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迴到明州的同時,朝中對於胡宗哲的案子很快就出了結果。


    由於沒有了章惇的護短,外加上蔡京刻意地踩上一腳,僅僅隻是其女婿陳舉提供出來的證據,就足以查實其各種的貪腐違法行徑。


    趙煦久居宮中,哪裏見得了此等惡劣行徑,立即批複了將其革去官身,抄沒所有財產,發還原籍為民的判決。


    沒有了錢、更沒有了權,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惡賊便如抽去了骨頭一般的落水狗那樣,徹底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更不要說他的兒子胡濤更是因為新增的罪名而改判為了流放沙門島的流放極刑——雖是流放,但幾乎等同於死刑。


    隻是這些,現在卻都不被人所關心了。


    幾乎於同時,蔡京作為新任的知杭州,兼兩浙路轉運使,南下履任。


    蔡京一到杭州,便就立即給同樣迴到明州沒多久的秦剛去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信中的大致意思是:


    之前在京城之所以沒有聯係,那是朝中局勢微妙且多變,不便溝通。如今他蔡京也算是出京到了地方,杭州與明州又是如此之近,大家一定要經常往來、走動走動。


    他原本在朝中就是對於拓海政策的積極支持者,這次到了杭州,一定會繼續推進地方政策與海貿經營之間的緊密聯係。


    蔡京還在信中提到,蘇相昔日曾兩次為官杭州,作出了疏浚西湖、賑災救民等諸多善舉,流下許多佳話,他來杭州,一來仰慕蘇相風采,決心悉心膜拜,效仿學習,便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二是感覺得益於前麵的諸多益事,要在當地多尋些文人雅士,共同發展這座城市的文化與風流。


    其實,這便就是蔡京的精明之處,他的這封信,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的政治傾向,卻又在每一個字上透出與秦剛的親近之感。


    而且不止於此,蔡京也展現了自從他入京之後,苦心經營的關係網的巨大力量。


    之前因母親去世而迴家丁憂的晁補之,正好服除,原先的安排是要派去江南東路的信州鹽酒稅。而其老師蘇軾複相,吏部的人正猶豫著如何改派地方呢,蔡京稍稍使了一點勁,便就將晁補之的服除差遣,改成了任杭州通判,來到杭州與他一起搭班子。


    秦剛之前便就與章惇約定過,雖然不會謀求蘇軾的這些門下弟子迴京任職,以重建甚至擴大蜀黨的實際群體。但是,他也是需要想辦法,幫助這些師伯師叔們在完成平反後,都能夠有著更好的安排。


    而蔡京的這份舉動,的確是令其不得不對此承情。


    就在秦剛的桌案上,有著秦湛從京城情報網裏專門搜集而來的蔡京的勢力網分析報告——這是秦剛離京前安排下去的,而且不做不知道,一做嚇一跳。蔡京這廝,還真是在這方麵的獨有天賦。


    首先是他的眼光極準,一開始都隻是拉攏一些京城的中下層官吏,這些人都並不出名,也少有大臣關注,但是卻又都是各個領域裏的富有潛力之人。


    其次是他的這一思路非常獨特,這些人的確是因為不太有前途,所以才會選擇抱團或者依附於他。但是他們又多在各部院裏處理中下層的具體事務,免不了就會在各個關鍵時期相互通氣、巧作配合。而拉攏並協調他們的蔡京,更是這方麵的高手,一來二去,這張關係網裏的大部分人,都隨著慢慢的升遷,進入了各個地方的中心關鍵之處。


    再者就是他的社交手段,如同他對秦剛的這種刻意友好,其待人真誠、和善的名氣,要遠遠地強於地位可能比他更高一點的弟弟蔡卞。


    “這蔡元長的手段,的確是不凡啊!”秦剛敲了敲桌案,“眼下他來知杭州,倒的確是比之前的胡宗哲卡在那裏好了許多。隻是衍哥、建哥你們與他打交道,還是要多留些心眼,多多提防此人啊!”


