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所涉的《神宗實錄》編纂詆毀案尚在查證過程中,但他本人就已經被忙不迭地貶往了杭州。就這一點來說,秦剛也覺得新黨一幫人的吃相著實有點太難看了。


    雖然從實際施政思路以及變法革新的大方向來看,秦剛相對還是比較讚成王安石的。所以,他也曾思考過,為何這樣一場利國利民的變法運動,最終卻失敗了呢?難道僅僅隻是因為觸犯了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隻是因為這幫反對者的反撲過於兇猛了嗎?


    所以,在學習策論寫作的過程中,秦剛一直在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而隨著他終於來到了京城,並能夠親身接觸到史書上曾經記載過的一個個大名鼎鼎的舊黨中堅、還有新黨幹將等人之後,秦剛才慚慚地明白,王安石變法的諸多失敗原因中,絕對少不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內因:由於新法思想的過於新銳,從而導致能夠聚在他身邊的黨徒與執行者中,實在是有了太多過於差勁、過於不靠譜的家夥。


    而要迴到做人、交友、及行事準則方麵,還是舊黨、尤其是蜀黨眾人更加靠譜一些。


    原本於此時的秦觀,正處於人生的第一個低穀時期,因為剛剛順暢與明亮了沒有多久的京城仕途,就這樣突然被打斷。因為,本來的他,對於自己即將外貶出京的現狀沮喪無比,轉而又對未來前途的茫茫不知而惶惶不安。


    而且這裏說是恰恰正是他的第一個低穀,因為從這次的離京開始,他還將麵臨著一個又一個越來越低的低穀,直至讓他感覺如墜地獄,逃離無望。


    套用一句後世的話,他從此開始的人生,便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但是在如今的這個曆史時空,現狀發生了極其不一樣的改變,盡管他還是遭到了一如以往的外貶。可是,在京城的士林中,到處都在傳播著他的弟子秦剛為其毅然拒詔的義舉,最終逼迫得政事堂不得不讓步,讓秦剛與其共赴一地就任。


    他因為自己弟子的美譽而感到心滿意足,而連日來,各種為他踐行、送行的酒宴詩約竟然連日不斷,甚至還大有超過以往之勢。


    “荒唐!過份!”


    章惇接到下麵人匯報的這個情況時十分惱怒。


    畢竟現在關於《神宗實錄》的具體檢查結果還未出來,無法給秦觀實際定罪。所以這次隻能是以平級調動的名義,將其調出京城,以便表達出最起碼的懲戒之意。


    卻不曾想,對方全因收了一個好弟子,而讓這次外貶變成了舉眾矚目的上任。


    “趙正夫到底行不行?不能隻指望他一個人,多找幾個禦史來,誰先查出問題就給誰記功!”他冷冷地對著蔡京吩咐道,“至於那個秦觀,權讓他多高興幾天,他以為隻是把他發到杭州就結束了嗎?太天真了!”


    秦剛卻沒有被這些事件都影響,他正在緊鑼密鼓地安排著離京前的一眾事情。


    首先是京城的生意。


    銀霜炭的生產在天熱起來後就正式停下了,好在秦湛前幾天總算是不負重托,從《菱川格致學刊》的三月刊中找到了一個學生的發明——魚蝦保鮮機,其實就是後世的增氧泵。


    該發明緣於一漁民出身的學生,看到家中的魚蝦在出產旺季時,卻會因運輸過程中大量死亡而損失極大。在他細致的格物研究中,終於發現,當魚蝦裝在一起運輸時,往往導致水桶或水箱裏過於密集,而在此時,隻需要通過鼓風機,往裝魚的水裏持續鼓入空氣,就可以有效延長魚蝦在這裏的存活時長。


    原理一旦發現,工具的製造對於如今的菱川書院都將不成問題。研究機械運動的同學早已發明了各種曲軸傳動裝置,隻需要在運輸的車上安裝一台小型的鼓風機,再將鼓風機的驅動臂與行進中的車輪聯動在一起。在運輸的路上,隻要車輪不停,便可以持續不斷地向水裏鼓入新鮮的空氣,從而讓魚蝦保持更長時間的鮮活。而這個發明,則獲得了菱川書院三月頒出的銅質格致勳章。


