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宋朝對於士人及官員極其優待,而且素有不殺士大夫的傳統,但是這事也是被後人傳得過頭了。


    至少從可以眼見的事實來看,所謂“不得殺士大夫”這個說法裏,首先“士大夫”一詞會有嚴格的定義,並不是隨便一個普通文臣、進士就可以算的,至少得要有一定的品級。


    同時所謂不得處以死刑的罪行,也應該是那些隻是發生在政治觀點方麵的分歧,也就是不殺政治犯的意思。


    當然了,這也隻是一種統治者的虛偽態度而已。其實就說眼下新黨對於舊黨的政治迫害中,將大批年紀極大、身體狀態又極不好的老臣貶至嶺南惡地,且再三下旨強調“永不赦免”,像呂大防、劉摯以及劉安世便都會陸續地死在那裏,不就相當於間接地對他們處以死刑麽?


    在原先的曆史時空中,秦觀便是從郴州之後再貶橫州、雷州,以至於身體勞損,雖然最後迎來赦免,卻依然免不了客死他鄉的悲劇。


    而眾多關於“大宋不殺士大夫”的說法,都會源自於一個傳說:宋太祖登基後在太廟內立了一塊石碑,上麵對自己後世的子孫皇帝定下了三條誓言:


    第一條是不得加害柴氏子孫;


    第二條是不能殺害士大夫和進言的言官;


    第三條說,如對前兩條誓言約定違反,即遭天譴。


    隻是這個傳說從未有正式史料記載過,一些引用或轉述的人,大多都是有著自己的理解與目的。其實要想證明這太祖碑誓並不存在的證據卻非常好找,因為就在宋太祖本人治下,就有過多位被處死的官員:


    建隆二年,商河縣令李瑤因貪贓查實被杖死;


    建隆三年,蔡河務綱官王訓等四人,因為用糠土摻雜軍糧,被磔於市;


    乾德四年,光祿少卿郭玘坐實貪贓而棄市;


    乾德五年:倉部員外郎陳郾坐實貪贓而棄市。


    而在之後的太宗本紀裏,也記載了宋太宗先後殺了十幾個文官。


    到了真宗時,知榮州的褚德臻坐盜取官銀,棄市。


    就算是仁宗,同樣也有不少官員伏誅的記載。


    不殺士大夫?笑話,這就是讓滿朝的文官,都相當於人人都有用不完的免死鐵券了麽?這還讓大宋朝的吏治該如何去治理?


    三日後,金宇派去南皮縣查抄兩家的衙役滿載成果迴報,在這兩人家中不僅查抄出大量的財物,而且也找到了於老五所說的賬本,上麵一條條清晰的記載,倒是省去了再去細查這些罪行並核實的時間與精力了。


    而且,在南皮縣衙貼出了征集百姓訴冤的告示後,竟然還能陸續收到了十數人前來舉報的訴狀,從中所發現並證實了張徠在此地貪贓枉法的事實,著實地觸目驚心。


    秦剛之前對於張徠的屢次放過,一則實在是當時自己能力有限,並沒有將其徹底打倒並治罪的把握,二也是因為很快地就對他形成絕對優勢的碾壓,逼迫張徠主動選擇了躲避。


    但是,這次張徠的作死,卻是他自己禍害一方、貪贓枉法的必然結局。


    也從另一個側麵證實了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


    張徠此次的首發之案,就是指使禁軍隨意捕殺無辜民眾以冒充流匪報功,而其中居然就抓了正在滄州境內微服私訪的新任知州,不論此事是否有意,這就已經明確就是“聚眾襲擊、謀害朝廷命官”,起步便是“流一千裏”的重罪;


    之後便是賄賂獄卒,入獄實施殺人滅口被殺了現場,又是一個謀害朝廷還未定罪的軍官之罪,僅此案來看,便是至少要疊上“削職為民、判處流刑”的重罰。


    然後現在,又被於老五出首舉報,並查出坐實了大量貪贓枉法之事,其中尤以貪瀆黃河治理款及塘濼維護款為重,這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貪腐了。因為它們中涉及到數以萬計的沿河民生安全以及對遼軍事防禦的重大問題,一經查實,每一件都必須要是加倍加重處罰的。


    更何況,秦剛作為剛剛到任的主官,為了維護權威與嚴肅綱紀,更是要向全境官吏明確對遼防務的重要性。


    針對此案,秦剛與錢通判十分認真且慎重地依照律法,擬定了對張徠處以“斬立決”的提議公文,並共同簽署後上報河北路提點刑獄司審定。


    在大宋,州級地方官司機構的死刑判決,隻須經過所屬的各路提點刑獄司的事前複核後,便可執行。除非地方官司機構認為案件“情理可憫”或“刑名可疑”等等疑慮,方才需要上報到朝廷的刑部複審。


