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的此次進京,更確切地說是“非官方迴京”,也就是做到不公開宣揚、不高調行動即可,遠非前麵兩次離開高郵那般地保密,因此也無須喬裝改扮,隻須便服低調即可,尤其是跟著宣旨的宦官迴程,沿途還是可以歇息官驛,享受較高級別的接待。


    馬車進京前,秦剛依例在城門以外向皇帝再次上書一封,言稱自己孝服在身,雖領命迴京,但不敢穿此入宮。然後這封上書也不必真的遞到皇帝手裏,直接就由傳旨的宦官現場按照流程向他禦賜吉服,憑皇命易裝,再正式入宮。


    秦剛所不知道的,此時滯留在京城城外的,居然還有他的兩個老熟人:蔡京與胡衍。


    蔡京是明著以三年一次述職的理由迴京,當然,他在進入京城之前,還需再次遞信詢問,在得到了吏部的許可之後,才能正式入京。


    而胡衍卻是按照他在杭州與蔡童二人的精心謀劃,悄悄地混在蔡京的貼身隨從人員中。而此時在京城外與他已經開始接上頭的,正是今年年初從倭國九州銀礦期滿迴國的錢貴。


    對於和蔡童二人的合作,胡衍一直是有著自己的整體打算。


    從根本而言,他的確是將秦剛的警告聽進去了,並沒有完全相信這兩個人。所以關於秦剛的真實情況,他並沒有透露多少,隻是說秦剛在西北、在滄州以及在最後的東南海事院中留有不少的親信與勢力殘留,而這些大致與蔡京與童貫所掌握的情況相符。胡衍也強調,這些地方勢力中,由於自己長期幫著秦剛運作,實際還是有他可以直接控製的一小部分,比如說錢貴,就以要迴家照顧父母為由,擔任了四海商行京城分行的主事,明著是在秦湛手下做事,實則是聽他胡衍的暗裏指揮。


    當然還有一點,胡衍也沒有向此次同行的蔡京透底,秦剛在京城經營有一張頗大的情報網,表麵上看是在為四海商行的生意經營而服務,實則什麽樣的情報都在收集。而由於早期曾在他手上管理過,其實還是有少數幾個人視他為救命恩主而始終表示效忠的。這次,他讓錢貴在京城期間,已經暗暗地將這些人收攏在了一起。


    更核心的,關於流求島、九州島以及渤海國那邊的情況,他還是視為自己的底牌一直沒有向蔡童二人攤開過。


    合作,是需要擁有足夠的自我實力,這胡衍曆經這麽多年奮鬥而感悟出來的真理,同時也是他敢於作出甩開大哥開始自我放飛決定的底氣。


    的確,在錢貴來過之後,他所掌握的京城內秦剛勢力最新狀態的詳細情報,還是極令蔡京刮目相看的,他不無感慨地講:“宗室內有端王、朝堂內有我的人,朝堂外有胡賢弟,此次大事,何愁不成啊!”


    “我們可說好!最終起事前,一定要再給我大哥一次選擇的機會!”胡衍非常鄭重其事地向蔡京強調。


    蔡京自然滿口承諾:“胡賢弟說這話就見外了,秦徐之是你大哥,也是蔡某的兄弟,他若襄助端王,當尊其為首功之臣,蔡某甘居其後。此話若違,天誅地滅!”


    像蔡京這樣的人,對於賭咒發誓之事的破解也極簡單:我隻“尊其為首功”,最後認不認的事,到時候再說,便不算自己違誓。


    自以為是的胡衍聽了後卻大為感動,同時他也感覺:為了這個大哥,他實在已是用心良苦,目前所做的一切,雖然都是瞞著他而為,可一旦時機成熟,便就是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並按蔡京現在所言,把擁立新君的首功直接送給了他。而如果那個時候,秦剛還是不肯接受的話,那他這個做兄弟的也算是仁至義盡、無愧於心了!


    想到這裏,他麵朝京城方向,頓覺心中一股豪氣而起,在他現在看來,無論是大哥秦剛是否接受,他距離自己的夢想,就像是現在他距離這京城的距離一般,近在眼前了!