    京城那麽多的酒樓,每天需要大量的新鮮魚蝦,但在天熱之後,由於運輸過程中死亡率太高,造成新鮮魚蝦奇貨可居。而借助於這一發明,錢老六一家人在天熱之後所帶來收益,決不會少過銀霜炭多少。


    正是看在秦湛在這件事上的出色表現,秦剛便勸說老師讓他可以先留在京城:


    “老師,湛哥與我講過多次,非常願意認真地經商。而且這次南下,有我隨行侍奉老師便可了。所以,我是覺得,湛哥倒是可以留在京城,可以幫我把這裏的生意看好。同時,我在麥秸巷的房子也正好由他住著來照看。”


    “湛兒參加科舉前後也算是有了三次,成績卻是一次不如一次,看來真是沒有這學習的天賦。”此時的秦觀也漸漸看得開了,“隻是,也不知他想做的經商這事是否能夠做起來。我隻是怕他年輕不懂事,做壞了你的營生。”


    “不妨。湛哥做事穩重,而且我還把衍哥留下來幫他,正好兩人遇事可以互相商量。”秦剛對此也有安排。


    “如此也好。”畢竟秦觀有過官場上的一些經驗,他已經隱約感到,這次南下,杭州未必就是他將要被貶的終點。所以,他正考慮著在去杭州的路上,正好經過高郵,便與母親戚氏順路再一同迴高郵秦家莊作一次探親。


    而朝華則要求陪著他一起去杭州,秦觀暫時默許了。


    對於秦剛,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要安排給胡衍的。因此,他與胡衍整整密談了一夜,卻是沒有叫秦湛來聽。


    雖然秦剛出發的時間並不是十分著急,但是吏部對秦觀的離京貶任卻是催促得要緊,隻是提說杭州的判官之職空閑多日,要求他盡快啟程。


    所以便將一起離京的時間定在了五月初十。


    在確定好一切之後,秦剛便修書四封,分別是寄給自己的父親小妹,還有秦規、喬襄文以及趙四,告訴他們自己這一行從京城出發以及計劃到達高郵的時間。


    除了趙四以外,自然不會提到秦觀的受貶與京城局勢的變化的情況。


    而之所以會告訴趙四實情,全是因為秦剛隱藏於內心的一些額外擔心,當然也有對於趙四的足夠信任。


    經過章惇和蔡京的連番催促下,趙挺之終於拿出了他的階段性成果,他帶領幾人,費盡了十幾個夜晚的忙碌,從《神宗實錄》中查出了一千多條的各種涉嫌詆毀先帝、虛假編造的地方。


    蔡京對這樣的成果自然是喜出望外。


    在他的部署安排之下,次日上朝時就開始發難,攻擊國史院中以黃庭堅為首的一眾舊黨官員,犯了訕毀之罪。


    秦觀隻是從八品,並沒有上朝的資格,所以,此時能夠站在朝堂上的隻有黃庭堅,他在聽了趙挺之的彈劾奏章之後,卻是沒有慌亂,而是直接出列提出質疑,請求當廷質對。


    蔡京自然是叫出趙挺之出馬,這兩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按理說,趙挺之也是做過禦史的人,對於朝堂辯論的基本技巧是不在話下。


    隻是這一次,大家此時辯論的主題卻是《神宗實錄》書中的內容,所以趙挺之是東拉西湊、牽強附會找出來的一些問題,在黃庭堅的眼裏,幾乎就是無事生非、雞蛋裏挑骨頭。


    黃庭堅本就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對於大量的資料內容都是博聞強記,《神宗實錄》裏的許多內容都是他爛熟於胸的東西。所以,在當廷質對中就出現了極其諷刺的畫麵:


    趙挺之質問一句,黃庭堅便由此侃侃而談,句句反駁到底;


    黃庭堅反問一句,趙挺之這邊卻是需要東翻西找、左右商量半天才嗯啊應付;