    而這次對於張徠一案的審理與判決,證據突出、情節嚴重、並且收集到的民憤極大,河北路提點刑獄司在收到之後並無任何疑議,直接予以支持批複。


    即使張徠身為進士與知縣,如此觸目驚心的罪行在那裏,也隻會留有檔案,以備事後刑部與吏部進行的複核抽查。


    而於老五因出首舉報有功又兼是從犯,被處以沒收家產、流一千裏,保住了性命。


    王班頭等從犯,還有從滄州州衙裏挖出的幾名相關的吏員,一並處以不同的刑罰。


    就在河北提刑司批複到達滄州的當天傍晚,金宇神情古怪地來找秦剛:“有人求見修撰,不知是否可以帶進來?”


    “何人?”


    “一個女子!”


    “一個女子?”


    “張徠之妻郭氏!”


    “……”秦剛隻是稍稍有了點猶豫便道,“帶她進來吧!”


    近三年不見,已為人婦的郭小娘走進來之時,依然是那樣地風姿綽約,隻是在此時的秦剛眼中,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罪婦郭氏,參見知州秦老爺。”


    “免禮!張徠伏法,爾等身邊家人內室,經查並無參與其中,何罪之有,起身說話吧!”秦剛坐在那裏沒有動身。


    一臉戚然的郭小娘抬眼,看了看站在一邊的金宇,金參軍也隻得再看看秦剛,後者點點頭說:“你在廳外候一會兒吧!”


    金宇這才走出廳外。


    “唉,的確是由我親手判處了你丈夫的死刑,雖然說是出自於國法軍紀,但是於你而言,確實是打破了你的家庭!”秦剛此時多少還是要在場麵上表示一點歉意的。


    畢竟在此之前,她可能還是身邊眾人無比羨慕、本地婦人爭相攀附的知縣夫人,而眼下卻注定成了一個被處決貪官的遺孀、尋常人眼中的年輕寡婦了。


    “奴家此次前來,並無想責怪秦知州之意,反倒是要來當麵感謝的。不瞞知州,張徠這賊子本是一個偽君子,當初通過花言巧語騙得奴家相信了他,嫁過去之後才發現,實際上他隻是為了攀附奴的叔父郭侍郎。但是因為叔父為官清廉,不曾讓其如願。自那時起,這賊子便開始先是冷落奴家,明著便是前後另納了兩房小妾進門,暗著卻是對奴家動輒施以拳腳相向。你看我這裏,這裏,還有……”這郭小娘說到傷心之處,竟便開始扒拉著身上的衣服,要想指出幾處被其家暴打傷的地方。


    秦剛坐在那裏,突然有點想要啞然失笑的感覺。


    也就在這一刻,他才注意到,眼前的這郭小娘,今天的穿著雖然看起來極為樸素,但在臉上竟然還有著特意化妝後的一些痕跡。


    看著她在自己麵前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又是如此地矯情與做作。


    此時在他耳邊響起的,卻是那年的元宵燈會上,如今在他心中重要無比的聰慧姑娘所說的那句話:


    “她的眼神很飄,我覺得她看的不是你這個人,應該是你身上的某些東西!”


    是的,他現在眼中看到這個郭小娘,盡管更多有了幾分的嫵媚風韻、又增添了若幹的幽怨與孤憐氣息,可讓他真正能夠品出的,卻是濃重得無論如何也無法撇除的綠茶氣息。


    說實在的,他實在是有點鄙視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麽樣的蠱,竟然還會迷戀過眼前這樣的一個女人?


    他當然不會明白,其實更多的原因隻是來自於他所占據的這具身體上前主的慣性認知。


    此時,秦剛的臉上雖然有些失神,但是這樣的反應顯然並非如郭小娘所預期的那種效果,她有點不太清楚,到底是自己在哪一個細節上的表現出了差錯?


    原本,在她精心設計的言語表達與足夠的情緒推動下,到了她欲要展示自己受傷部位的這一關鍵性動作時,秦剛既沒有出言阻止的慌亂反應,也沒有猴急似地上手前來查看的動作,一下子令她放在自己衣襟紐扣處的手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動作了。


    盡管,當著對方之麵,將自己的衣服解開,也是她之前曾經設計好的一記絕命殺招,隻是眼下的情況卻令她沒有一點點的把握,以做出下麵的任何一步。


    “郭氏,本官極為同情你的遭遇!”秦剛格外冷靜的語氣令郭小娘的動作徹底僵住了,“按大宋刑律,夫犯罪流放以上,妻若並無案情牽連並提出主張,可依律判離。所以,按你說言,若與爾夫已無感情的話,隻要提出,本官可為你作主叛離,你意下如何?”


