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將秦剛外派到河北,章惇很有自己的期待與規劃。


    之前讓秦剛去西北,除了是章楶的強烈要求外,對於章惇來說,除了可以幫自己的堂兄取得新黨在西北軍事上更強的把控權外,又可以有效地製約呂惠卿可能獲得的戰功,防範其借此迴到朝堂。


    而在之後的實踐中,這一目標的確是超額完成了。


    隻是,接下來卻是因為自己堂兄章楶的不斷偏向,讓章惇看出:如果放任秦剛繼續留在西北的話,就有可能會製造出一個比呂惠卿更大的風險,於是就想著將其調迴京城來消除這一隱患。


    可是在其迴京之際,他原本想通過對於蜀黨再一輪貶謫操作時的試探,逼迫秦剛低頭與讓步,卻不曾想當時朝堂之上,怪像頻出,竟能白白給自己樹出了一支新生對抗力量的萌芽,這讓章惇感覺到非常地不安。


    所以,盡管未能第一時間反對他的這個提舉天下學政使的任命,但從長遠來看,必然是不會讓秦剛在這個位置上坐得太久的。


    而此時遼國在河北邊境線上的異動,正好給了章惇以機會,可以用此完美的理由、恰到好處的時機,如願以償地將秦剛從京城調出,並推到了宋遼邊境線上進行相應的折騰。


    自從秦剛去了滄州,禦史院中便就有不少的有心人又開始在動腦筋盯著他了。


    隻可惜,凡投機奉迎者,多為膽小之鼠輩,別說去邊境軍寨裏進行實地考察,在當前遼軍異動、邊境地區風聲鶴唳之下,就連到滄州城裏去打聽點事情,都會畏臨絕境一般。所以,他們所能得到的一些資料情況,往往都是道聽途說、傳了不知道已經有了幾手的舊資料。


    也就是大宋朝廷可以允許禦史們“風聞奏事”,這些七八手的資料也才能有點價值。


    第一個機會是張徠案,秦剛與他的私人恩怨並不難查出,所以立即有人就開始嚐試找找問題。不過秦剛從一開始就大大方方地把所有元素都擺在了台麵上,而整個案件的以及審理,都是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事實清楚、原因明晰、證據確鑿,流程規範。


    再說了,最終的量刑與處置,都是經過了河北路提點刑獄司而確定的結果,這事如果要去翻賬,隻是純粹地膈應人,沒有任何實際的效果。


    少數別有用心的禦史,在打聽到了張徠是郭知章的侄婿後,還想去做點煽風點火的慫恿之事,結果卻遭到了正直的郭侍郎的斷然迴絕。


    再一個機會,便是秦剛隨後在整頓滄州禁軍的事情。為了能夠給新建的新滄軍騰出足夠的兵額,執行著“拉一批、壓一批、打一批”的原則,非常注意地沒有全麵樹敵,麵對現狀進行了盡可能的包容與讓步。


    地方上有人報仇心切,直接就把秦剛讓顧大生去各地索要兵員空額分成一事進行了舉報,不過這樣的蠢行,就連河北路的地界都走不出去:因為軍隊的兵員空額一事,已經成為各地公開的潛規則。


    秦剛即使是真的為了自己的私利而開口索要了兵員空額,這也是當下幾乎所有的武將通行的做法,也與他當前的官職地位相對應,如果期待著以此攻擊他,那豈不是要把所有吃兵員空額的軍中將領盡數都牽扯進去?


    更不要說,真是去調查秦剛拿到手的兵員空額的話,就會發現,他居然將這些空額真的都招滿了士兵。


    大宋軍隊裏的空額頑症,實際源自於軍隊高層的貪婪無度,從軍餉克扣、到軍備挪用,再到資源壓榨,最後總盤子就那麽大,瓜分的人不斷增多,於是最終就會更加傾向於最直接、最粗暴的吃空兵額。


    秦剛的解決之道就是利用兵員空額,與原先的部隊作了隔離:先不幹涉過去的部隊,但該給我“分贓”的兵額還是要先擠出來;


    而對這點都不配合的人,不僅僅是在與秦剛作對,而且是在跟整個大宋的官僚軍事體係作對,就類似於駐無棣縣的周瑞等人,在被秦剛直接使個手段幹掉的過程中,是沒有人去幫他的。