    這也是秦剛與談建、胡衍難得地相聚的時間。


    自高郵出來,他們三兄弟卻是極難共同聚首:先是胡衍留京城,然後又是談建留兩浙。這次海事院組建時,胡衍是跟著來到了明州,談建卻是奔波於流求、九州還有滄州這一帶安排各項商貿以及銀行之事,直到這次秦剛從京城迴來,才再迴到了明州。


    就在前年,談建就說服了自己的父母,把他們接去了流求,在那裏買田置地,過上了富家翁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還正式迎娶了樓員外的女兒,算是穩穩當當地成了家。


    當時秦剛還提醒過他,這不比胡衍娶澀川氏是妾室。談建這次娶樓氏可是正妻,秦剛不需要他為了生意過多影響個人。


    倒是談建到了此時才扭扭捏捏地講,由於生意上的往來,他與樓員外交往甚多,去其府上的次數也多。這樓氏小娘子雖未出閣,但卻在家裏一直幫著父親管理賬目,時不時也會與他有著生意上的接觸。這時間一久,兩相傾慕,方才有了此事。


    “我家大郎已經快要落地走路了,又聽得衍哥家的也有了身孕。就是不知道大哥的喜事什麽時候可以辦啊?”談建用手摸了摸他已經蓄成的胡須笑問道——自從成婚後,他便按當時習慣蓄起了胡須,這樣也更加符合他此時的巨賈豪商的身份。


    “唉!我那嶽父能應允了我這親事就算不易,結婚的時間總得依著他說吧!我算算,清娘的生日是在三月,那麽差不多明年下半年,總該可以去迎娶迴來了吧!”秦剛並不理會談建的炫耀,卻是在自己的掰算中感受著自己的幸福感。


    “李提刑也是矯情得很!”胡衍知道秦剛不便去抨擊自己的嶽父,便代其發出了這番的抱怨。此時,李格非從禮部員外郎位上又授了一個實職,提點京東刑獄。“大哥給他做女婿,那是他麵上有光,怎麽還搞個不情不願的樣子。”


    秦剛隻是擺了擺手,作了個阻止的樣子,其實他的內心也多少有點這樣的想法,經由胡衍的口中說出來,多少的確是讓他舒服了不少。


    當然了,讓李清照到了十八歲再出嫁,也是他自己認可的,這樣的日子,他已經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著無數的美好遐想與期待。


    “對了,建哥你就不想在大哥這裏謀個官職?”胡衍又把話題轉到了談建身上。


    “我可不是做官的料。”談建很幹脆地講,“再說了,大哥現在的生意這麽大,總得要有人幫他來管著生意這攤事,我自己又是喜歡和這些人打交道,我那渾家也說我是天生的商人。官場那頭,還有衍哥與駟哥你們幫襯著,不多我一個!”


    三人閑聊著,突然傳報:李綱求見。


    “老師!”李綱進來後,一臉地嚴肅,“義烏那裏來了消息,宗汝霖的母親劉氏因病去世,汝霖兄依律迴鄉丁憂了。”


    大家都愣住了!


    尤其是胡衍更是清楚,上迴李綱去龍遊,已經成功地說服宗澤前來海事院。隻是逢上兩浙路主官換了蔡京,調任的手續還須等到他到任後簽署後才能成行。


    而這蔡都漕剛一到任,前任主官又是突然被免的,少不了千頭萬緒的事都堆在一起,所以還沒能等到像龍遊縣令調任的這種小事。


    之前胡濤等人苦心積慮地企圖製造意外,想讓劉老太太去世以實現讓宗澤迴家丁憂的目的,最終卻讓自己都徹底翻了船。


    而現在,已經沒有奷人的刻意陷害,宗縣令卻依舊沒法擺脫丁憂的命運安排。


    其實秦剛卻有一點隱隱的後悔之意:“說來上迴在義烏探望劉老太太,就覺得她的氣色不佳,那時便應該多多關照,再請些好醫生的。”