    “那……那就請秦知州為奴家作主……”郭小娘勉強接上此話,心中還在臨時調整著想法,想著如何接下來再可說上的話語。


    “來人啊!”更不料秦剛此時卻是向著廳外一聲吆喝,而一直就守在廳門口處等候著的金宇,卻是應聲便衝了進來,其速度之快,顯然也令秦剛有點意外。


    不過秦剛看了看金宇,繼續說道:“這郭氏提請,因其夫張徠觸犯刑律,欲與其解除婚姻關係,本官著你帶她去辦理一下手續。這些天裏連番審訊,我有些疲倦,就先迴去歇息了。”


    “遵修撰之命。”金宇原本一直守在廳門口有著各種的擔心,至此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郭小娘卻在各種淩亂之中被動地跟著金宇走了。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拿著判離的文書證明走出滄州州衙大門的郭小娘,滿臉的神情落漠、卻又一萬個地心有不甘。


    “好你個秦剛!你以為今天的這番所作所為,就是對我的交待了嗎?”


    想到了這裏,郭小娘不由地有點忿恨了。


    “想當初,你還是破落商戶之子時,就曾對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我雖那時未曾給過你甚麽承諾,可也算是並未迴絕過你的示好之舉。”


    小人無錯,君子常過。在郭小娘的習慣思維中,永遠沒有自己做錯的事情,在她的記憶裏,早已經忘記了自己最早對於那時秦剛的種種嫌棄與鄙夷,實際上隻是因為她本能性地從多踩幾隻船的想法出發,從不拒絕任何一個對她示好的男子而已。


    “記得那時你還未曾貢試得名之前,我就不惜在那時拋頭露麵,對你主動以芳心相許,試問這世間哪個女子能若我這樣的做得?你這負心之漢,今日功名得就,便就將這些事都忘之腦後了麽?”


    所以自私之人的反思,永遠隻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尋找各種有利於自我感動的細節強化,而根本不去顧及真正事實裏的部分。在郭小娘的記憶中,她已經有意識地選擇性遺忘了她那時的判斷,隻是建立在秦剛已經得封朝廷官身、已成當地各家未嫁之女的優選對象的前提事實。


    “之後我對你是一片癡情相托,直至追至京城,為你科舉考試之事前思後慮,還不惜請出叔嬸對你規勸;最後終是你自己糊塗任性,拒詔辭官,勸你不應,方才以感情相逼,最後終是你對我薄情寡義,恩斷情絕!”


    所以,在郭小娘的眼中、心中,永遠隻有她自己的付出、永遠隻存在有自己的委屈、永遠隻是她所看中的人生價值、情義標準。


    進而,即使是當時的自己,自以為及時止損地選擇了備胎張徠,卻絲毫不曾為當時的慶幸與自鳴得意而有半分的愧疚。


    因為,迴憶一旦進入這一段後,充斥於她的腦海中的,便是張徠在從官之後的碌碌無為,迴到家中的頤指氣使,一直到了因為郭知章拒絕幫助之後,而開始對她冷落進而施以家暴的黑暗諸事。


    在郭小娘的邏輯裏,有她對秦剛曾經的癡情、有她對秦剛曾經付出的努力、更多的是她對秦剛所寄予所有希望,但是在今天,卻並未得到令她滿意的任意迴報。


    所以,她的不幸、她的失落,都理應要由秦剛來承擔。


    而且,今天的交流,卻遠遠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順利。或者是由於身處威嚴氣息甚重的公堂、或者是麵對身著官袍而正色的秦剛,又或者是隱隱於心底並無太多底氣的畏縮情緒?


    不過,善於自我調節與安慰的郭小娘很快又振作了起來:


    “是他主動提醒我可以與丈夫解除婚姻關係的!”


    而且,以宋代的社會風俗,她雖然曾經婚配過,但是現在畢竟是恢複了自由之身,更何況她還自認為自己依舊還年輕且風韻猶存。


    她理應還是有著一定的機會的!


    “或許,隻是張徠還沒有最終被正式處刑嗎?”


    郭小娘很快就為自己找到了最合理的理由,並就因此在滄州城裏暫時住了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二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二虎並收藏風流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