    結果雙方唇槍舌劍了一個時辰,趙挺之找出來的幾十個問題,竟然是一個也沒有能夠完完全全地落實。禦座上的趙煦的臉色已經完全黑到底了。


    章惇一見情況不對,趕緊出列道:“已近午時,臣等不敢影響了陛下進膳的時間,這關於《神宗實錄》之案的詳細質對事宜,不如放於朝會之後,另行繼續為好。”


    宰相如此一說,殿中的其他重臣也便齊道告退之聲。


    趙煦自然是不願讓荒唐的鬧劇持續,也就順勢應道:“便依卿奏,退朝。”


    出師不利的趙挺之看到,蔡京在經過自己身邊時,非常不滿意地冷哼了一聲。再抬頭,便是黃庭堅充滿嘲弄的眼神。


    蔡京在迴去的路上就明白了出問題的原因,這趙挺之太想要為自己複仇了,所以這種複仇的欲望遮擋了對於舊黨進行綜合攻擊的戰略思路,所以,他在一上來時就盯著戰鬥力最強的黃庭堅下手,結果當然是沒有例外地遇上了硬茬。


    其實最近眼盯著《神宗實錄》的人不少,記得有個叫劉拯的禦史也參過一本。


    之前蔡京也隻是因為趙挺之是在他一入京時就來投靠,想著就把機會多給他,卻想不到最後的事情竟然辦得如此差勁。


    “迴去叫趙挺之歇歇算了,這件事還是交給劉拯去辦吧!”


    秦觀離京的日子已近,留在京城的諸位蘇門中人都商議著最後再聚一次。


    地方就安排在了秦剛在麥秸巷的家中。


    晁補之、黃庭堅、張耒、陳師道、李格非等人都一應到齊,甚至上次秦觀收徒時,因事外出而未到的李廌也來了。


    當然,自然也少不了李清照這樣一個無席不缺的當世社交大牛。


    隻是這次,秦觀已經要先行一步離京,而朝堂上趙挺之對黃庭堅的攻擊也已開始,其他眾人估計自己也都難以幸免,席間的氣氛難免會有些壓抑。


    “來來來,少遊此去的杭州可是一個好地方。”晁補之作為師兄還是要帶一下氣氛的,“想來我少年時期便隨家父在杭州生活,也正是因此才在杭州第一次見到了老師。!”


    晁補之說的是他十七歲時的事情,其父親任杭州新城令,而當時蘇軾正好是首次在杭州任通判。


    隻是此時,他們的老師卻已經從定州被貶往險惡的嶺南英州,眾人想起這事,不由地心情又是一沉。


    最後還是秦剛開口道:


    “秦剛在此是諸位師叔伯的晚輩,原本不應由我說這話,但今天這場酒席放在我家,我也多少算個主人。其實師公他老人家一生,曆經過那麽多次的起起伏伏,卻始終能夠保持著豁達樂觀、超然溫潤的人生態度。別的不說,看一看他哪一次的被貶時期,不都是名詩大作傳唱天下的同一時期呢?”


    “徐之說的甚是。對於老師,我們一是要學習,二是要正已,讓他以我們為豪,莫讓他老人家擔心,才是正理。”黃庭堅首先認同,“來,為徐之提醒我們的這句,幹了這杯!”


    眾人舉杯。


    “說到老師的豁達心態,我倒記起他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時那首《定風波》,真是吾輩中人的最佳學習楷模。”說這話的是李耒。


    那邊立刻便有人誦出了這首佳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迴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的確,這首詞寫得極其明快,雖然開篇點出了“穿林打葉”的蕭瑟風雨之景,但是,立刻跟上了一句“吟嘯且徐行”的輕快之色,再便被作者一聲輕喝“誰怕”而驅散所有的擔心與不安。