    李綱卻是安慰秦剛:“叫龍製知曉,上迴岑知縣的確是按龍製安排,派了縣裏最好的醫生去給劉老太太診斷。隻是鄉裏風俗,不見明症,都不以為病。醫生給開了滋補養氣的藥,這老太太又因為擔心花錢太多,隻吃了幾副便停了藥,之後突發病症,卻也來不及救治了。”


    父母去世,官員必須迴鄉丁憂,在宋時已為成律。而且如果有官員為了貪戀官位,匿喪不報,一旦被發現或被舉報,輕則免官,重則還會勒令自盡。


    秦剛一開始還曾想過後世所知的“奪情”,也就是上司以其職責重要、不可缺少為理由,從而下令免除官員的丁憂。


    在問了李綱之後才知,雖然的確也有“奪情”之說,但是極少有人應用。一是此時的整體認知都還是“孝”字當頭,極少有重要性能壓得過“孝”的重要官位職務;二便就是宗澤的官位低下,從未有過這些低級官員“奪情”的先例;三是宗澤自己更是一個極重孝道之人,即使秦剛想奪情,估計其本人也也不太可能接受。


    “天意如此吧!”秦剛歎息一聲,又道,“我現在也知道這宗汝霖的脾氣,義烏那裏我就不方便去了,還是由伯紀你代我撰副挽聯、再備份唁禮去一趟吧。去時轉告汝霖,讓他安心丁憂,待得服除再說。”


    李綱自是領命而出。


    秦剛想起了最初所議之事,想了想後再對留下的兩人說道:“這個蔡京,非同常人。你們二人,一個在杭州的市舶務中免不了要與他接觸,一個是在兩浙整個商貿事務中繞不開他。現在的表麵上,他在與我交好,但實際做事,必須要留有三分餘地,再提起十二分的注意,千萬莫被他給圈了進去!”


    胡衍與談建自是言稱曉得了!


    話是這麽說,可是蔡京就任之後,其刻意表現出來的對秦剛示好的態度,卻著實讓胡衍暗自腹誹:“大哥是不是小心過頭了麽?如今蘇相公在朝,海事院又屢在聖心,這蔡京又是一個京城裏待不不去的外放官,對於我們還是不奉迎討好為主嗎?哪裏須得小心他呢!”


    杭州的市舶務,之前受限於胡宗哲的刻意為難,一直沒能開得出來,現在蔡京到了之後,大筆一揮,一切放行。


    此時的海船可以直接開進杭州城外的港口,再與錢塘江的河運以及江南運河相通。所以,即使是明州的海貿再怎麽發展,也取代不了杭州這裏應有的地位。更何況,此時杭州經濟繁盛,紡織、印刷、釀酒、造紙等百業發達,同時也是兩浙人口最多的州城,還是有大量的海商傾向於直接將貨物運到杭州進行交易。


    所以,杭州市舶務開設之初,胡衍必須得經常親自過去,以確定一些重要的工作安排與事務決定。


    蔡京的消息非常地靈通,像胡衍這個從高郵之初就隨著秦剛入京,之後又到西北,再迴到兩浙的生死兄弟,早就落入到了他的重點關注之中。


    而且,在老謀深算的蔡都漕的眼睛裏,胡衍無疑更是重中之重。


    杭州市舶務的辦事衙門選在了城南龍山門內,這裏不僅僅地價會便宜許多,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龍山門外便就是錢塘江,那裏擴建出來的碼頭如今停滿了過來抽解的商船,更是看得出杭州市舶務開設之後的必要性。


    從市舶務這裏就能看到不遠處的六和塔,忙完事務的胡衍聽得杭州這裏的官吏講:這六和塔是先前的吳越王錢弘俶為鎮壓洶湧的錢塘潮水所建,取自天地四方並稱“六合”之名,在塔下還建有六和寺,寺中的香火很是靈驗。


    澀川香是四個月前懷的身孕,這也是胡衍的第一次要做父親,不用說,他自然是希望頭胎便能為自己生一個兒子。所以,在聽到說六和寺的香火很靈驗時,他不由地心念一動,便讓那官吏帶自己去瞧上一瞧。