    秦剛更換了吉服之後,由那個宣旨宦官帶著徑直直奔皇城,見了前來迎接的入內內侍省的宦官便交了旨,此時再由對方帶著他,直接去了趙煦所住的寢宮福寧殿。


    進了殿室,雖然是在白天,但是殿內兩側一株株插滿蠟燭的燈柱卻盡數點亮著,將四周照得透亮——自天子這次發病之後,更加在意室內的明暗程度,不論日夜,總是喜歡這種亮堂堂的感覺。


    走到了這裏,一路上盤在秦剛心頭的擔憂情緒終於能夠安定了許多。


    雖然天子生病,而且病情不輕,但是自己畢竟已經來到了這裏,那就具備了能夠直接影響接下來的總體局麵發展的機會,一切則不會顯得太過於糟糕。


    秦剛明白,在封建帝王製度沒到完全被世人拋棄之前,皇帝必須還要有,趙煦之後的這個皇帝無論是誰,可千萬不能是端王趙佶。


    所幸,雖然強烈忌諱自已健康問題暴露出來的趙煦,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還是記起了他,一紙密旨將他召到了這裏,秦剛就有可能會將所有脫離軌道的情況拉迴到正常範圍。


    “皇帝有旨,宣秦爵爺至內殿麵議。”出來的是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從政。


    但這聲宣告,卻是令秦剛再鬆一口氣:是麵議,則說明皇帝還是清醒的,是可以見麵說話的。秦剛深唿吸了一口氣,便跟著進了內殿,最正中的地方便是一張寬大的床帷,如今前麵的垂簾都被拉起,天子趙煦正躺坐在床頭,露出了他那張蒼白且幾無血色之臉。


    也是因為見了麵,秦剛倒也憶起了這些年來的相識相知之情,不禁心頭一酸,快步上前叩拜:“臣秦剛未出孝期,本不敢驚擾陛下!今日蒙恩賜服,得見天顏。然見陛下清減消瘦如此,微臣心中……心中、著實有些難受。”


    秦剛這兩名話說得極不合宮廷禮數,同時也不是趙煦日常所喜愛聽到的,一下子便令老宦官梁從政甚是緊張。


    但是,秦剛說話時的表情與情緒卻是發自內心、極其真摯,反倒是令趙煦聽在耳中時,心中一片暖意。


    說句實話,趙煦十歲登基,便一直被祖母高太後當成傀儡;一直隱忍至親政。之後便是鬥舊黨、壓宗室、平西北、安北邦,一路兢兢業業而來,諸臣之中,要麽是與其相互扶持的章惇一黨,要麽是曲意奉承、企圖投機的奸猾之臣,卻是從來沒有一人像秦剛這樣,能夠給他一種至親至誠又至暖的溫情感受,尤其是剛才這兩句,發自內心的關心詢問,甚至讓他都沒感覺到自己一直十分忌諱的健康問題冒犯,一下子便是在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微笑:“秦卿,快快免禮。朕也是對你多有想念。今日見麵,非廷對、也非議事,就是你我二人之間的朋友相見,找你來說說閑話而已。來,給秦卿賜座。”


    梁從政驚訝之下,更是手腳麻利地親自給秦剛搬來一隻坐榻,置於皇帝的床前。


    秦剛謝過之後,便坐在了那裏,這個位置,也的確讓他們倆之間的狀態更像是一種親密的交談狀況。


    也正是趙煦平時不願意與太醫以外的人談論自己的健康與病情話題,所以他便極其缺少這方麵的交流。正好又加上秦剛原本就在醫術方麵神奇的名聲,趙煦便就主動與秦剛談及了自己的病情,甚至還提到了蘇軾上書提出的冊立太子之事,吐露出了自己極度討厭別人催促自己安排這些事情的態度。


    “難道,他們就如此篤定,朕無法守護並看到我家茂兒長大嗎?”


    看著趙煦看往自己的熱切眼光時,秦剛感受到深深的挑戰壓力:


    趙煦幾乎不肯接受自己健康惡化以及壽命不長的心理態度,在這句問話中顯露無疑。如果秦剛堅持從事實出發,肯定這一結果,無人可以預料趙煦接下來的反應,但是雙方信任關係由此轉弱的結果卻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如果要秦剛違背事實騙說皇帝身體無恙,定然會在此時獲得趙煦的最大信任與歡心,但是卻對大局無益,更是對朝政穩定有害——自知無性命之憂的皇帝自然不會急於冊立太子啊!