    新的軍隊建設決不會一蹴而就的,本身就需要通過慢慢地訓練來逐漸改變。


    所以秦剛並不著急,而是用拿到手的兵員空額來先建立自己可控的新滄軍,而這裏的中層軍官則盡數來自於他自己的親信及流求老兵,忠誠度沒問題、廉潔度也沒問題、最終的戰鬥力才會沒有太大的問題。


    至於原來的那渣滓部隊,根本不必過多擔心。


    接下來,隻需要有幾場簡單的邊境衝突,就足以一次性釋放出足夠的兵額,直至這裏的完全換血。


    其實,一旦真的戰事起來,對於需要上前線的部隊兵額,都不需要額外再花錢或動什麽腦筋了,甚至都可以向這幫以要命為主的家夥反過來收一筆費用呢!西軍不就是這樣麽?


    這便是秦剛對於邊境禁軍改造的陽謀。


    這個世界上,凡是搞陰謀的,都怕被人看出破綻而被破解。可是陽謀,卻是不怕的,因為它坦坦蕩蕩地擺在你的麵前,就是吃準了你的利益點或彼此認可的規矩而指定的結果。


    所以,一幫子禦史拿著滄州兵額的事情研究來研究去,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終於,在河北一帶已經明確的旱災與幾乎不太可能避免的蝗災苗頭之下,有人認為自己終於抓住了秦剛的小辮子:


    就在河北各地官府都在全力搶種春播作物之時,滄州居然公然下文:說是奉知州之命,要求所有的百姓放棄今年的春耕。


    盡管大家的心裏都極其明白,在這指令背後的真實道理是,一旦蝗災起來,搶種多少的作物都將會是白幹。但是這個時候,這些人便隻會強調眼前所看到與聽到的東西,直接給秦剛扣一頂“放棄抗災自救”的大帽子,因為你看到了:他居然下令放棄春耕!


    再之後,由於滄州百姓對於養鴨滅蝗的不理解與不信任,滄州大規模孵鴨的消息,也幾經扭曲,傳到京城之後,成了秦剛荒唐為政的新罪證與新罪名。


    更重要的一點是,一方麵是河北地區春暖冰融,此時已經不再是遼人出兵南下的最佳時節;另一方麵的,遼國境內一樣需要騰出足夠的人力物力來應對旱情與蝗災的影響,就算是不看重農耕隻顧放牧的契丹人,牧場的草要是被蝗蟲啃光了,牛羊馬也得挨餓啊。所以原本已經壓近邊境的遼軍兵馬,在三月以後,開始逐漸往析津府以北迴縮調防了。


    對於朝堂裏的那幫官僚來說,遼人南下的威脅逐漸消失,那麽原先還顧忌著萬一邊境出現的戰事情況,還指望著秦剛可以先去頂一波的意義與價值就不太大了。這個時候,能夠把他彈劾下來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


    無休止地內部鬥爭,這才是這幫官僚們覺得自己在朝堂中真正存在的意義吧!


    隻可惜,今天的天子,但卻並非是隻能坐聽他們一麵之詞的少年官家。更不要說,在趙煦的手裏,還有著一支大宋皇帝最為倚重的消息來源:走馬承受。


    擔任各地走馬承受的宦官,則不同於那幫官僚走狗,由於皇帝是他們唯一的效忠對象,所以他們的膽子要大上許多。


    就拿在滄州的這位走馬來說,他不僅人就在滄州城內,親眼目睹了這兩三個月來城裏的各種變化與具體事情的發展情況,甚至他還敢隨同新滄軍的換防隊伍去過小南河寨走一趟。


    通過這名走馬的報告,趙煦的手上,掌握著比那些禦史道聽途說來要詳細得多、也更準確得多的信息。


    所以,在看到那一份份空口白牙、顛倒黑白的對秦剛的彈章,趙煦一時之間,竟然會有點想發笑的感覺了。


    雖然在滄州走馬的報告中,一切都是盡可能地站在中間立場上,既沒有表現出對於秦剛行為的詆毀、也沒有任何的褒獎之辭。但是,就從趙煦自己直接看到的這些字眼來說,他卻是看到了秦剛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認真與不易。