    寺和塔都修建在錢塘江邊的山坡上,沿著台階上山,遠望高塔有拔地參天之勢,待得走近進了寺廟山門,隻覺此時所見的六和塔莊嚴而又雄偉,令人心生敬畏之心。


    寺裏的僧人知道來的人是官員,不敢怠慢,引著幾人進了主殿敬香禮佛,再許了願,胡衍自然是施舍了大筆的銀錢,讓僧人激動不已。


    “胡提舉,這六和寺的素齋向來有名,下官來之前就已經著人進行了安排,眼下也是到了用膳的時間,便請賞臉去品嚐品嚐。”便是那個建議胡衍過來的官吏,原本在兩浙轉運使司裏做事,因為原先就負責與市舶相關的業務而一並轉來任職。


    胡衍瞥了瞥他,於是便明白了今天這事是事先有安排的。不過,自從他從滄州開始,身邊就不缺這樣的用心者,他也都習慣了。


    待進了寺廟裏專門精心安排的用餐廂房,剛剛坐下,還未等到上菜之時,突然就聽得外麵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嗓音:“六和素齋,每日一桌。我今日雖然來得晚了,卻聽說是被胡提舉給訂了去,不知道我這裏想湊過來,會不會不方便呢?”


    胡衍聽得聲音有點熟悉,抬頭一看,隻見一個中年士者,雖然隻是身著青衣小帽,但卻掩蓋不住一股不凡的氣度,此時手搖一柄描金小扇,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


    此人,不是蔡京是誰!


    胡衍連忙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我也隻是衙所就在附近,近水樓台先得月罷了,卻是無心搶了蔡都漕的席麵,蔡都漕要是願意並席,著實是下官的榮興,請坐請坐!”


    “哎!我與徐之便就是忘年之交,一直是以兄弟相稱。胡提舉又是徐之的兄弟,那我也就仗著年齒稍長,叫你一聲滄海賢弟了,你也直接叫我表字元長為好,切莫生分了!”蔡京卻是笑眯眯地一把拉起胡衍的手,那副親熱的舉動,竟然也是讓胡衍的心頭一陣陣地感動。


    “元長兄有命,小弟莫敢不從。我來此嚐這素齋也是偶然,正愁沒有好友相聚。元長兄是不是還有朋友?一並請來入席吧!”


    “滄海賢弟也是個爽快之人。”蔡京拍了拍手,就站在廂房的門口,側過身子招了招手對那邊說:“也算是你們的運氣實在是好,今天不僅能混上了這頓素齋,還能見得了胡提舉!”


    門口很快便出現了一老一少兩人,老的年紀約摸五十多歲,少的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穿的衣服都是光鮮富貴的模樣,但就是有一股讓人說不出的土氣及不協調之感。


    還沒等到胡衍細細體會,蔡京帶著那兩人已經踱到了桌前,胡衍連忙要讓蔡京上座。


    可蔡京卻是不由分說地將胡衍按在了上座,自己就在他的旁邊坐下,再招唿那兩人坐在下首,笑道:“這頓素齋宴,可是我們來蹭了滄海賢弟的,所以得要這麽坐才妥當。”


    胡衍想了想,也就沒再堅持。


    “不過,正是因為有了滄海賢弟的麵子才有這頓素齋。”蔡京卻是用合起來的扇柄指了指那兩個人,“所以這桌子席,那卻是要你們倆個去把賬給付了的啊!”


    “那是那是。”那兩人頭如搗蒜一般地應承著。


    胡衍這時卻發現,早先帶他過來的那個市舶務小吏已經不聲不響地退下去了,在這廂房裏麵,也就剩下了他與蔡京那邊的三人,於是心裏頓時清楚:這哪裏是什麽偶遇?不就是這蔡京刻意安排的嘛!


    不過這番操作倒也安排得細致無比,不去細想還未必感覺得出來,所以,他也不會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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