允許再犯。


    最後,秦剛命令這十二姓酋長各派一百人,隨其一路向南,直到高麗國如今實際所控製的“千裏長城”區域,進行行軍示威。


    兵精馬壯的大遼軍隊,原本就足以令高麗邊軍膽戰心驚,更不要說是如今秦剛所帶出來的鐵甲重騎,最近時距離高麗的石築長城城牆不足一箭之地,但隨著烏黑整齊的坦克軍鐵騎一路從東北向西南行進的過程中,長城這邊的高麗軍絲毫不敢有任何動作,幾乎一路禮送大遼軍隊的示威巡行。


    而這一切,更是給隨行的女真酋長以深深的震憾,即使是在暗自奇怪完顏部的使者為何還沒過來的那五個酋長,此時也隻能收起小心思,會在口頭上不斷重複對於大遼的忠心,以及在之後一定會服從東京道發來的所有指令。


    對於高麗而言,之所以會動起窺探曷懶甸的野心,究其根本還是大遼之前在這一帶的長期不作為。而剛剛崛起的完顏部女真,並沒有被他們放在眼中,這才會有出兵的衝動與曆史上最終的慘敗。


    但是現在,完顏部的勢力突然莫名其妙地退迴去了,而更意外的卻是大遼東京道的精兵在邊境地區的肌肉展示,即使是如高麗國相尹瓘這樣的強烈主戰派,也開始轉變觀點,開始支持太子王俁所提出的“從長計議”的觀點!


    曷懶甸危機,暫時得以解決,秦剛便在寒冷的十一月剛開始之際,帶著十二姓酋長派出的代表以及他們堅持進貢的大批禮物、還有陳武刻意以渤海國名義贈送的新年賀禮,順利迴師遼陽。


    就在即將接近遼陽城的時候,北邊的消息正式傳來:生女真部落聯盟長、節度使完顏盈歌去世,其侄完顏烏雅束被推舉為新的部落聯盟長,並向遼遞交文書,要求承襲節度使等朝廷之職。


    實際上,完顏阿骨打與吳乞買在半信半疑中一路快速返迴會寧城後,震驚地發現,大汗盈歌已經病入膏肓,很快在三天之後正式去世。而他們倆的及時趕迴,使得完顏劾裏缽一脈的實力與影響完全占據優勢,因此,汗位的繼承則毫無意外地落在其長兄完顏烏雅束的頭上。


    當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完顏阿骨打與吳乞買這一對兄弟則對於在開州城外與秦剛的那一次對談而深感神奇,更是心存懼意。


    “會不會隻是一種巧合?萬一被他事先打探到了當時完顏盈歌生病的消息,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完顏吳乞買想得會更多一些,“但是不管怎麽樣,黑龍閣與他的合作,總是有一定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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