    很簡單的道理,如今這滿朝的文武,幾乎沒有一個是秦剛的後台或靠山。就說這些彈劾的奏章,雖然現在還沒有到了那種群起響應、紛紛落井下石的階段,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上一兩句,這便證實了秦剛的孤臣身份,也是他趙煦所希望並信賴的孤臣。


    孤臣既然如此地艱難,那就需要天子的明辨與袒護:這些彈章,他全部都留中了。


    不僅僅留中,他還讓侍從把它們單獨挑出來並專門放在了一邊。


    因為出於對秦剛天然的信心,他絲毫不會懷疑類似於“孵鴨滅蝗”這種方法的可行性,之所以要把這些彈章挑出來,他就是想要等到滄州滅蝗行動的捷報傳來之時,便可以在大朝會上,把這些彈章狠狠地甩在這幫言官的臉上,再任由政事堂的相公們,把他們隨意發配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再去曆練幾年。


    而章惇在這件事情裏的態度,倒是稍稍讓他有一點放心。


    畢竟嘛,當朝的宰相,無論是眼界、涵養、還是為政的經驗,都不太可能於當下就表示出什麽明顯立場的看法。


    即使是這些彈章都是出自於他的默許、甚至是縱容,但趙煦寧可把這種態度看成是一種試探,試探皇帝對秦剛的包容性、試探秦剛做這些事情的背後有無後著。


    章惇能分出精力來對付秦剛,這本身就是小皇帝安排這枚棋子的目的之一。


    二月底,高陽關路安撫使司發來的例行奏章中,簡略地提及了一起近期的事情:


    小南河寨北界河,有海商船隻誤入,引流匪覬覦,高陽關路兵馬副都總管、知滄州秦剛親率邊軍驅逐,遼軍無異動。


    但是,關於這件事,滄州走馬發來的消息則要詳細得多,並且裏麵還有了諸多京城中人所不曾掌握的進一步詳細情況。


    據其走訪調查,此次流匪成份複雜,其中不乏會有契丹人在內,因為事後安撫收容這些流匪的地方便在滄州東臨海之地,似以契丹牧民為主,這是其一;


    秦剛作為滄州本地主政官及高陽關路的兵馬副都主管,隻是為了驅逐流匪一事便親自領兵上陣,此事自然值得深究。而且據多方打探,此次驅匪行動非常神秘,有人透露,戰場中多有驚天霹靂之響、火光衝天之狀,形甚激烈,極似與正規遼軍進行了作戰。


    但是戰後宋軍卻沒有聽到什麽傷亡的情況,這明顯不符宋遼對戰的實際情況。同時,遼軍那裏也沒有什麽聲音傳出,並不像是發生過什麽對抗。


    因此,最終還是采納了秦剛對外宣稱的說法:因勸降流匪接受安撫,現場燃放藥發傀儡以助其去除匪氣。


    “在界河之南,居然就敢燃放藥發傀儡,雖然這理由也能說得過去,但這秦剛也是個賊大膽,就不怕招惹遼人過來!”趙煦看到這裏,便搖搖頭道。


    而滄州自己遞送過來的奏折,則是重點談及了本地應對今春已見的旱情與蝗災的措施:首先是聯絡了東南的海商,得以平價購得大批的糧食並在滄州囤倉,一旦發現因糧荒引發市場糧價上漲的話,將會迅速投放以平抑糧價。


    僅此一點,就比河北其它諸州動輒上奏請求朝廷調撥糧食的請求要好上數倍。


    同樣是知州,人家秦剛就能調動自己之前的南方人脈資源,以低於官府調撥糧食的價格,解決了缺糧的大難題,“不愧是朕的好臣子啊!”


    其次,滄州正組織本地民眾大力開展經濟生產,在全州增拓柳編、絲織、布匹、曬鹽等傳統工坊,並奏請朝廷準許民眾以此類產品折抵今年賦稅,同時給予本地更多的榷場交易的份額,以便於地方民眾增加收入,從而讓他們能夠有足夠的銅錢來購買自己的口糧。


    這一點,此時再對比一下河北路的其它州縣的奏折,都是清一色地請求朝廷免除本地今年的賦稅,要求朝廷增加賑災救濟的米糧、甚至還有人要求朝廷減少榷場交易數量。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曉啊!


    趙煦長歎了一口氣,扔下了手頭一堆關於河北路的折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疲乏地說道:“這些折子整理一下,都給政事堂送去,讓章相他們酌情批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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