    無論是詩詞意境,還是麵對未知將來的樂觀態度,此時拿來作為秦觀與秦剛這一對師徒即將遠行時的祝福語,便是再合不過了。


    “來來來,為少遊與徐之此行,也無風雨也無晴,再幹一杯!”陳師道舉杯再建議。


    這次酒席雖然是在家裏,但是秦剛卻是叫來了和樂樓的廚師在家操作,菜肴口味絕不亞於店裏,而且今天的這一次,一品天醇管夠。


    酒過三巡,眾人的氣氛於是漸漸開始熱烈,文人酬唱的習慣便又開始。


    待得大家喝得差不多之時,秦剛便再次站起,對眾人作揖道:“秦剛有幸,能夠得恩師授學,並以此入得蘇門,能與諸位師叔伯把酒共歡,乃是三生有幸,秦剛過得幾日就隨老師一同南下。臨行之前,有幾件事想和大家說一下。”


    眾人便放下酒杯竹箸而聽。


    “秦剛略有經商小才,在京城,除了之前的銀霜炭的生意,其實大家喝的這一品天醇酒也是,隻是之前不多聲張而已。”


    眾人中,有心裏早就有數者,也有當下才恍然大悟的。


    “待我走後,這京城的生意將會由湛哥與我家衍哥兩人留下繼續經營。這兩樣生意也是獲利不少,而接下來朝堂局勢還會惡化,新黨諸人的動手的對象不會僅僅隻會是老師一人。所以,我已經吩咐過湛哥與衍哥,各位但凡需要用錢的地方,由他們二人張羅照應,在座的師叔師伯們無須客氣。”


    秦觀喟然道:“徐之這孩子,考慮得甚為周到,我這南去一行,所有用度,包括家慈路途車船,都已一應安排好。不過,正如他說,徐之已是我蘇門中人,大家何必扭捏作態,不如就承了這孩子的一片好心罷!”


    張耒打趣說,自秦觀收徒之後,言語越發沉穩得體,再也不像過去需要他們照顧的小師弟了。如今也是能夠照應到他們這邊了。


    眾人皆是讚同,便又叫秦觀作首詩來應景。


    稍候,有人離席鋪紙磨墨,又有人拉至一邊閑扯。


    晁補之正好坐在了李格非身邊,低聲地說道:“要說這少遊,收了徐之為徒真是大幸,你可知前幾天,這李邦直有意將其長孫女許配給徐之,以便能將他留在京城為官。可居然被他給婉拒了。你說,這是邦直的損失?還是徐之的損失啊?”


    晁補之與李清臣的關係甚近,他在元佑初年任的館職便是得了李清臣的推薦。所以他得到的消息應該比較準確。


    李格非有點婉惜道:“這李相公的眼光倒是不錯,而且想想,要是徐之能夠成其孫婿,想那章扒皮怎麽著也得給些麵子。也就是沒成,要是成的話,倒真想看看新黨諸人的反應了。”


    “你說人家李相公的眼光好,自己怎麽就不反省反省呢?”晁補之看看李格非,又意味深長地說,“巧得很,聽說李相公孫女的名字就是叫青娘。”


    李格非一愣,趕緊說:“說什麽呢?我家清娘年紀還小得很。”


    “是啊!”晁補之瞥了瞥此時已經跟在秦剛身邊的李清照歎息道,“的確是小了點。”


    李清照這次跟過來,主要目的還是想看一看秦剛很早就說過的另一本王羲之的碑帖。當然,秦剛早已叫黃小個將其取來,看得李清照是愛不釋手。


    “十八叔啊,這次你們要去多久呢?”


    “不知道,應該很長時間吧!”


    “哦,那麽就是說,我們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都不會見著麵吧?”


    “應該,應該是吧,除非你們能夠來杭州看我們。”


    “這還要看我爹爹願不願意了。”小丫頭明顯想談的並不是這些話,她正想著辦法要把話題轉過去呢,“那個,十八叔,你這次走,要不要留個什麽東西,比如,作個紀念什麽的……”


    “這本帖子送你了,還包括上一本你沒還的,都正式送給你了!”秦剛很幹脆地說道。


    “……什麽?送我什麽?”幸福來得如此之突然,李清照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說,這兩本王右軍的碑帖,都送給你了,就是你說的,留作一個紀念。”秦剛說完,自己卻突然有點傷感了,連續眨了好幾次的眼睛,感覺沒忍住,於是又站了起來,走到一邊想控製一下情緒。


    留下了李清照卻抱著碑帖在那裏沒心沒肺地傻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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