    對此,秦剛在入京的路上,就已經想到了一個更加穩妥並容易被皇帝接受的方法。


    “陛下既然是找臣來說說閑話,臣正好有一點家事可以拿來聊聊。”秦剛的迴答雖然不是正麵迴答,但顯然還是引起了趙煦的注意。


    “臣所在的秦家莊,有一戶人家家主叫秦老實,生有三個兒子,兄弟之間的關係以及對秦老實的照顧都非常恭敬。因為他不像其它人家,早早就指定了哪個兒子做繼任的家主。所以這種情況之下,三個兒子覺得自己都有機會,侍候父親也就都特別地用心,都試圖表現得出比其他人更出色,從而使得他家裏顯得比別的人家更加齊心、更加努力。”


    “這個秦老實,倒也是有幾分心思!”趙煦笑著點評道,心裏卻清楚,秦剛這是在暗示自己,因為他現在的處境就仿佛是這位秦老實。


    “但是族裏也有人提醒秦老實,都說人有旦夕禍福,世事難料。雖然秦老實家現在的情況非常不錯,但是萬一秦老實撒手去世,家主之位沒有指定好,這三個兒子之間,必然要起爭搶鬥爭的亂象,那可就是要出大問題啦!可是,秦老實卻對族人一笑,說:無妨也,老漢我自有妙計安排!”


    “哦?這老實漢有何妙計?”趙煦十分理解那秦老實的想法,同時也有其族人相同的擔心,所以十分關心他的做法。


    “秦老實其實在一年多前,就把三個兒子叫來,再請了族長與族老作證,對於自己死後指定的家主以及財產分割方案先行寫好,但是並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內容。而是直接放入了一隻鐵匣子裏,上麵有四把鎖,三個兒子與族長各拿一把鑰匙。鐵匣子交祠堂保管,約好在自己去世後,大家一齊打開這匣子,按上麵寫的內容來行事即可!”


    “嗯,這個秦老實不是老實,而且是老於世故。”趙煦聽完後,讚許的同時,也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


    秦剛所講的這個故事自然是編的,不過原型卻是出自於後世的清朝皇帝雍正,他在自己經曆過“九子奪嫡”的慘烈過程中,創立了“生前秘密立儲”的製度來安排皇位傳承,確實保障了他之後的多任皇位的穩定傳遞。


    這一製度中最核心的好處,就是不會因為繼位人的提前確定,影響到在位者的權威——畢竟在他去世之前,一切都是保密的。


    對於這一點,秦剛不會明著說出來。但是,趙煦細細思量了一會,立即就體會到了。


    “秦老實在此之後,還對三個兒子講:你們也別以為我現在指定的那個人就一定是未來的家主,如果他不是一如既往地對大家好,不為我們秦家利益著想,我就會再請來族長,重新寫一份新的遺囑,更換掉匣子裏的那一份!”秦剛繼續補充說道。


    遺囑在遺產分配中占據最高決定權的規定並非是現代《遺產法》的首創,早在唐代《喪葬令》中就明確規定“若亡人在日,有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常規分配法”。表明遺囑繼承的效力明顯優先於法定繼承。


    而《宋刑統》基本沿用了唐代令條,甚至還有《遺囑法》,規定“所以財產無多少之限,皆聽其與也”,明確了遺囑對於遺產繼承方式的全麵保障力。


    皇帝貴為天下之尊,但同時也算是萬民表率,所以皇帝家的事情,理應也要依照《宋刑統》而行。那麽趙煦以此為準,來確定自己的皇位繼承人,也是有著最強大的法理支撐的。


    更何況,秦剛最後按照現代《繼承法》中關於“多份遺囑中以時間後立為準”的介紹,也是打消了趙煦對於這種方法的最後擔憂。


    趙煦果然對此頗為心動,但是他卻提到:“以遺詔確立皇位繼任者,本朝也確有過先例,當年真宗皇帝還有英宗皇帝都是這般,但是他們也都是到了確實感到不久於世之前才如此啊!”


    “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嗎?”秦剛在心底腹誹道,但他卻不敢真這麽說,於是還是耐心地引導到他早就準備好的點上:


    “陛下就沒有注意到,這兩位皇帝的遺詔恰恰就是因為立得十分地倉促,真宗皇帝立遺詔時,已經不能親自書寫,隻能向宰執們口述,正因為如此,諸位大臣最終還曾就‘皇太後權聽斷軍國大事’中的‘權’是否要去掉,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爭執!而英宗皇帝雖然能夠自己手書遺詔,但卻因為身體疲弱不堪,隻能寫下‘立大王為皇太子’這堪堪的七個字,可光這七個字卻無法極其明確,恐被奸人鑽了空子,幸好當時的韓琦相公發現並堅持要求英宗皇帝加以注明,好不容易補上了‘潁王頊’之後才罷手。其實遺詔一事,關乎軍國重事,早晚確立並無分別,如果凡事都能做在前頭,既可從容思量,又可隨時發現問題予以糾正,何必一定要拖至倉促得不得已之時呢?”


    是啊!經秦剛這一細細分析,趙煦立刻便覺得說得極有道理。


    “善!秦卿果是朕之知己,亦是國之棟梁也!”趙煦內心幾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但卻還在言語上請教秦剛,“依秦卿之見,朕若確立茂兒……”


    “臣不敢妄議國事!”秦剛趕緊打斷趙煦,並道,“假若陛下就是那秦老實,卻想將家主之位傳於幼子,當然是以遺囑的方式最妥,未曾公布,便不擔心幼子受擾!也不擔心長子早生異心也!”


    “然!確實如此!”趙煦立刻明白其意並連連點頭,終於真正地下了決心,拉動了床頭的繩頭,老宦官梁從政輕輕地走了進來。


    “殿中人盡數清退,備紙筆,待用璽!”


    偌大的福寧殿隻留下了他們三人,趙煦養足了氣力,便在床頭的桌案之上,運筆寫下了一則密詔。寫完之後,卻直接叫梁從政當場宣讀給秦剛:


    “朕受天命,嗣守丕基。然體疾疢,恐有大漸。子越王茂,因在衝年,未立太子。若遭大事,當柩前登極,登皇帝位!秦剛徐之,勳重心忠,又為茂師。當持本詔,保翊衝主,佐理政務。”


    梁從政念罷,秦剛卻是大驚:


    此詔極為簡潔,前半部是明確趙煦身後繼位者當為越王趙茂,這本就是秦剛今天想要勸諫的目的,但後半部卻是明確他為輔政大臣,當是意外之事,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是謝恩還是婉拒。


    “茂兒年幼,徐之丁憂,此皆為非常之因,故此密詔非尋常詔書,望卿接之!”趙煦卻是一臉真誠地望著,秦剛心頭一熱,伏地謝恩:“陛下肝膽相照,微臣萬死不辭!”


    趙煦大喜,便讓梁從政幫他取出皇帝玉璽,加蓋在了密詔的日期上後,鄭重其事地交到秦剛手上後道:“此等大事,也隻有交予卿手,方可讓朕放心!”


    秦剛接過後更是表示:“臣深諳密詔本意,誓將依旨行事,決無二心。”


    趙煦又問:“秦卿如今未有官職在身,這周身安全之事可有保證?”


    秦剛非常實在地迴答:“臣有幾名家丁,為西軍退役士兵,皆是上過戰場的百戰餘生之士,有其護衛安全,當勝過尋常數十禁軍之勇。”


    “哦,那就好。不過自今日起,卿身負重責,當有備無患。”趙煦說著,便將一隻手伸向床外掛著的他的外衣,梁從政非常地警覺,立即上前將此衣遞了過去,趙煦拿著衣服,卻是將衣服上掛著的一枚金色腰牌解下。


    “這枚金牌,如朕親臨,你隨身帶之,關鍵時候,可通行皇城外圍及京城各處關卡,禁軍之中,可隨意調動百人以下兵力。”


    秦剛聽了卻是被這話嚇了一跳,心道這麽厲害的一件東西,這可得接好了,入手才知,這枚金牌並非單塊鑄造的那種俗物,而是用了至少有鎏金、掐絲、累絲及鏨花等精巧工藝後,才在手心大的牌麵上形成了精美飾紋及“如朕親臨”四個文字的金牌。入得手後,便知要是想偽造或仿造它的難度是幾乎不可能了。


    做完了這些,趙煦便覺非常疲倦,便揮手讓秦剛問安請退了。


    梁從政彎著腰,將秦剛一直送到了殿外,並鄭重其事地向其行了大禮後卻沒有講任何話。秦剛卻是明白這名老宦官的內心想法,同樣迴了一禮。


    在這個時代,同樣是宦官,有人視之為自己通向個人成功的一條特別路徑,有人卻視為在神聖皇權之下完成死忠曆程的人生全部。秦剛並不知道真實曆史上這位大內都都知梁從政的最終去向。但正因為這樣的不知名,讓他覺得足以擔得起自己的這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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